第50章 千里夺夫路
“我不知道那两个字是不是月亮的月、平安的安了, 但我娘亲就叫这个名字,她死时也才二十岁。那时我四岁半,谷谷只有两岁半。半年后, 爹爹太伤心了才想着和村里的人出去走走,于是和邹家的去了金国, 带着我,本来是预计要在夏天去临洮府寻找外祖母的可是遇上了蒙古兵。”
他娘亲是不是被祖母捡来的, 他不知道, 大人们也不会告知他这些事。
但他记事起, 娘亲就一直眺望北方, 她那里有她牵挂着的人。
大人的事他不懂, 况且那时他刚刚开蒙, 不曾懂大人们的离愁别绪。
秦涓有些慌张,他是害怕林沉安不信他,紧张的连身体都紧绷着。
或许,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舅舅。一个亲人。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拥有亲人的滋味了。
他都快忘记了那种被亲人疼爱的感受了。
哪知在一瞬的沉默,在狂风席卷风沙的前一刻钟。
林沉安紧紧的搂住他, 哽咽道:“我第一眼就觉得你亲近……”
他一生不算大胆,不敢从军, 不敢做很多事, 可昨日他却能用尽最大的勇气回头找这孩子。
这不,找来了一个外甥。
不重要了, 这就是他的外甥。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给他送来了平生最好的礼物。
一份幸福。
寻找了两代人的幸福。
可是, 他们的欢喜没有持续太久。
沙暴降临了。
这样的沙暴他已经遇到多次了, 他抵达押儿牵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甚至觉得脚趾缝里都是黄沙……
狂风袭来的时候,林沉安仍紧紧的抱着秦涓。
好在不是那种骇人听闻的龙卷风, 不然他们都得命丧于此。
“……沉……舅舅……”
他轻若蚊蝇的喊了一声。
林沉安看着他,虽然沙暴这么大,他压根就看不清秦涓的脸。
这一刻,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哭了。
或许是找累了,从他刚记事起父母就在寻找大姐和四姐,后来大姐回来是给他们一家最大的安慰,从五岁跟着他爹到处寻找四姐,直到他爹娘相继离世,四姐仍没有下落。
十五年,他找累了。所有的期待都被时光磨灭干净了……
这一刻,听到这一声舅舅,突然觉得圆满了。
“舅舅,我们快趴下,保护好水囊和粮食。”
秦涓正着,林沉安陡然松开他,他爬向他的马,见水囊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沙暴持续了足足半日,至沙暴停下后林沉安将水囊和干粮重新绑了一遍,了死结。
好在人和马都没事,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赶路。
刚认的舅舅,秦涓百喊不腻。
有事的时候喊,没事的时候也喊……
沙海的夜晚是难熬的,要担心沙暴,要提防蛇和一些毒物,还要注意陡降的气温。
终于,在沙海里继续走了五天,他们的水囊只剩下两个了,干粮只剩下肉干,而马儿吃的干草已经用完了。
他们要去寻找河流,最好是有长草的浅滩。
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没有看到人影,秦涓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到了夜里的时候林沉安会让秦涓喝水,只能喝一口,而他告诉秦涓自己喝过了。
如此再走了两日,秦涓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一个可能。
夜里当林沉安睡下了,他检查了剩下的两个水囊,有一个水囊有一个是空的。
两天前他们就只剩下一个水囊了,而舅舅跟他还有两个水囊,这两天舅舅压根就没有喝水……
看着不远处睡在篝火旁的男人,秦涓的眼眶胀的生疼。
次日再行半日,依旧没有看到草地,更遑论水源了。
秦涓想如果方向没有错,他们本来最多只需七日就能抵达可失哈儿境内了。
何况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
为什么会这样?
莫非是走错了……
秦涓立刻想到,是前几日遇到了两次较大的沙暴的时候,他们搞错了方向。
“舅舅,我们可能已经走过了。”他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经过可失哈儿了,但方向发生大的了偏离。
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走的很快,且押儿牵到可失哈儿不可能有这么大面积的沙漠,他十一岁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没有花这么多天。
所以极有可能他们已经走过可失哈儿,到了可失哈儿东北边的沙漠。
若是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向东北偏离,他们会进入死亡之海的内部,那里方圆百里全是沙子,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在那里扛住十几天,若是真走进去了,他们是会死在那里的。
死亡之海的中心就是塔里木盆地的核心地带。
太可怕了,如果没有反应过来再多走一日,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林沉安听了秦涓的解释也觉得他们是走了东北方向,所以他们这两日一直在往沙漠最深处试探?想到此处,林沉安脸都白了。
“若我们向西南走,一定会有河流或者村庄的,我们应该错过了没有多远才对。”
不是秦涓笃定往西南走一定会有村庄,只不过是在赌运气罢了。
他们的水只剩下最后一点了,不喝只是为了给他们活下去的信念。
他们的体力及马的体力只能支撑他们走一到两天。
往西南走或者往西北走,只有这两个选择。
但西北,可失哈儿的西北是大阴山脉的延伸,那里高寒,牧民不多,村落通常很远才能见到甚至没有。
反正已经这样了,只能赌一把。
在往西南走了一整个白天后,他们又遇上了沙暴,这一次他们的干粮袋子遗失在了黄沙里……
那里面还有几块没动过的肉干。
好在最后一个水囊没丟,可是只剩下一点点见底的水了。
很有默契的,他们留下了最后一口水,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
时间在流逝,体力在消退,马儿越走越慢。
而黄沙依然像是看不到头一样……
让人晕眩的黄,让人绝望的沙。
太累了,秦涓想他可能真的支撑不下去了,他的马儿也是一样,疲乏的迈不开马腿儿,不时的发出几声可怜的嘶鸣声。
他该怎么办,舅舅该怎么办……
他不想死,更不想舅舅死。
终于他的马倒下了,轰的一声秦涓跟着倒在地上。
他没有听到舅舅在后面大喊:“秦涓……前面有草原,看到草原了啊……秦涓!”
在看到秦涓的马倒地,秦涓被抛出去的那一刹那,林沉安的瞳孔震动了一下。
“秦涓!”
他几乎是跌落马背,连滚带爬的朝着秦涓奔跑而去。
“秦涓!秦涓!秦涓……”
嘴角的血止不住的流,林沉安压根不知道秦涓到底伤到了那里,他只能本能的给秦涓擦血……
昏迷过去的秦涓,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他不知是过去的梦还是现在的梦……这个梦又是如此真实。
那一日,他一箭刺穿了博博怒的腹,博博怒了他一掌,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他会在临死前做这样的梦……
他还梦到了他亲吻了赵淮之的下颌。
原来死前他想着的人竟然会是……
赵淮之。
林沉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能哭过,他止不住秦涓的血,他没有带止疼的药,在被吓得失魂落魄之后,他抱起秦涓奔向他的马。
前面就是草原了,应该会有村落,会有牧民……
在狂奔三里路后,林沉安看到了零星散落在草原上的房子。
“救命……救命……”林沉安用尽剩下的力气大喊……谁能来救救他们。
若这个孩子死了,他的人生里还剩下些什么。
他要过带秦涓去河西,他可以去给商户家敲算盘,攒钱开一家私塾做个教书匠,他真心想养大这个可怜的孩子。
他们还有好多好多想法,等攒够了钱,他们要去高丽找坐大船去宋国去,还要去寻找一个叫曲水桥的地方……
秦涓他才十三岁还这么,怎么能这么就死去。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你不准动站在那里不准过来,否则我们会射死你的!”一个老人架着弓对他大喊,虽然声音很吓人,但他浑身都在颤抖。
不久前来过一支军队,村里仅剩的几个壮丁都被带走了,还捎带走了一大半的牛羊,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十岁以下的孩子。
林沉安顾不得那么多,冲着老人大喊道:“我有钱……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老人颤抖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射出那一箭,他盯着林沉安那双眼睛看了许久之后,他才问道:“你们不是兵?”
“我们不是兵,我们是在沙漠里迷了路的人,我们……”林沉安的嗓子已经哑到快发不出声音了,他仍然用尽力气大喊。
在僵持了许久之后,老人终于放下了弓,老人的身后不远处几个妇人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她们是在反对,她们不想让老人过去。
老人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让那几个女人回家去,或者站远一点,而他向林沉安走去。
“你下来,把你手上抱着的人放在地上。”在林沉安十步开外的地方,老人道。
林沉安自然是不敢放下秦涓的,他也害怕这个老人对秦涓动手。
“你别担心,我不会杀他的,只要你不伤害我们,我是不会对你们动手的,但如果你是坏人,我一定会杀死你们。”老人道。
林沉安沉默了一下,却是下马,按照老人的,将秦涓放在地上。
老人笑了笑:“好了,现在我相信你了,官兵不会这么听话,逃兵也不会。”
原来林沉安他不是兵的时候,老人担心他是逃兵,窝藏逃兵也是罪。
他们这种村子里绝对不能留一个兵。
只是秦涓还没有告知林沉安他的真实身份,他也是兵。
“这个孩子伤的很重,你把他抱进我家里吧,还有你的面色很难看……”老人着往不远处的房子里走。
这是木塔尔村的老村长,七十多岁,会一点巫医之术也常常给村民们看病,村里的人都只听他的。
将秦涓放至榻上,老人让他的老伴去烧热水,他给秦涓检查了一下身体。
“他应该受过很重的内伤,不过有人用很好的药保住了他的命,但是若他因为年纪,受到很重的外力袭击时还是会吐血,不过你别担心,他不会死掉的……我先给他用石头摩擦一下身体,等一会儿再喂他喝药。”
用石头摩擦身体,这种疗法林沉安闻所未闻?
“你要相信他,他给人治了一生的病。”老村长的老伴端着热水进来,笑着对林沉安道。
林沉安觉得他不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其他的村。
“你的脸色很不好,你先吃点东西吧,别太担心了。”老村长又对林沉安道。
林沉安吃饭的时候就看到老村长将被热水烫过的石头放在秦涓身上。
他不太懂这种疗法,隐约觉得这和针灸有些共通之处。
奇迹的是,村长用石头给秦涓摩擦身体后,秦涓没再吐血了。
这时林沉安才放下心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木塔儿村长给秦涓喂了药之后,对林沉安道:“他的脉象已经恢复正常了,只要等他醒来就好,你去隔壁那间房里休息吧。”
“多谢村长,我还想多陪陪他。”林沉安哽咽的道。
村长能明白他的心情,便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林沉安用剩下的热水将秦涓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洗干净了,还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生的真好,越看越是个好孩子。
睡着的样子跟婴孩似的,单纯无害,不谙世事。
把秦涓理好了,林沉安才去睡觉。
次日天刚亮,林沉安才刚刚起床穿好衣裳,正要去看秦涓。
这时木塔儿村长冲了进来神情慌张的对他道:“你快躲起来,他们来抓人了!”
林沉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木塔儿村长往后院的方向拉去。
“躲进茅坑那里,你可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声音,但愿这次他们不会捎带走我们的牛羊,就不会来后院搜查了。”
林沉安这才明白是军队来抓人了,他问道:“可我外甥怎么办……”
村长答道:“他们不会动没有行走能力的人,你外甥还没有醒,他们不会带走他的,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可千万躲好了不要出来,否则神仙来了救不了你!”
林沉安害怕的点点头。
村民们也发现了这一次来的军队和前些日子来的不同,这一次的装备好像很好,闪闪的,连马儿都穿了马甲,应该和上次来的不是同一支军队。
木塔儿村长对领队的人:“我们村里没有壮丁了,只剩下孩子……”
哪知领队的那人却:“孩子?我们正好只要孩子。”
“把村里的男孩全部叫过来。”他又吩咐手下的士兵。
“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啊……”老村长哆哆嗦嗦的道。
“既然你不配合,那就让我的人进村去抓了,来人!”这人一喊立刻有一队人出来。
老村长跪下了:“你们不能这样,他们最大的也才十岁啊,你们不能这样,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
“十岁?我们营有五六岁跟着行军的,十岁的已经不是孩子了。”马背上的人冷酷的近乎冷血的勾起唇角。
孩子们很快被士兵抓了过来,顿时一群追出来的女人哭声漫天……
“大人,还有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军医瞧过了是受过重伤,还没有醒。”士兵道。
“这种事情不必和我汇报,我了多少遍不能要的人带着是浪费粮食,清点一下人数,带走。”
“是。”
“不要,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去!啊啊啊啊!”
突然一个孩子发疯了似的大喊起来。
老村长一看便知道这孩子可能是被抓来的那一刻被吓疯了。
“大人,求您放过他吧……”
老村长的话没有完,那个孩子突然失心疯一般冲向士兵咬住士兵的手。
那士兵本能反应抬起一鞭子狠狠的抽过去,那孩子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一阵抽搐之后,再也动弹不得。
“我的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女人冲了出来跪在那孩子面前大喊。
那孩子倒地后翻了翻白银,口中有鲜血流出来,蹬了两下腿后再无动静。
“死,他死了……”听到有人这么。
村长踉跄的走过去,在那孩子鼻尖一探,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太紧张了,没有探到鼻息,他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孩子的母亲哭的昏死过去。
顿时军队的人也慌了,他们应该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带……带走那几个,给每户人家十两银子,我们快走。”领队的大人低声吩咐,有些晃神。
“我不要银子,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求求你了我们不要银子,你们别带走他们……求求你们了。”妇人们的哭喊声响彻天地。
孩子们的惨叫声,女人的哭喊声……交织于耳。
就在这时,一个灰白衣衫头戴幅巾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都是沉默的。
浑身都在颤抖的林沉安走了出来,他强忍着愤恨,平静的看向军队的首领,对他:“用我换这七个孩子。”
在那个领头愣了一下,随即笑的很大声,他正要开口要话的时候,林沉安道:“我会汉话、蒙语、回回语。”
领头的笑道:“会这些的我手下有一个,这种闲人一个就够了。”
其实当林沉安这么站出来这些话的时候,他是觉得很好玩,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一般。
林沉安见他接他的话了,便知道这个人是愿意和他商量的,至少他对他有那么一点好奇。
他知道他应该老老实实躲在茅坑里,管他们抓不抓走这些孩子……这样对他对秦涓都好,没有什么比和亲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事。
可是,他做不到。
这么做对不起十年寒窗苦读,对不起他所受的教育。
若站出来了,他也会是一个好舅舅,他才会配做秦涓的舅舅。
“我会冶炼之术,这个可以吗。”他平静的完,而别人察觉不到的是他袖子里的手都在颤抖。
这才是他选择背井离乡亡命天涯的真正原因。
寻找姐姐,不必加入到商队,他需要的是掩人耳目,况且在商队里他用的不是林沉安这个本名。
蒙古灭金之后,蒙人治理河西,他被新来的大官盯上了,他才选择离开家乡。
林家研究冶炼之术已逾三代人,他们能造出一种更为坚硬,消耗矿石更少的“白铁”。
林家造铁是因生计也是因兴趣,并不想为官府所用,那样只会大规模用于军事,会死更多的人。
他不愿意,于是只能逃离注意他的人的视线。
而今天,他竟然把自己的底细交代了……
果然,他看到领头的大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许久之后,领头吩咐他手下的士兵:“把孩子们放了。”
“你,跟我们走。”他看向林沉安沉声道。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和村长几句。”林沉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你快去。”领头的难得好脾气的道。
林沉安对村长:“木塔儿村长,如果我的外甥醒过来了,请你告诉他,他的舅舅很爱很爱他……舅舅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也不想做什么伟人,只是舅舅不想看着六七个才十岁大的孩子被抓走……舅舅既然出现在这里,看到了这一幕就做不到,看着这些孩子被抓走。”
木塔儿村子抹着眼泪道:“我会一字一句交代给你外甥的……”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们留一半,还有一半就给我外甥吧……”他将他的包袱交到村长手中。
“我们不要你们的东西这些都留给你的外甥吧,你救了我们全村,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孩子们会记住你的,你的外甥一定会好好的,呜呜呜……”老人哭的像一个孩子。
林沉安看了一眼秦涓房间的窗户转身走了,他害怕,他害怕他没有勇气离开……
领头的大人盯着这个儒雅秀气的男人看了许久。
在他看来汉人男子很奇怪,明明不是高壮的身姿,为何会有一股谁都不惧怕的勇气。
或许,是内心强大吧。
秦涓醒来是这一日的深夜,刚睁开眼时眼前是漆黑一片,宛若阿鼻地狱一般……
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去了,却又陡然看到洒在窗前的月光。
地狱里也会有月光吗?
他如此想,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怎么躺在被子里,还有胸腔很疼……死人也会有知觉吗?
他想坐起来,看看自己是不是变成了鬼魂,这一坐起来,额头正好碰到了悬挂在头顶的铃铛……
“叮铃铃……叮铃铃……”
地府可真有意思,这是黑白无常的配件吧?叫什么来着?锁魂铃?
好像是这么一个名字。
“……咳咳。”他试着发出声音,原来自己还能话啊。
这么一想做鬼也不错……
听到了铃声,老村长夫妇便起床了,现在是四更天,他们就是担心这孩子突然醒了,才在他的头顶悬挂了铃铛。
秦涓也听到了脚步声,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环境太像地府了……阴森森的。
当村长夫妇提着灯盏进来,秦涓眼睛眨巴了两下,映照在灯光中的是两张皱巴巴的脸,而且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秦涓迟疑了一下,才开始惨叫。
他这一叫,老两口也吓得大叫起来。
“……”秦涓无语了,意识到不对劲,鬼怎么也会被吓到?
到底村长是块老姜,吓了一下之后,蹒跚的走过来:“秦涓你醒了……我是木塔儿村的村长……你现在身体还舒服吗?想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可以跟我。”
秦涓这才明白过来,他没有死,应该是被这个村长救了,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了。
想到刚才以为自己进了地府,便觉得耳根发热。
犯浑了这么久,陡然想到林沉安,秦涓紧张的抓住村长对手腕,惊呼道:“我舅舅呢!”
他见村长一连凝重,又像是一脸想什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秦涓难免起了疑心,难道他舅舅没被救回来?
他心下一紧,不可能!
“村长你有没有见过我舅舅,一个二十多岁的白净男人……”秦涓紧张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话都不利索了。
村长是纠结的,白天他们村里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围在一起商量过,有人提议若这孩子醒来了,便他们从沙漠里救回了他,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舅舅。
这个提议可以为村子摆脱麻烦,其他人担心这个孩子会报复他们。
毕竟他唯一的亲人因为村子里的孩子被抓走了。
而且他们是外乡人,本不该如此的。
可是……
村长的夫人拽了拽村长的袖子,央求道:“就告诉他实情吧,他有权知道的,而且他舅舅也是为了救村子里的孩子。”
终于,村长深吸一口气将林沉安的事还有林沉安的话悉数告知秦涓。
听完村长讲述,秦涓一字未。
他坐在床榻上,像一个丢掉了魂的孩子。
“你别太难过,你舅舅留下的东西我们都会给你,你可以在我们这里等他回来,也可以……”村长没完,被他的夫人拽走了。
“你少两句,那孩子正难受……你让他一个人静静。”村长被拽出去,村长夫人将灯留在了房里带上门。
就在他们出去的那一刹那,秦涓泣不成声。
所有的委屈,这八年来的困苦与磨难,通通都化作了决堤的眼泪。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才刚刚拥有就要经历如此残酷的失去!
既然要收走!那就不要让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沙送来他的舅舅,那就不要让他这位舅舅善良又仁厚……
他宁可林沉安自私一点,他宁可他心狠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可是,他又明白,若是昨日站在那些将士面前的是他,是狐狐、是赵淮之,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正因为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会互生欢喜。
在决堤的难过之中,他的情绪趋于平静。
正因为这样的爱与大爱,他才忘不了狐狐,忘不了赵淮之。
从狐狐对他:我从西边来,看浮尸遍野,那日地上的鲜血比天边的落日还红时,他便总在想,为何有人能博大到去爱所有人。
那时的他恨极了世道的不公与肮脏,他不爱人,因为没有人爱他……
而狐狐的出现,将黑暗中的他重新拽向了光明。
即使身陷泥沼之中,也能对这人间怀有慈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格局,他十岁以前从未了解过。
伯牙兀狐狐的一句话可能改变了他的一生。
所以他铭记狐狐,牵系狐狐,想要寻找狐狐的下落……
他不知道狐狐在失去伯牙兀七名家臣时是怎样的心情,但他知道,狐狐不会消沉,他会悲悯的看着这一切,也许心有戚戚,但始终向阳生长。
过去一年寻找狐狐和赵淮之,以后寻找的人多了舅舅。
有牵系,才有变强的动力。
次日,村长夫妇正做早饭的时候,隔壁家的孩跑过来告诉他们,秦涓将羊圈里的羊全部放走了。
村长吓的切菜的刀都掉在了地上。
“俺娘秦涓要卖了你们的羊去找军队买回他的舅舅,而且他还到处听军队的事,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军队的名字,只军队往南走了。”二愣子告诉他们。
“哦对了,尕娃昨天夜里醒来了,没有被士兵抽死,但是人好像是真疯了。”二愣子又道。
老两口没被这一个有一个的消息给吓死,这边村长忙去找羊,那边老太婆忙着去尕娃家看尕娃。
秦涓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的乌龙来!
于是有点没脸见人的他坐在山坡上发呆。
坐着坐着一个孩子朝他走来。
秦涓没见过这个,毕竟他醒来之后村子里的孩子都来看他了,都带着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感谢他的舅舅换回了他们的命和亲人的命。
孩子生的黑瘦黑瘦的,五官虽然不精致,嘴唇甚至外翻但却深刻立体,所以整体不难看。
“我叫尕娃。”那个孩子坐到他的身旁。
秦涓觉得有点耳熟,立刻想起来了,村长阿婆有个孩子因为军队的出现被士兵伤误以为死了,又活过来却疯掉了,这个就是尕娃啊。
秦涓惊奇的看着尕娃,许久后,了然道:“你没疯?”
尕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地方总是有军队来抓人,而这里的人却又没有一个敢离开吗?”
秦涓正想问这个,很奇怪这里有军队来抓人直接搬家去其他地方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住在这里等着军队来抓人呢?
“你也会觉得奇怪吧?”尕娃阴沉一笑,“因为这里的人信奉大阴山的山神创造了这里,他们一辈子都是山神最忠诚的信徒。他们不能离去,否则下辈子会变成畜生,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去,除非是军队抓走的,这样山神会原谅他们的离开。”
秦涓觉得这个孩子与村子里的孩子都不同。
“那你?”秦涓看向他。
尕娃愣了一下,坐近了一些,低声道:“你不会猜到了吧,我想离开这里,我娘是肯定不会放我走的,她怕山神的咒语,但是我不怕,我是一定要走的,进军队了会死,走掉就不会死了,人挪活树挪死。”
秦涓觉得这个尕娃真的有点东西……但他不禁问道:“那你娘谁照顾?”
“我家有七个孩子,我娘和后爹生的就有五个,他们会照顾她的,所以我不担心,我只担心我盘算了这么久却走不掉。”尕娃到这里有些愁眉苦脸的。
秦涓:“那你亲爹呢?被军队抓去了吗?”
尕娃突然看向远处的草原:“嗯,当年他被军队抓走,告诉我和哥哥一定要逃走,我那会儿才四岁,想让哥哥带我一起逃,哥哥不敢,后来哥哥又被军队抓走了,所以从我哥哥被抓走的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十二岁以前一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呵呵,没有想到军队抓人的孩子越来越,从十二岁的,到十岁的……”
秦涓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但你要逃请在我离开这里之后,不然你和我一起走的话会被怀疑是我带走了你的。”
“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一起离开的,不过你有银子吗,借我一点,以后我还你……”尕娃道。
“……”秦涓算是明白了,他掏.出半块马蹄银给他,“你省点用最好先安置一处房子,有房子好办事也好发展。”
尕娃红着脸接过来:“嗯嗯谢谢你,你和你舅舅都是好人,不,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秦涓沉默了,耳根又红了。
“对了,你应该不是想卖羊吧,为什么把羊都放出来了呢?”尕娃问道。
秦涓红着脸:“我早起盯着羊圈发呆,羊圈里的羊看着我,我看着它们,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觉得它们似乎是在求我,越看它们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觉得是在求我,所以我就把羊圈开了……结果它们疯了一样的冲出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去一只一只的找……”
尕娃大笑道:“噗哈哈哈哈哈……没见过你这么憨憨的。”
尕娃笑过之后又问道:“对了,听他们你在听军队的事,你是要去找你的舅舅吗?”
秦涓点点头。
尕娃道:“你借我银子了你就是我的兄弟了,我知道一点,那日的军队是从北边来的,因为我爹和我哥都是被抓走的,我放羊的时候一直注意动静,那日来的军队和之前就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批人不同,他们的军队装备更好,连马都套着好多甲只露出大大的马眼,我当时就想这应该不是一般的军队,你不妨从给马套甲的军队查起。”
若是别人听到他要去找他舅舅,好心的肯定会不必去找了,那些军队很厉害的,你去了只会送命。
可尕娃没有这么,因为尕娃知道秦涓不会放弃。所以他给秦涓指出了军队的特别之处。
秦涓想给马套甲的军队确实少,这也明这个军队有钱。
“谢谢你尕娃。”
“不必谢我,对了我会还你银子的,我将来一定会很有钱。”
“你会的,我相信你,不过你想好去哪里了没有?”
尕娃想了想:“我想去吐蕃逻些城(今拉萨)。”
秦涓愣了一下:“那里气候高寒你受的了吗?”
尕娃:“我多住几年就可以适应了,我还。”
“嗯嗯。”
夕阳西下,愉快的对话结束了,两人各自家去。
三日后阔别木塔儿村的村长村民,秦涓骑着舅舅的马带着舅舅的所有东西,踏上去可失哈儿的路。
离别前和尕娃最后一次对话,尕娃他会在下个月月末的时候离开这里,天黑时离开,他们会以为他进了哪处山林里被狼叼起走了。
一个疯掉的孩子,他们不会在意太久,只是他舍不得他的母亲。
所以他发誓若他有朝一日有钱了,会托人带来足够母亲一家用几辈子的钱。
不过,亲情的羁绊也不能阻止他的离去。
天高任鸟飞,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尕娃有他的志向。
秦涓没有料到,南去三日后,他没能进入可失哈儿,因为从可失哈儿逃出来的人告诉他,这里被军队包围了。
秦涓想过带走舅舅的军队的几个可能,一是进攻可失哈儿的军队,二是应援可失哈儿的军队。
他也终于明白,那日万溪和旦木在河边的应该是可失哈儿有战事这一件事。
毕竟能让万溪的狗腿跑的飞快的,只有哪里哪里有战事。
狗贼忙着去火烧粮草营呢!
秦涓在心里揶揄了万溪一会儿,在想他应该做些什么?
他这卡在半路不上不下的,真是难受至极。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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