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怀苍始终沉默。
“你究竟藏着什么不可的真相?”姽宁眼里的火光几欲迸出, 咄咄逼问道:“六百年前,我到底做了什么!”
哪怕被姽宁拿刀逼至悬崖之上,他的目光就与这冷清的月色一样, 掀不起半点涟漪。
“你若不,我即刻离开天庭 。”姽宁不得不威胁。
可他就似根木头桩子, 对她所言充耳不闻。
怒火在她胸口越积越烈,烧得她两手狠狠使劲。即便握不满他的手腕,她也死死地掐,指甲深陷他肉中, 好似如此‘用刑’就能逼他就范。
可怀苍岂是那‘屈成招’的人, 他是在战场拼杀过万千妖魔的战神,是令三界敬畏惶恐的伏魔大帝。他若冷下心肠, 谁烘得暖?他不想开口的事,又有谁能撬得开他的嘴巴?
即便如此, 姽宁仍抱有一丝希冀,拼命在他眼中找寻破绽。可那里除了一片令她心凉的平静, 毫无所获。
姽宁心中的怒意猝然被浇下一盆冷水, 瞬间熄灭。
她挫败地松懈手中的力道,从他身前往后退, 又趴回刚才的位置, 伸手来来回回拨动水花, 忽而嗤笑:“那年的真相这么重要?比我离开你还重要?”
怀苍终于低沉地开了口:“我不会再让你离开。”得如此坚决。
姽宁冷哼道:“以后的事如何得准?你总不能整日盯着我吧。”她偏头看向他, 讥笑道:“怎么?你也算用他的办法, 将我囚禁?”
指的是他体内的心魔。
她不过赌气想嘲讽他,怎料他认真十足地答道:“若是万不得已,我会这么做。”
姽宁错愕地愣了一下,只听他又强调:“我不可能再准许你离开, 所以别对我的善心抱有任何期待。”
他可真是阴晴不定,情意浓烈时迷惑她的心,蛮横霸道时凉得她心惊。姽宁愤愤咬牙,忍气别过脸,只能怪自己实力不济,横不过他!
良久,谁也没开口。
一个赌气不愿理睬,一个看似平静,心湖早已波涛汹涌。
姽宁伸手掬一掌水,水顺着指缝落回池面,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格外清晰,也渐渐平复她心底的焦躁。
冷静下来,她豁然想通他不愿开口道明真相的原因。
他曾过,此生未曾有过害怕的事,直到遇见她。大抵是担心她承受不住实情,才不敢出来?亦或是害怕她情绪失控而离开?
如此猜想,似他这般强势又不愿多言的男人,竟令她有些心疼。心疼他的心翼翼,宁愿被她骂被她怨,也要将她护在羽翼下。
凉风习习,在树叶被吹起的飒飒声中,姽宁开口破宁静:“你不愿提起将我囚禁的事,是因担心我对你心生间隙。那我被抓入天牢的真正原因,为何也不能提?”
怀苍目光落在她指尖上,水珠一滴滴顺着那往下淌,像极了她当年悲痛恸哭时,滑落脸颊的泪。
一滴滴滚烫无比,灼穿他的心。
他多希望那段记忆只是一场梦魇,梦醒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可现实终归残忍地摆在面前,逃避了六百年,他已然无处可逃。
怀苍长长一叹,道:“瞒着你,是我的私心,我早晚会与你,但不是现在。你若有气,骂皆可,别再胡思乱想,伤了心气。”
姽宁听言,更是来气:“既然你不肯,那我就自言自语、自猜自忖,你想听便听,不想听就离开!”
怀苍心中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姽宁果然开始自言自语:“我怀南辛,是在你将我囚禁之后。我猜,或许你那时为了挽留我,不得不坦白你体内的心魔,我遂原谅了你,所以我没想着离开天庭。南辛出生后,我们本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却发生了一件足以将我抓入天牢的大事。”
她话语倏然顿住,扭头看向已然维持不住淡定的怀苍,继续道:“六百年前我与你大出手,不是为逃离天庭,而是为逃出天牢,至于我为何会被囚入天牢.....不如我把梦中出现的情形与你,你看我得对不对?”
怀苍看着她嘴巴一张一翕,话语似一根根利箭,从他耳膜尖锐地穿过——“因为我杀了南辛,杀了我们的孩子。”
在他愕然之际,姽宁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南辛乃帝王之后,而我只是个依靠丈夫才立足天庭的普通女子,我犯下的是滔天大罪,重犯就该压入天牢。我得可对?”
每一句都似一道巨浪,朝怀苍猛然拍来,得他不知所措。
他欲开口,可在她凌厉目光下,一切解释都苍白无力。
“按天庭刑罚是该如此,但南辛从未恨过你。”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直接的回答。
姽宁眸光一震,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所以我当真亲手杀了南辛?”声音轻得似散在风里。
怀苍试图稳住她的情绪:“那是你的魔性失控所致,并非你能控制。”
“我从来没有失控过!”湮灭根本就没接触过南辛,可她无暇解释,一想到梦境都是真的,便心如刀绞。
姽宁红着眼,怨道:“我作为他的母亲,你不让我知道真相,却要我深陷梦魇、日夜难安……”
她站起身,咬着牙:“你不愿意,我不逼你,我这就去窥探南辛的梦,我还要窥探这天庭所有仙官的梦,直到找出我要的答案!”
姽宁冲出廊道,霎时被他用法力化作的绳子绑住腰身,禁锢她的行动。
“将我松开!否则我再闹天庭!”她气急败坏地吼道。
怀苍闪至她身后,将她整个拥入怀中,就在她试图挣扎时,他低头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所有的事。”
沙哑的声音,就像被刀刃压在了喉咙,被逼做出决断。
***
六百年前。
姽宁的元神被心魔所控制的怀苍囚禁在七窍玲珑境内,她以爆裂自己的元神为代价,终是换得自由。
姽宁的元神归体后,却因受伤过重,坠入灵识中。也正因此,她得以见到百灵和湮灭。
百灵借用姽宁的身躯,帮她收集梦念,助其在灵识内修复元神。期间,怀苍因七窍玲珑境的破裂,导致意识险些被侵占,而不得不闭关。
出关后的怀苍从其他仙官口中得知,姽宁广交男仙、处处调情,风声不堪入耳,便以为她此举是报复前些日被他囚禁。
他忍着勃发的怒意,将她抓回伏魔宫质问。
那时姽宁的元神恰好归体,百灵已退回灵识中。
姽宁因在七窍玲珑境见识过他阴狠的一面,对他心怀惧意。加之那两道来历不明的竹签上所显现的内容,使得她心中猜疑更甚。
为逼怀苍休了自己,从而离开他身边,姽宁便承认自己四处勾搭男仙,企图激怒他。
怀苍虽是痛心她的报复,可见她去意已决,无半点留恋,他心中只有不安。为挽留姽宁,他不得不将体内封□□魔一事与她道明。
得知真相后的姽宁矛盾极了,一面无法狠心地扼断与怀苍的感情,一面却又恐惧他的心魔会再度出现。
最后她纠结无果,只好暂时留在伏魔宫。
外人以为他们感情笃深,竟连帝后四处勾搭都没动摇夫妻之情,却不知夫妻二人早已分房。
为给她充足的时间平复,怀苍时常率兵离开,一去就是三五日,只因不敢将她逼得太紧。
姽宁对他的心魔仍无法彻底释然,与他商量后,决定暂时离开天庭,去往下界的芙蓉山修养一段时日。
怀苍口中虽答应,可他怎会由她离开自己视线。但凡手头无事,他便会去往芙蓉山。
而后为了就近照顾,也为修复夫妻感情,怀苍暂将伏魔宫的事务交给赤元瑆处理,若无大事,皆由赤元瑆代管。
他也就安安心心随姽宁住在芙蓉山。
这一住就是九年。
九年间,夫妻二人感情渐深,芙蓉山的院子也越建越大,两口之家变成三口之家,一度过着惬意幸福的隐居时光。
怀苍毕竟是伏魔大帝,三界许多大事要事,终究还需他做决断拿主意,所以他偶尔也得回天庭,亦或率兵去往其他地方捉拿妖魔。
姽宁不忍见他东奔西跑,原本算等南辛年满十岁,就随他一起搬回天庭。
一日,赤元瑆来报,凡间出现了魔尊琰屠的踪迹。
琰屠当初被湮灭附体的姽宁成重伤,逃亡后再没出现,此人不除,恐生祸端,怀苍即与赤元瑆率兵离开。
他刚走不到两日,姽宁的老友,姻缘官曲思与姻缘殿的官连封带着礼物,一并来看望姽宁母子。
“曲思二人刚刚驰云飞向庭院,便在半空目睹……”怀苍始终不出那个场面,稍作停顿,继续道:“他们连忙冲下去救南辛,却已来不及。”
‘天清气朗,空中只有一道云彩,像只展翅的飞鸟。芙蓉山内异常安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一句□□也没听见。殿下不曾挣扎,即刻失去意识,倒在血泊中。’——这是曲思被刑官审讯时的话。
***
屋内静悄悄。
燃烧的油灯在时间的流逝中,发出煎熬的滋滋声。
姽宁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腿间,微垂头,没有动静。
烛火在她失神的眼中忽明忽灭。
“我……”她刚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似有异物堵在了喉咙。她尝试着咽下两口口水,湿润干涩的嗓子,再问道:“我是如何杀他的?”
怀苍起身蹲在她面前,宽厚的手掌将她两手满满握住,才发觉她的手很凉,手心更是冷汗淋漓,像从冷泉中捞出来似的。
姽宁的目光呆呆落在他布满担忧的脸上,怀苍抬手抚在她脸颊,也是冰凉的。
他便用掌心帮她熨热,道:“即便此事并非出自你本意,你也一定要知道?”
“你吧,我该知道。”姽宁坚持道。
怀苍站起身,将她缓缓抱在怀中,吸了一口气,才道:“以掌入他胸口,震碎五脏六腑及筋脉,再掏出心脏,碎裂。”
比她梦见的还要凶残.....
姽宁只觉有什么扼住了喉咙,呼吸不上来,她两手紧攥他的衣裳,拼命喘了几口气。
良久,才问:“南辛从未怨我…恨我?”声音十分无力,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都能将她压垮。
“未曾。”怀苍伸手轻抚她的背,道:“他复活后,一心惦记你那日要带他去种桃树,等着桃树结果,与你坐在树下吃桃子。”
他竟是复活过来的……
听见这话,姽宁的眼泪早已溃堤而出。
难怪南辛见到她,就喜不自胜带他去看他种的桃树,给她吃桃子。他分明遭遇过如此惨无人道的对待,却独独惦记与她种桃树,纯澈的眼睛不曾瞧见半点怨恨。
姽宁将头埋入怀苍胸前,拼命咬牙忍住哭声。即便将牙齿咬出血来,尝到血腥味,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