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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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珣掀开门帘,看见远处回廊的栏杆处,一道身影斜斜地半趴着,鸦黑的发散在臂弯,藕粉色的百褶裙摆堆在脚底,头顶的黑石路灯的光,明明暗暗的穿过三五杏花,斑驳地映在她清丽的五官上。

    她像是等了很久,脸上染上一层倦倦温柔的昏黄。

    明三犹犹豫豫道:“像是在等您……”

    楚珣不话,放下车帘,道:“从后门进。”

    明三知道自己做不了楚珣的主,驾着马车从后门绕路。

    马车刚走开,轿中又传出声音:“传信给裴二,让他带着人请宋姑娘回去。”

    明三嘴上称是,心中腹诽:分明面对面便可以解决的事情,还要一个一个的传信,非要一大帮人翻嘴学舌。

    ……

    裴二将阿沅带去东房的暖阁,道:“宋姑娘,这是特意为你收拾的暖阁,那位赵姓嬷嬷已经歇下了,这几日,你们便住在这里,有什么缺的便只管告诉我们。”

    阿沅轻声笑道:“好,多谢。”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弯弯的,一点没有因在正门枯等,却未等到人的失落不满。

    半晌,她又问道:“楚大人睡了吗?”话一出口,阿沅有些脸红,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想隔着门与他几句话而已。”

    “头儿已经收拾……”裴二正在话,不防被一边的明三踩了一脚,他唉了一声,问道:“你踩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有见光瞎的毛病?劳烦去治治,天天见光一脚一脚的踩我。”

    明三白他一眼,呵呵一笑,对阿沅道:“头儿刚回来,想还未收整。”

    ……

    正厅后院亮如白昼,楚珣回来便叫人在九曲回廊处点满了灯。

    屋中却很黑,只有内室西南角屏风后的一张榻后面,燃着一盏灯,灯芯烧着厚厚一层,一边摆着熏炉衣架,一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楚珣随手翻了几下。

    远远地,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楚珣以为是裴二,远远便道:“何事?”

    阿沅的脚步声一停,再听见楚珣的声音她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可不正是隔世?阿沅不由轻轻一笑。

    “楚大人,是我,我是宋沅。”

    里面十分寂静,久久未传出一点声音。

    阿沅知道她在,未听见他声音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听见他的声音反而定下心了。

    阿沅立在外厅,仰起头,透过窗棂便看见廊下的无骨花灯,花灯双层盏状,呈淡橘色,玲珑剔透的灯璧上印着繁繁梨花。

    阿沅看着灯有些出神,半晌轻声道:“这个院子本来是很大很空旷的,可你一醒来,空荡荡的院子便变得很亮很亮。以前……”

    以前,上一世,在那个青砖院里,院中的墙头、花树上也挂满了灯。

    有时候阿沅从昏睡中醒过来,一切静静悄悄的,阿沅远远看见外面灯都亮着,心里便知道楚珣在外面。

    “今日之事,谢谢你。楚大人。”

    “楚大人,早些休息,明日见。”

    她刚转身,突然听见里面“哐”地一声响动,像是什么摔倒了一样。

    阿沅停下脚步,不确信的喊:“楚大人?楚大人?”

    里面悄无声息,阿沅有些着急,忙走到院中喊人。

    楚珣不喜奴仆成群,院中只几个厨娘守院,其他便是他潜伏在院中的下属。这个时间,裴二本是在的,只是刚刚被明三给拉去了中院。

    阿沅等不到来人,进了屋子,便看见楚珣高大的身影倒在卧室一边,看样子已经昏迷了,她忙奔过去搀扶男人

    她低估了男人的重量,刚将人扶起来,男人朝前一头栽下来,阿沅胸口蓦地一沉,男人栽下来,她往后一个趔趄,与男人一起摔在地上。

    阿沅臂上的伤口裂开了,她顾不得喊疼,只感觉男人的肌肤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裴二和明三这时才来,两个人将楚珣扶在了榻上。

    明三试了一下楚珣的脉搏,他知道自家主子的情况,知晓如今的情况正是回光丹发作。

    回光丹起来只是一味药,但这个药是用一种毒虫做好的。

    这毒虫是句神医养的,会让重伤者状态立马回春,与常人无碍。原理便是毒虫进入人的身体里,暂时串联人身体里受损的地方;过一日或者几日,身体中受损的东西长出来,虫子会吃掉这些新长出来的东西,接着才会被排出身体里。

    虽然过程有些触目惊心,但句神医已经在路上,想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但明三转头看见阿沅实在是担忧,为安她心,还是请了郎中。

    郎中来了又走,自是诊断不出什么来。明三劝阿沅休息,阿沅心中惴惴,摇摇头仍陪在床前。

    半晌,明三又从外面进来,搬来一方铺着垫子的胡床,手中拿着件披风,道:“夜间寒冷,姑娘坐着等吧。”他将手中的披风递给阿沅便又去了院中。

    正是下午那个暗色的流云锦缎披风。

    阿沅道了声谢谢,揽着披风轻轻抖开,一刹间,披风上笼着的细细密密的味道,铺天盖地朝阿沅而来。

    阿沅眼圈霎时间红了,她将披风抱在怀中。

    ………………

    楚珣醒来,肺腑疼地厉害。他眯着眼睛忍了半天的痛才回过神来。腿脚酸乏无力,他挣了好几下,这才轻轻地动了动,正要起来,却觉察到胳膊上有些重。

    他狐疑低头,原来是阿沅压住了他的胳膊。

    正是熹微,天光初破。

    她鸦黑的发披散在背上,润泽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一截瓷白的牙,巧而高挺的鼻子之上,睫毛着卷翘的弯儿。

    这时候她的脸,仿若一轮春日的满月,皎洁而温柔。

    楚珣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中无限涌动。很难形容他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就仿若下在春日月亮底下的大雪,看着轰轰烈烈,实则寂静无声。

    楚珣视线移开,又轻轻将自己的胳膊移开。她睡得不安稳,头跟着轻轻动了几下,脸差些蹭着楚珣的手。

    拿开胳膊的一瞬间,楚珣才看见阿沅臂上的血流干结痂的伤口,又看见她怀中压着个披风。

    半晌,他看见她睫毛一动,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裹在卷翘的睫毛上。

    阿沅没有醒来,半晌,她轻轻呢喃道:“阿娘。”

    阿沅做了个梦。

    梦中,是潞国公府,廊前院中种着许多沉沉得茶花,十岁的阿沅远远地从外面跑进琴斋,身上裹着馥郁的茶花香味。

    琴斋的珠帘挡不住光。

    屋中,女子正在梳妆镜前绾发,一道插屏之隔,男子着着宽袖青衣撑着木案,正在看书。

    两人听见阿沅跑进来的动静,齐齐抬头看向她。

    “慢些,仔细摔着。”女人清亮的声音带着薄嗔从屏风那边传过来,男人望着她,只是笑。

    阿沅轻轻应了一声,跑到男人跟前,她记忆中的男人经常是一身铁甲,很少看见他穿这般柔软明亮的颜色。

    阿沅用手支着他的膝盖,低头看他案上的书,一字一句念道:“兵法之道,在于分合之道。”

    男人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发,目光仍在书上,阿沅轻轻一撇唇,抢过那本厚厚的书跑走了。

    她身后,女人清亮的声音远远道:“阿沅,这本《十二略》是你爹爹看的兵法,你又看不懂,还不快些还给你爹爹。”

    阿沅转过身来,身上层层叠叠的粉色纱裙混在茶花里,她脸上笑道:“我去找大哥,让他讲给我听!”

    女人道:“你大哥今日不在,你去找谁?”

    阿沅远远地跑走,听见身后沉稳的男声轻声道:“一本书而已,书馆中有的是,阿沅想看便看,我的女儿,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女声道:“她又不看,白白地扔在那边。就你这样,将她纵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将来哪家世家公子敢娶她?”

    “阿沅这样好,谁家的公子嫁不得?再,也不一定要什么世家公子,只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事事让她顺心、高兴,能珍惜她,爱护她便好了。”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此时这些做什么?阿沅现下才十岁,嫁人还早,等到那一天再吧。”

    骗人。他们最终谁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阿沅惊醒过来,脸颊冰凉。

    她其实已经很久未梦见过爹娘了,只是最近偶尔会想,若是她这一世,早些重生,重生至国公府未倾覆之时该有多好。

    可阿沅自己也知道,重来一世已是不易,又怎能世事事事顺心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能做的,只是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之人,好好活下去。

    阿沅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她身上披着另一件披风,怀中的披风不见了。

    眼前的床榻也空了,阿沅摸了摸被子,仍有余温。忙站起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