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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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枝像沉入海底,有模糊的交谈声透过水面飘到耳边,忽远忽近。

    “食物中毒,幸好送来的及时,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发烧和胃痛是正常表现,输几瓶水明天就能出院。饮食方面这个月要注意一点……”

    然后她听见贺忱的声音。

    “麻烦您了,李叔。”

    “麻烦什么,这不是应该的。有空来家里吃饭,你兰姨怪想你的。”

    “嗯。”

    再之后就是关门的声音。

    吱呀轻响。

    御枝费劲地掀开眼皮,顶板上的灯光落下来,她不适应地蜷起手指。

    手背一疼。

    输着药水的细胶管跟着轻晃。

    吱。

    病房门又开。

    贺忱有些惊喜:“你醒了?”

    意识到自己在输液,御枝不再乱动,从喉咙里嗯了声,嗓音干涩。

    头也懵懵的,有点晕,不过胃里倒是不怎么疼了。

    病房里暖气充足,御枝穿着病号服缩在被子里,看着贺忱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想起好像是这人把她送来医院,问:“你怎么会去花宛?”

    贺忱随口道:“路过你们区,刚好看见你蹲在那里,就过去了。”

    ……是这样吗。

    御枝总觉得,贺忱在电话里的那几句,像是专门来找她的。

    但她现在还是不太舒服,多余的话也不想再问,道:“谢谢你。”

    她声音涩哑,贺忱扫了眼桌上的保温杯,边起身边问:“医生你食物中毒,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御枝瓮声瓮气地道:“炒茄子。”

    经常听她在梦里爸妈不在家,贺忱自动带入外卖:“哪家店?”

    御枝默了会儿,尴尬地往被子里缩:“……我自己炒的。”

    贺忱:“……”

    “从没见过有人能自己做饭把自己毒进医院的。”贺忱倒完一杯水,凉凉地回头瞅她一眼,“真是离谱他妈带离谱坐火箭,离谱上天了。”

    御枝被怼的无话可。

    贺忱走回床边,把杯子端到御枝跟前:“要喝水吗?”

    “要。”

    御枝渴的喉咙都快冒烟了,靠着枕头坐起来一点,接过杯子。

    水温正好。

    她刚喝了两口,身前的少年忽然弯下腰,右手放到她额头上,停了一会儿试温度:“应该不烧了。”

    他凑的近,御枝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柑橘香,像是沐浴液,有点甜。她耳根莫名发烫,捧着杯子,视线一扫。

    这才发现贺忱敞怀的羽绒服里竟然是件格子睡衣。扣子开着两颗,衣领凌乱地往两边散开。

    从她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见这人两根白玉竹子似的锁骨,平直凸出。

    ……而且还能再往下。

    贺忱直起身,御枝赶紧移开视线,吨吨吨地灌水掩饰心思。

    贺忱没察觉到不对劲,收手时顺势在她发顶揉了两下:“慢点。”

    御枝喝完水,看着贺忱接过杯子放回去,犹豫着还是问:“贺同学,你真的是顺便经过我家区吗?”

    贺忱动作顿了下:“不然呢?”

    他背对着床,御枝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你里边怎么穿着睡衣?”

    像急匆匆,特地赶来的一样。

    后半句她没,因为她觉得猜测不合理,但就是有种微妙的感觉。

    御枝一提,贺忱才发现他走得匆忙,忘记换衣服了。

    梦里御枝按着语音键痛苦地呜咽了两声后,不管他再怎么问,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直接从梦中惊醒。

    他当时已经在老宅了,留杏湾别墅区和花宛离得远。他坐在后座上手都在抖,脑中闪过无数个坏结局。

    好在时间晚,路上不堵车。司机紧赶慢赶,让他赶到。

    但这些都不能出来。

    他现在还不算让御枝知道,自己就是萌宠APP里的纸片人。

    “当时要出去买东西,忘了。”贺忱语气漫不经心,重新在床边坐下,“我总不能是半夜不睡觉去你区蹲点吧?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也是。

    御枝放下疑惑。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凌两点,贺忱关掉病房大灯,留下盏的。

    房间里光影朦胧。

    “赶紧睡吧。”贺忱也挺困,按按眼皮,“睡一觉明早就能出院了。”

    御枝:“哦。”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可能是喝多了水,御枝越闭眼越精神,仰躺睡不着,侧躺又怕压到针。半晌,她睁开眼,往旁边瞄。

    贺忱抱着胳膊,头靠在椅背上,光影斜过去,他整张脸埋进黑暗中,御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她锲而不舍地盯了会儿,硬生生把贺忱盯醒了,无奈地睁开眼。

    御枝立马问:“你困吗?”

    贺忱:“……”

    我都闭眼了你我困吗。

    我困的眼皮就差拿俩火柴支着了。

    “不困。”贺忱起精神,坐直了些,“怎么了?”

    “我也不困。”御枝期待地看着他,“那我们来讨论学习吧?”

    “……”贺忱不可思议,“你消停会儿行吗,天天脑子里就只有学习,你上辈子是个步步高点读机啊?”

    御枝被怼也没有生气,软趴趴地反驳:“我睡不着嘛。”

    姑娘语气有点委屈,贺忱从没见过她这种不设防的样子,像猫咪摊开柔软的白肚皮。

    他可耻地心软了。

    “那你想干嘛?”贺忱挑着眉尖问,“想让我哄你睡觉?”

    或许是生病带来的心理依赖感,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御枝觉得今晚贺忱很好话,她问:“可以吗?”

    开什么玩笑,贺忱道:“不……”

    御枝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不行。”话到嘴边又拐个弯,贺忱妥协,“听什么故事?”

    御枝不假思索:“牛顿和绿狮子。”

    贺忱:?

    他有时候真想撬开御枝脑壳,瞅瞅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玩意儿。

    咋就这么扫兴。

    “你能不能点个病号该听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什么故事啊。”御枝,“我没有被人讲过睡前故事。”

    ——你爸妈呢?

    贺忱及时止住疑问,两指捏了捏山根,清走脑子里的困倦:“那你今晚走运了,同桌给你讲一个。”

    御枝点点头,往他那边侧过耳朵,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其实贺忱也没听过几个故事,白雪公主和睡美人显然又不符合御枝这把年纪。舌尖润了下干涩的唇角,他重新靠进黑暗里,慢慢地开了口。

    “从前有个孩。”

    贺忱完第一句,顿了顿,接着道,“因为生下来就长着犬类动物的耳朵和尾巴,不能被人所接受,妈妈带着他离开爸爸,独自生活。”

    犬类兽耳和尾巴?

    御枝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形象就是她家崽崽,自动带入设定。

    少年音色清润,不疾不徐。

    “他们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楼下公园里有许多朋友,他很想出去玩,妈妈却告诉他,你和别人不太一样,如果出去,就会被抓走关起来。”

    “孩虽然不懂,但也发现,别的朋友似乎都没有他那样的尾巴和耳朵。所以他很听话,从来不乱跑。妈妈出门工作,他待在家里。实在无聊就扒着窗户往楼下望,看别人玩。”

    把她崽带入故事后,御枝心里发酸:“他会一直被关在家里吗?”

    贺忱懒洋洋地道:“故事都有起承转合嘛,往下听,转折这不就来了。”

    “过了两年,孩长大了一点,妈妈开始教他如何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变得像正常人一样,而且允许他下楼,跟公园里的朋友一起玩。”

    “他很惊喜,他飞快地跑下楼。外边的世界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但又充满了新鲜感。他性格活泼,很快和公园里的朋友玩到一起,他们堆沙子滑滑梯,还学会了扔弹珠。”

    御枝听故事投入,到这里也轻松地:“真好,他肯定很开心。”

    贺忱嗯了声:“他很开心,那是他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天。但没开心多久,天晚了,大人来接孩子回家。”

    到这,贺忱又停了下:“哦,补充一点,这个孩长得挺好看的。”

    “有大人看见他,喜爱地摸他的头,好可爱的朋友。除了妈妈,从来没人夸过他,他脸皮很薄,害羞了。”

    御枝听得正认真,贺忱忽然卡到这里不吭声了,她往床边看了眼。

    少年低着头,手肘搭在膝盖上,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御枝等了会儿:“没有了吗?”

    “……有。”贺忱抬起眼,冲她笑了下,“现编的,整理下思路。”

    “孩害羞了,也完蛋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大人的表情惊恐起来,她一把推开孩,大叫着怪物。孩被她推倒在地,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的态度转变的这样快。直到周围的朋友纷纷哭着跑开,他反应过来,摸到藏起来的兽耳和尾巴。那个大人开始报警,要把他抓走。孩害怕地从地上爬起来,仓惶又狼狈地逃回家。”

    刚美好不久又发展到这个阶段,御枝担心地问:“他被警察带走了?”

    “没有。”

    贺忱嗤笑出声,听起来却并不开心,“大人确实报了警,但你猜怎么着?事情太荒谬,警察根本就不信。”

    这样也好,御枝问:“然后呢?”

    “然后,那个地方不能再住下去,妈妈带着孩又搬了家。”

    贺忱敛起眼里的笑意,“但潘多拉的魔盒被开了。第一次出门的经历于孩而言,像是噩梦。他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是怪物,不为正常人所容纳。他很想和其他朋友一起玩,又总是担心秘密被发现。”

    “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他害羞,或被吓到,或特别高兴和难过,情绪波动,就会露出尾巴。”

    “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在人群里待久了,经常忘记自己不是正常人。”

    “所以总会出现这种情况,前一秒还拉着他去跷跷板的伙伴,下一秒就会大喊大叫着怪物,朝他扔石子。”

    “一次又一次,他藏不住尾巴。没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甚至想把尾巴剪掉,又被妈妈哭着抱住。妈妈带他不停搬家,不停换工作,他们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超过整个月。”

    “次数多了,他开始对社交产生恐惧,因为被砸的感觉实在太疼了。”

    “他为什么那么惨?”御枝觉得不公平,“他出生就有尾巴,也不是他的错啊。那些人为什么欺负他。”

    贺忱停下来,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可能是人类对异种的恐惧吧。”

    御枝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毕竟是个故事,也不能太当真,问。

    “后来呢?”

    “嗯,后来……”

    贺忱靠进椅背里,仰头望向天花板,思忖片刻,唇角弯起,“后来妈妈被爸爸找到,孩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家里的人都不怕他,对他很好。孩成功练就出一副金刚不坏的厚脸皮,再也不轻易害羞了。”

    御枝本来听得很认真,到这里没忍住笑出来,卷在被子里扭过头看他:“你这到底是童话还是笑话?”

    贺忱问:“还要往下听吗?”

    “你刚刚的不是结局?”御枝以为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贺忱想了想:“也可以是结局吧,童话的结局一般都挺美好的。”

    他语气平淡,御枝却听出话外之音,摇摇头:“那我不往下听了,就到这里吧。我不喜欢悲剧。”

    孩已经很不容易了。

    只要不继续,就是完美结局。

    “行,到这里。”贺忱答得纵容。

    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讲完,御枝还真的涌出几分困意。她个哈欠,软软地嘀咕:“晚安,同桌。”

    可能是累了大半天,御枝睡得很快,不等贺忱回复,她就阖落眼帘。

    卷翘的睫毛垂下来,呼吸清浅。楼下路灯透过没拢严实的窗帘,隔绝掉雪花掉落的声音,漏进几束光亮。

    她在光影里显得脆弱又干净。

    贺忱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也不能算是一个悲剧吧。

    至少现在迎来了新的开始。

    他慢慢趴到床边,伸出一根手指,心地拨了下御枝凌乱的额发。

    声音又轻又低。

    “晚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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