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宋小姑娘死了。
排个雷, 有男脔提要。
不看可跳。
虞思谦从大理寺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虞衍风云不动,就在他的府邸里东南角新栽的梨花树下酿酒。
外头乱成一锅粥他躲在这里安稳得很。
这个季月哪里来的梨花树, 这是沈世子沈煜为了恭贺虞思谦得任大理寺高位,特地从酒庄里挖过来给他送的贺礼。
梨树虽然不名贵, 但就重在一个梨字,特地祝贺他离开了以前的囫囵,终于一朝扬眉了。
“思谦来了,哥哥给你留的位置, 你来了正好, 与兄长搭把手。”
虞衍指指地上的空酒坛,又翻出他的袖口, 逃亡的日子不好过,在破庙与人争夺食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虽然没有满身狼狈,但两双手腕却是受了不重的伤, 至今都提不得重物。
初次见面的时候虞衍没有, 虞思谦后来拨过去照顾他的人告知他。
虞思谦的目光放空了,落到一旁搁置的酒坛上, 不知道兄长去哪里寻来的酒坛, 就连坛口的青釉都相差无几......
寻找的人废了一番心思要作戏给人看, 虞思谦官服未换下的直冲回府上, 自然是有话问。
千言万语, 莫名地咽了下去。
慢慢踱步至虞衍的面前坐下,“兄长伤势还没好全,要做什么,吩咐手下人做就好。”
以前虞家的庄子里, 后山的北坡上也有大片的梨花树,都是一些野的梨花树,比不上沈煜赠与虞思谦的名贵,但到了开花的季月时,满山的芬芳烂漫,全是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
也是名贵比不上的恣意。
没有所谓的动情风月,只有一对少年儿郎,年长的哥哥后面跟着年幼的弟弟。
那时候的虞思谦哪里懂什么酿酒啊,只是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提着比他整个人都要重的酒坛子,巴巴跟在前头比他高壮的兄长后面。
话里话外都是依赖,他好重啊,阿兄不能等等阿弟吗。
颠颠簸簸走得一点不安稳。
赶时季,酿梨花酒。
记忆里的光景再怎么旧,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兄长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想问,几年的时光而已,就变成这番光景了吗?
他和从前一样着一身青衫,温温润润的姿态,那双带笑的眉眼经过世故的磨,依然还是那么清透,无论何时都不曾变过。
虞思谦垂下量的眼,闻着在空中萦绕的酒香,不自觉喊了一声,“阿兄。”
青衫男人笑意加深,浅浅应了他一声。
“许多年没见,阿兄拿不出什么给思谦的东西,反倒让你为难,阿兄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前些日子见东南的梨花开得好,便萌发了想给你酿酒的念头,梨花移过来也有些时日了,茂盛的时日已经过去,如今采下来酿酒行吗?”
他话里话外的试探,都是卑微的语气。
这是从前在宋欢欢身边相遇时,宋欢欢教给虞衍的东西,交给他的生存之道,正好对付了虞思谦的软肠子。
那时候宋姑娘还是众星捧月,许许多多的人都围着她转。
她浑身金贵,连看人的时候,眼神都高傲,被人得快要断气在地上滚的虞衍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人却愿意蹲下来,给他拿吃的,与他话,教他怎么活下去。
宋姑娘过什么啊。
宋姑娘,世上大多数的人不止有劣根性,还有个软心肠,你要学会审时夺势,用可怜的语气,戳他身上最软的地方,只要让他觉得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可怜的,就不会怪罪到你的头上,从而生出怜悯。
有了怜悯,这场仗,你一定会赢啊。
这么多年,宋姑娘的话真是有用,只需要看她在当今太子面前混的多么风生水起就足以见真章了。
久久,等不来虞思谦给他拿过来酒坛子,虞衍端着的酒糟有些重,久了很重,便搁置下来,轻言轻语问了一句,“思谦是不是在怪阿兄自作主张,没有过问你的意思,采了你的梨花。”
虞思谦思绪沉沉,本不想接话,但闻言不忍,还是抬头,“怎会。”
“梨花的花期要过了,败了也是可惜,能借这些衰败的梨花,尝得兄长的好手艺,做阿弟的是开心。”
罢,他抿抿唇,从一旁捞过来酒坛子帮着虞思谦酿梨花酒。
虞衍见他妥协,低头浅笑,两人合力,终于将梨花酒酿好封存了,就搁在一旁,虞思谦正要叫人拿铁锹过来,将酒坛子埋在梨花树下。
待日子到了,再挖出来。
虞衍净过手,摸摸酒坛子一旁的青釉,笑着,“不用埋了。”
虞思谦一脸疑虑,虞衍看着他解释道,“以前梨花酒酿好了,埋下去一日,你总念叨着什么时候挖出来,什么时候能够尝一口。”
虞思谦是,那时候他还,以为埋一夜足够藏了,彻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拉着虞衍的袖子就要他去拿。
但梨花酒哪里是这么好酿的。
埋的时日越长越好,这要酿成,再怎么短,也要三月才可以。
后来的梨花酒,自然是没有能够尝到,幼年的孩子忘性大,虞思谦忘了没提,记得梨花酒的人也走了。
后来他长大了,记得了,却也不敢轻易挖出来喝掉,只怕触景伤情,他和虞衍约好的,要一起喝,若是一个人喝,酒再香再醇,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苦饮罢了。
“如今的我满身罪孽,宥阳是回不去了。”
“本以为梨花酒会成为你我兄弟之间的遗憾,却不曾想能有今日借花献佛的好机会。”
虞衍站起身来,伸手接住一片散落的梨花瓣。
虞思谦在他背后问,“兄长要在上京留三月吗?”上京城的瘟疫难以抑制,他今日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虞衍转过身来,瞧着虞思谦,脸上依然在笑,但笑意更满,“三月太长了,如今的时局哪里能等到三月啊。”
虞思谦心中若是没有怀疑,自然是听不懂虞衍这句话是什么。
而今,带着心中的疑虑听他这句话,心里却有了想法,慢慢的,莫名对上了号。
三月。
不是梨花酒等不了三月,而是上京城的饿瘟疫等不了三月,这才几日,就满地死尸,哀鸿遍野,大理寺全是抬进来的病人。
若是寻不到解救的办法,三月,虞思谦摇摇头,不用三月,只需要一个月上京城都会溟灭。
他的良心在摇摆,一边是兄长,一边是黎明百姓。
就连身上的官服都成了讽刺,贴着他的良心提醒他,虞思谦你能有今日,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的兄长早已不是从前的兄长了,他的野心你不能装作看不见。
他的野心底下,都是人命。
是啊,上京城数万万的人命,与他一个宥阳人没有干系,他可以梗着脖子撑着,为了兄长这口气,装作看不见,但是那个姑娘呢?
欢儿妹妹,那个给你送糕点,送诗书的姑娘,约了一起作伴的姑娘,她也在上京城,若是瘟疫不灭,姑娘也会死的。
姑娘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陪他去吃阳春面了罢。
毕竟这年头,谁还会把碗中那点荤菜,一口不动,全都留给他,这连阿娘都做不到,再怎么,他不是独儿,娘从前的菜多多少少都会分成三份,一份给阿兄,一份阿爹,一份给他。
就算是阿兄走后,都没有全部给过他,有阿爹在啊。
那姑娘却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思及此,虞思谦的心密密麻麻的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的疼,她会死的,没有人会顾及她,没有谁会想到她。
须臾好久,虞思谦捏紧了身侧的手,咬紧后槽牙,朝着面前的青衫男人一字一句道。
“阿兄,你去官府投案罢。”
“......”
虞衍没有回头,他抬起来接住梨花的手一直都没有放下,肩头都是簌簌而落的花瓣,仿佛没有听见虞思谦的话。
“兄长从前做过的事情,我都知道。”
“上京城的宫变,还有太后的事情,包括这次的瘟疫,我.....全都知道了。”
陆矜洲出手,他知道这场瘟疫的关键在于章老太医收养的虞衍,太后康王都死绝了,唯独虞衍还活着,所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他全都借着大理寺的人嘴透露给了虞思谦。
陆矜洲也不着急抓虞衍,他就看看紧要关头,姑娘选了的虞姓男人如何,也可以借着这个苗头瞧瞧,先生的,虞思谦,到底能不能担此大理寺的任。
无尽的沉默蔓延,那些不见天日的丑陋摊开来讲,一言一语都出来,没有暴怒,没有吵闹,虞思谦语速缓慢,他甚至都不愿意相信,这些都是他做的,是光景里那个笑得温润又干净的兄长做的。
紧紧盯着面前的兄长,他的阿兄,甚至连一点点都没有负重的感觉都没有。
多风轻云淡,他丝毫不会放在眼里。
仿佛沉重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些话,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是个置身事外听故事的人,从来不曾牵扯其中,至始至终都是个受害者。
“我念着旧情,想替兄长担下。”
听到这里,虞衍终于有点动作了,他伸手拂去肩头的落花,继续听着他讲。
“但阿兄不知收敛,所有的一切都还在谋划,就在我替他铺就后路的时候,他拿我的庇护当做垫脚石,踩着我这个阿弟身体一点点往上爬。”
“残暴冷血,毫无人性,上京城数以万计的人命,他不会放在眼里,这样的阿兄,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阿兄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经历过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虞思谦到这里,话语激动,眼里都是失望,虞衍转过身,几乎都要看见他眼里的温润了,要哭吗?,哭能改变什么。
他一点动容都没有,反而笑了拍拍虞思谦的肩头,叫他别紧张,要如释重负。
“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虞思谦用力拂开他的手,上前一步与他平视,仿佛一个暴怒的阿弟,怒又有什么用,一意孤行的人永远不会听他的。
话都到这份上,他也不收手。
虞衍长长叹出一口,目光看着远处,瞳孔变得虚无。
“思谦呐,你是家里最的,娘爱你比我这个兄长还要多一点,爹纵使不苟言笑,在我们一起犯错的时候从来都是护着你的,我做兄长的还要大度。”
“其实我们前前后后,从阿娘的肚子里落地也差不了几天。”
“就因为一大一,就变成多和少了。”
“或许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但那时候的我,好嫉妒,我得到的爱不多,我还要分给你,阿爹和阿娘就只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是姑娘,你也不娇弱,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阿爹阿娘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你回头看看,往回想想,你以往的印象里,可有遭过失意的事情,大些的难,阿娘阿爹替你担了,的不顺意,兄长在替你受,你的人生,有过磕碰吗?”
“哪怕一点点,有过吗?”
“......”
虞衍到这些,都是虞思谦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他怎么会想到呢,原来他泡在蜜罐的幸福里,有兄长数不尽的眼泪,背后都是他想不到的。
“我呢?阿娘虽然话里有在意,但从来没有顺过我,对你即是偏袒又是维护,阿爹对着你还会笑,对着我的时候,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过,我受够太多冷脸了。”
虞衍转过来看着他这个亲弟弟的眼睛。
“你想上书院,娘变卖嫁妆,爹跟人去码头抗货,娘缠绵病榻,家里剩钱不多,我自知家里供不起两人,便与你我不喜欢学字,只想学医,学医要的盘缠少,甚至还能做活计补贴家用,可是呢?我与阿爹了我要学医的那个晚上,你如愿上了书院的那个晚上,阿爹赏给我的是一个结实的巴掌。”
“真是痛极了,兄长的自尊都被碎了,掉地满地都是,你在门前笑的时候,可想过兄长在门后哭。”
虞思谦的话都被堵了回来,他记得上书院的那个晚上,也记得兄长的眼睛红了,他他是做哥哥的,在为弟弟高兴。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真是太过于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虞衍自嘲一笑,“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是阿爹第一次动手人了。”
“你想摸鱼兄长带你去,你想上街兄长背你走,想吃的东西兄长都做给你,玩够累了,回来阿娘给你擦擦脸就睡了,你躺在阿娘怀里的时候,兄长跪在祠堂受阿爹的家法,十月的天冷啊,我浑身都在颤,牙根都要咬碎了,还不能哭,怕被你发现。”
他的幼年里,都是这样不如愿。
“阿兄何尝不心疼你,你身子弱,想要的东西阿爹阿娘不允的,阿兄都满足你,这么多年,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阿兄可有怪过你?”
话的人声音放得很轻,但一字一句,仿佛锤子着刀,一寸寸扎进虞思谦的心口。
这些事情,虞思谦都记得,村里去镇上的路太远了,他走不动的时候,都是虞衍在背他,那时候虞衍的脚磨破了。
一声都没有吭,背后结实又宽阔,气息干净又好闻。
兄长还过,为着他身子弱,所以他去学医,这其中有他的缘故。
“我走了,阿爹阿娘没有来找过我。”
虞衍没有反驳,那时候阿爹震怒,阿娘,阿兄长大了,要飞要走他们拦不住,虽然后面也挂念,但确实一次都没有来找过。
好像家里少了一个人,与从前,与以后,也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他们来,顺着我走过的路来,就知道我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路上有多难。”
“我拾荒换钱,睡天桥保命,吃灰泥过活,没有干净的水喝别人的尿都有过,为了一块脏兮兮的馒头,争得头破血流,被人得牙都掉了,满口的血,腰间的骨头都被揣断,我已经分不清哪里疼哪里不痛。”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因为有一副姣好的脸貌,被高门府第选中去当门客,那是我在上京城洗的第一个热水澡,穿的第一件干净的衣裳,第一次能像个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有模有样的吃饭,处处都是干净的,闻着好香啊。”
“入了夜,就当我以为我能好好睡一觉的时候,高门府第的人来了,狗屁的门客,都是幌子,都是借口,只不过是选一些样貌好看的男人,供他们玩弄享用。”
“当然了,阿兄这张嘴泥都能吃,什么咽不下,不过是被人拴着脖子当狗玩而已,脸面是什么东西,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连块硬点的垫脚石都比不上。”
“开始自然都是反抗的,烧红的铁块烙手腕上,竹签戳进皮肉里,那块的地方,是人体皮肤最薄弱的地方,和眼皮底下是一样的,真是好痛。”
“不尽天日的侮辱,日复一日,足足有几年,实在是太难熬了。”
“思谦阿兄身上脏,手腕狠,其实阿兄身上何处不脏,从那时候就洗不干净了,手腕不够狠,如今我还在地牢里被人当狗骑吧,当玩物溜罢。”
“要爬出那个地方,真是不易,宫里的章太医,是个有喜好的人,我跟在他身边,倒是只用受一个人的侮辱了,还能学得医术,有名有份,活到今日,能得见你。”
那些轻描淡写的旧事背后,都是数不尽的辛酸,虞思谦心疼得厉害,呼吸一下都难。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虞衍风轻云淡,这种淡然,不过是因为面对得太多,后面那些痛,都是鸡毛蒜皮了。
“阿兄,我真的....不知道。”
对不起...
虞思谦来到他的身边,想做些什么,安抚他过往的苦楚,但又无从下手,虞衍的那些事情,他就算连想,都没有想过。
适才因为质问而直起来的身子骨,如今弯了起来,脸上俱是苦色,他再也不能问出别的话,虞衍的过去不堪又屈辱,他心疼得很厉害。
若是叫他去面对,他或许已经自裁,哪里能够站在这里安然从容,还能够出来。
兄长得对,他不够狠,如何能活到现在啊。
同一个阿娘生的,一个过的是天,一个过的是地。
“弟弟如今知道了,要如何呢?”
虞思谦低垂着头,他不出别的话,虞衍讲的这些,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还不能想到,怎么样安置虞衍,兄长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再将他送到牢狱里。
他....狠不下心了。
“弟弟要代兄长去受过吗?”
虞衍难得还有心情趣,“弟弟若是真的去了,阿爹阿娘知道,会连夜赶到上京城扒掉我的皮。”
他用最戏谑的方式,着残酷的事实。
是不准。
虞思谦僵着身子站着,腰板再也直不起来,他过得太好了,他愧对兄长,记忆里比他高不到哪里去的兄长,承受得太多太多了。
虞衍瞧他一眼,收了声音没话,他回到酿酒的椅子上,开适才封存的酒,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墨黑色的瓷瓶,朝里面抖进去几颗微的药丸。
药丸遇酒即溶,不仅如此,才弄好的梨花酒,竟然飘出幽幽的酒香味,仿佛放了一年有余了,醇厚清香。
虞思谦鼻子动了一动,转过身去,他的眼睛红得不成看,虞衍柔然一笑,招手让他坐下。
“方才叫你别封,也是为了等半刻,不用三月了。”
墨黑色的瓷瓶,虞衍没收起来,就放在一旁,他这是酿酒的好方子,缩短时日的好东西。
如今的他,医术问鼎,许许多多的奇招,自然是有的。
“过来喝些,尝尝味道味道,和宥阳的可否一样。”
满满两碗酒,没有漏半滴,也没有洒出来。
虞思谦的手搭上酒碗,看着酒水,没有动作。
虞衍没管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接着道。
“阿兄自知罪孽深重,不回宥阳不是为了留在这里谋逆,不过是想给瘟疫出份力罢了,就当是恕罪了,思谦觉得可好。”
虞思谦闻此话,猛地抬头,“阿兄要去投案吗......”
虞衍展唇一笑,他又喝了一碗酒,“上京里的牢狱,大大都是大理寺监理,思谦如今为大理寺高官,哥哥数月前来投奔你,不正是投案了。”
虞思谦默然。
“思谦顾念阿兄幼年对你的好,给兄长脸面,好吃好喝待着,只字没提从前的事,无论我些什么,你从未怀疑,没叫兄长难堪过,一直为阿兄谋后路。”
“这碗酒,谢弟恩,阿兄敬你。”
第三碗酒,虞思谦一直没有动,他的手从酒碗身边落下来。
虞衍一直端着酒,看着他。
“既然兄长都知道,又为什么要谋划这场瘟疫?这些人的症状,与兄长从前在宥阳时在野畜身上放的药,反应相差无几,不过在人的身上药性更猛。”
他就是要问,问明白,问清楚。
“我今日来,劝兄长投案,不只是为了宥阳,更是为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在保全兄长,你不要再让我寒心。”
虞衍轻笑一声,第三碗酒也是他自己喝。
饮尽了,良久才话,“思谦一直在给兄长机会,兄长何曾没有给过你机会,事不过三,瘟疫的救命方子都在梨花酒里,既然你不愿意喝,那就不要喝了。”
言罢,虞衍拂袖扫尽桌上的酒坛和酒碗,没喝完的酒,全都撒在了梨花树下。
他没有在笑,脸上都是冷讽,还有讥诮。
“上京城的高门贵弟都是腐烂的臭虫,我杀尽了又如何,且不他们没有人性,更何况这都是欠我的,我来讨债而已,有什么错?”
虞思谦倒下去的那一刻,通身不能动弹,话不出来,只有耳朵能够听见,眼睛能够转动。
“思谦放心,阿兄不会杀你,还会养着你,你听了阿兄的事情,你也心疼哥哥是不是,阿兄的人生已经回不了头了,思谦的前路一片坦荡,你心疼兄长,就和兄长换换吧。”
“让兄长也顺风顺水,畅畅意意过一回。”
*
章太医被抬到万和宫的时候,人已经是半身不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事,总之那双眼睛一点不清明了,都是混沌的黄暗,比之龙床之上的梁安帝,他似乎还要萧条许多。
巷子推着他,他动不了。
没剩几颗牙,张嘴呀呀和陆矜洲还有梁安帝请安。
瞧他眼神躲闪,都被人抬到这里,显然是知道要发生何事了,问安过后,就一直等着陆矜洲问话。
“孤要知道当年的异香的事情,还有如今瘟疫的解法。”
潭义就在一旁候着,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章太医,人是他亲自抓回来的,不遑论许多,章太医如此萧条,不为着别的,都是因为他亲自遭出来的事情。
上京城是不允许有男宠存在的,尤其是虐面首,养男玩物。
踏进章家的院子,搜出来的地下密室,里头有血迹斑斑的刑锁,还有各式各样的圈子,无所不有,瞧着每个角落,每个用物,还有年头了。
暗室的血水滋养了角落的杂草,不灌水都长得很高。
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折在里头,根据章府下人的法,每隔三日,都会进去一批人,没有人能活得出来,唯独一个,那就是章太医收养的名义上的义子,虞衍,也可以叫做章衍。
他虽然还活着,但也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早先年,章太医折磨他的时候,暗室里还有惨叫,后来他牙齿咬掉也不肯叫,章太医渐渐觉得没趣了。
终于慢慢给了他一点点好处,一身医术。
“老臣犯下滔天大罪,罪孽深重,特地前来请罪,不敢求陛下和殿下的宽恕。”
梁安帝半死不活,如今只吊着一口微弱的气。
眼睛闭上了,就没睁开过。太医,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左不过十五。瘦得厉害,窝在宽大的龙榻上,就一把老骨头。
章太医完,陆矜洲还没发话,他颤颤巍巍哆嗦,尚且辨不出什么陆太子是个什么意思。
先生冷呵一声,他就在一旁听。
脑中的惊魂还没有消散,手里翻着潭义递上来朝中养男脔的名册,越瞧越心惊肉跳。
落列下来一册,大大的官,名字都挤着写。
简直多到让人发指,御史台通史易彬,工部主事付讳,通政司大理寺....甚至到他国子监下丞潘平建。
平日里还是个温和性子,面相很是良善。
私下却如此龌龊之极。
官家位越重的人,养的男脔越多。
先生扫了全部,愤然合上名册,重重摔在一旁。章太医手下的恶习真是叫人嗤之以鼻,他做国子监监丞已有几年。
甚少插手朝堂上的事。
耳朵里听到的风声,多是在讲梁安帝荒.淫.云云,朝中的事却没有多少。
本以为虞衍的事情,不过就是权谋之斗,不曾想里头还牵扯出,养男脔的角斗。
在梁朝,养男脔是明令宣禁的。
梁安帝从前为皇子时,先帝手下便有养男脔的先例,勾栏戏院,是男脔的正当营生所地。
后来为什么明令禁了呢,还是在从前与梁安帝争夺皇位的五皇子,他养男脔。
玩出了病,甚至波及大批官员,先帝震怒不已,一怒之下废了五皇子。
七皇子上位,号改梁安。
大火烧了勾栏戏院,本以为上京再没有男脔了。谁知转到了暗下,甚至比从前更甚。
盘根错节伸的手,越来越长,网布得更密,还到了邦外。
先生眉头皱得深。
想来他不曾听到的事,都被陆矜洲一手扛了下来。
思及此。
目光遂落到前头的白衣清缀,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
不过二十没几的年岁,且不他的谋略手段,就骨子里透出来的阴鸷清冷,就叫人不寒而粟。
当真是朝堂混久了。
许许多多的人都畏惧他,也怕他。
这些年不易,尤其是与人权衡,朝中人有多难缠,先生知道。
章太医两只手还能动,心想着为他章家,攥着轮椅朝前一用力,整个人匍跪到地上,巷子不敢扶。
下巴都嗑得听出一声清脆的响亮,只怕是摔断了。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着,老泪纵横丑到没边。
“臣不敢奢求殿下饶过,只求殿下在瘟疫结束后,能够给章家的儿留个后路。”
“只要活命,能够有个喘气的就好,求殿下宽宏,一切都是老奴的罪过,家中妻儿一概不知。”
陆矜洲冷冷一笑,留他的儿东山再起?要不是怕他死了,真要好好剥下来一层皮挂在城门晒晒。去去腐烂气,顺势以儆效尤。
“瘟疫如今肆虐,你有什么法子能够治住。”
“尚未立大功,反而敢跟孤提起条件了,不错,胆够肥的,以往是孤瞧了章家,看看这能屈能伸的手脚,难怪能成为虐男脔的头号人物。”
“孤和父皇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你们鲜皮底下生出来的烂肉。”
陆矜洲将先生摔下来的名册,踢到章太医的脸上,让他好好瞧瞧,有没有遗落的官门。
章太医一一看过,这名册上的人全得叫他心死。当今太子,好手段啊。“....没有了。”
“这场瘟疫虽起于虞衍,但归根结底,是你将他招来,又给他造出来一身反骨,才叫我梁朝有此大祸。”
死的人越来越多,章太医自然知道。
若非他家幼儿也发起了高热,久久不退,他也不会冒死去两条街碰瘟疫。
虞衍的事情,因为有太后包庇,章家与他的干系被摘得干干净净,问出去,也只是义子。
不料,都被太子查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章太医也不兜什么了。
“瘟疫起于男脔,你教给他的一身医术,也当知道这药,究竟该下在什么地方,治好了功过相抵。”
闻此语,仿佛有回旋之地,章太医心中一喜。没来得及谢过恩,又听陆太子吐出几个字。
“当年的异香,才是孤命人抬你进来的要事。”这天终究还是来了。
揣揣瞒着,本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若他还心存一丝侥幸,借那点侥幸,续他章家香火。陆太子后面的话,可算是将他星火灭了个干净。
不可谓不心凉骨寒。不知道从何交代,只喊殿下....结巴几句,话也不清。陆矜州没有耐心,“孤不想听旁的废话,只要异香的解法。”
“异香源起于祖上,本是从男脔中提出来的,以男脔的皮肉滋练,不作旁的用处,是养.......的。”
后面的字眼怎么都搬不上来台讲。
“后来偶的一次,家中儿顽皮,不慎将柔然养的白色曼陀罗掺了进去,药性就起来了。”
“偶尔用于家中妾身上,效用颇深,最早的香没什么害处,后来的香是虞衍制出来的,多加了几味依兰花和蛇床子。”
那便是,虞衍早年梁安帝才登基时便开始盘算,他借章老太医的手搞垮了梁安帝。本想着依照老路,以宋欢欢这个玩物为药引子,弄垮陆矜洲。
梁安帝的儿子出色,沉迷女人其中,却也因为自己的几分怜悯,和对那个女人的爱惜,破了这场男脔死局。
对上了时辰也正好,那时候的男脔大兴大败。先生听得头骨发麻,所以这场阴谋,一开始布下来。
柔妃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若非陆矜洲一直在查。那么要赔进去的人只多不少。
“殿下深谋远虑,虞衍知道您的厉害,不敢近身,便将异香的种子放在了三姑娘身上。”
“她与您向来亲近,此番受她的牵连。”
何止栽进去那么简单,是命都要赔了。
要不是....要不是殿下警觉,早早醒悟,只怕........
后果不堪设想便是了。
陆矜洲想起宋欢欢便觉得头疼,不过一二,就仿佛有数月没见了一般。
攥心肝的难受。
“香要如何解?”
章太医为难了,他是有心也无力,当年柔妃一死,局破不了,如今杀了宋欢欢也没有用。
“无.....解。”
章太医完,为了保全他这条命,连忙跟上一句,“但有缓中之法。”
这缓中之解法,便是将这种香种到别人的身上。
但凡沉溺过后,再换新人便是。
以新血注入,以此滋养。
这不是梁安帝的老路吗?先生听完仿佛脱力。
他看看龙床上还没死掉的人,又看着站在前面眉目冷冽,眼眸逐渐猩红的人。
和当年的局面,多像啊,父子俩,连身量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