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死如灯灭
贺言舒开完会出来, 无意间看到了手机里的新闻推送。
也许是能获取到用户定位的缘故,这个应用经常给他推送所在地的新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 稍微大点的国家大事都没有。
贺言舒平常是不看这些本地新闻的, 今天之所以点进去, 是因为看到了熟悉的字眼——“言氏资本”。
这是他外公一手建起的公司,现在的经管人是他母亲言宴。
按新闻里的描述, 这家公司在几年前遭遇了一次重大损失, 这几年投资的项目也年年亏空, 预计撑不过今年就要破产。
贺言舒捏着手机的手忍不住轻颤——如果破产, 那个骄傲的女人能受得了吗?
还没成年的时候, 他和言宴的关系是非常僵的。
言宴总强制性地替他安排好一切,美其名曰“我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会理解我。”
那时的贺言舒心想, 他不会,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她。
现在看来, 不理解不代表完全敌对,毕竟血浓于水, 他又极看重家庭,自然是盼着言宴诸事顺遂的。
母子俩各自安好, 互不干扰,是他最理想的状态。
可言宴现在不好, 这便破了这种微妙的宁静。贺言舒决定听贺霆东的话,抽时间去看看她。
不过一直没找到时间。项目马上要转阶段了, 贺言舒得着手找线上专家的事,每天要无数个电话,忙得不可开交。
他其实不太擅长这种人际交往, 他以前就是埋头搞自己的研究,不需要和太多的人交道——他会和病人沟通,但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在单方面输入,那和谈项目是不一样的。
所以贺言舒时常觉得,他和纪沉鱼在很多方面能够互补。
纪沉鱼会漂亮话、脾气好、左右逢源,在他看来是很难得、很值得学习的特质。
纪沉鱼主动提过帮他这些电话,可贺言舒觉得纪沉鱼不是医学专业的人,不一定能和他们完全聊得上。
有的专家性格很古怪,他在国外的交流会上见识过许多,这个电话还是由他来显得更尊重一些,他想。
冬季第二个月的月末,纪安吉逝世的消息从美国传来。
贺言舒马上给章一电话,叫他看着点纪沉鱼,不要漏嘴了,章一连声答应。
可纪沉鱼却像是觉察到什么似的,每天坐立不安,又不敢向贺言舒提回美国的事。
贺言舒以不变应万变,尽管内心波澜万状。
章一的电话几乎天天到贺言舒这儿:“怎么办?美国那边的公司需要人马上回去主持大局,我绊在国内分公司走不了,没法帮Boss处理。”
“而且我觉得,这事儿不算,别人无法代劳,还是得Boss亲自回去才能搞得定。”
贺言舒思忖再三,只好松口:“你告诉他吧。”末了补了一句,“你只是病重,叫他回去照顾。”
“我知道了。”
章一将纪安吉逝世的消息伪造成纪安吉病重,传达给了纪沉鱼。纪沉鱼马上就坐不住了,连夜买了飞机票要走。
贺言舒将他送到机场,他紧紧地捏着贺言舒的手道:“本来我想带你一起回去的,但是照顾病人肯定很辛苦,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好好地待在国内,等奶奶病情好转了,我马上回来陪你。”
贺言舒微笑着道:“见外。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帮着照顾也是应该。不过我们不能都走,都走了项目就没人跟进了。我会替你保证项目的顺利进行,你安心去就是了。”
“辛苦你了,我把章一留在这边,有什么事你找他就成。”
“我知道。”
“等我。”纪沉鱼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等你。”贺言舒弯眸,朝他挥手,“进去吧,飞机上注意盖毯子,心冒。”
“好,你回去路上心。”
十几个时后,飞机平稳降落。
纪沉鱼几乎是一落地就给贺言舒电话报平安,贺言舒向他叮嘱了些生活方面的事,临挂断电话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我在国内等你。”
纪沉鱼声音哽咽道:“早上才走,现在就想你了。”
互相安慰了几句,两人便匆匆挂了电话。
毕竟,等着纪沉鱼去处理的事有很多很多,他们没时间多。
贺言舒看不到美国的状况,却也能猜到,到了那边之后,纪沉鱼即将面对什么样的击。
他不知道那会是他们最后一个温情的电话。
那天,贺言舒下班回家,准备去花艺店买点绿植和干花——纪沉鱼最喜欢在家里摆弄这些,有时候一个花瓶摆哪里都要征询他几遍意见,真的是一个非常注重生活情调的人。
贺言舒本人也挺有生活仪式,纪沉鱼虽然不在,他也还是可以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的。
他想,等纪沉鱼回来,这些花或许可以安慰到他。
到了单元楼门口,贺言舒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母亲,言宴。
还是那个衣着干练的她,黑长风衣,配着黑色高跟鞋,脸上却不施粉黛,憔悴和衰老显而易见。
她身上胜利者的趾高气昂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浓重的无力。
“我能进去坐坐吗?”她问。
贺言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买的房子,你想进就进。”
“给谁买的花?”言宴注意到贺言舒手上那捧干花,笑容苍凉。
“买来装饰屋子的。”贺言舒轻描淡写。
一进门,两人生活的痕迹一览无余——一切都是双人份、情侣款,拖鞋、水杯、靠枕,全是成双成对的。
家里的陈设很温馨,一看主人们就耗费了很大的心血去点这个家。
“随便坐,我给你泡茶。”被窥探到生活的环境,贺言舒神色自然,去橱柜给言宴找杯子倒茶。
言宴坐到沙发上去等茶,有点局促。
贺言舒选择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这就是她儿子的快乐所在?和一个男人?
“茉莉花茶,心烫。”贺言舒把茶杯搁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并不直接递给言宴。
言宴盯着茶,扯了扯嘴角笑道:“言舒,你还记得妈妈最喜欢喝什么。”
“我没有失忆,当然记得。”贺言舒坐了下来,语气疏离,“找我什么事?”
“你和纪沉鱼在一起?”言宴抿了口茶,开门见山。
“是的。”贺言舒望着他母亲的眼睛,“你当年私下找过他的事,我知道了。”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前些天还想着要主动去看这个女人,怎么她来了,反倒不出缓和的话了。
“所以呢?你想找我兴师问罪?”言宴笑着。
“不。”贺言舒摇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纪沉鱼是我认定的人,你别再靠近他了。”
“我不靠近他。”看着儿子执拗的面庞,言宴露出个自嘲的笑,“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失败的母亲。”
贺言舒没有话,沉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是来这些的,那茶喝完了,就可以走了。”
“纪沉鱼想弄垮我。”言宴突然道,引得贺言舒马上惊疑地看向她。
“这些年,纪氏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言氏的压,几年前就利用资本运作击了我们一次,这几个月越发变本加厉,给我们造成了大量的不良资产和坏账。产品无法回款,公司没钱,只能垮掉。”言宴的神情很是讥讽。
除了刚听到的那瞬间很震惊,贺言舒到后来,心里居然很平静。
怎么,不是完全出人意料,以纪沉鱼的性格,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可贺言舒随即又受到一种悲哀,像是农夫在雪地里救了一条冻僵的蛇,自欺欺人地觉得它不会咬人,把它捂热,却被反咬了一口。
纪沉鱼任性不假,可在贺言舒的心里,纪沉鱼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善良。
尽管不太会考虑到别人的受,但他认识的纪沉鱼绝不会故意去害人。
那个人在大学的时候会跟着他一起慈善义卖、去山区扶贫,长大后承担着社会的责任、出手帮助被人欺辱的Amber和池宇。
原来这份善良也是假的吗?还是,纪沉鱼的善意只针对不危及他利益的人,一旦有人威胁到他,他就会不择手段。
贺言舒背后生寒——那他呢?
言宴毕竟是他母亲啊,她尚且会受到这样的报复,那如果有一天纪沉鱼不再爱他,也就是他不再属于纪沉鱼重视的范畴,纪沉鱼又能顾念他多少?
而且,纪沉鱼口口声声什么都告诉他,什么都不骗他、不瞒他,都是用来麻痹他的假话吗?
贺言舒骨子里觉得可怕——纪沉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这么多事,却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他腻在一起。
“你欠了多少钱。”贺言舒平复了一会儿开口,把言宴问得一愣。
“言舒,妈妈今天来不是找你要钱的。”
“事是他做的,我,也有责任。”贺言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艰难地吐出。
“我把我的积蓄先给你,剩下的我会再想办法。”
纪安吉下葬那天,下了雨。
纪沉鱼一袭黑衣,抱着她的遗照站在最前面,保镖在他身侧,替他撑着伞。
纪沉鱼的神情十分恍惚,神父在祷告些什么他都没听进去,只是木着脸站在那里,行尸走肉一般。
身边的人,看了眼眶都发酸,生怕他一个撑不住就会倒下去。
其实纪沉鱼没有见到纪安吉最后一面。纪安吉早在他赶来前几天就咽了气,身边的人怕存放不住腐坏了,立马送去火化了。
纪沉鱼回去,见到的就只有那么一个黑盒子而已。
他愤怒、无措、伤心得快要发狂,他恨不得把这个盒子砸个稀巴烂,叫在场的人别再演戏了,快把他奶奶还给他。
连续几天,他醒着的时候就要大哭大喊,乱砸东西,像一只发狂的猛兽,谁都不敢靠近他。
等到真正下葬那天,他才惊觉,那个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人不在了,他的哭喊不会再有人无条件买单。
长大是一瞬间。当一个人发觉自己没有了倚仗,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倚仗,甚至还有一大帮子人等着倚仗他的时候,他就被迫长大了。
长大真疼,他宁可不要这些财富和地位,只想一辈子做有奶奶庇护的孩。
“奶奶有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纪沉鱼终于想起来,问道。
“没有。老太太,您不喜欢听教,她也从来不要求您什么。活着的时候不,没道理要死了还唠唠叨叨。”
纪沉鱼眼眶又红了,尽管早就跟个核桃一样。
“她还过什么关于我的话?”
“她,在她眼里,您是个单纯善良、热情开朗的大男孩,她想永永远远地保护着你。”
贺言舒明白,纪安吉临死,最终自私了一回。
她体贴地为纪沉鱼免去了临终前的侍奉和难捱,却一点没考虑身后的事。
集团铺天盖地的决策、纪沉鱼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的自责,她全都撒手不管了。
或许直到她死的那一瞬,才终于停止了大半辈子操劳和忧心。
人死如灯灭。
纪安吉没有任何临终教诲,她的骤然离世,却算是给纪沉鱼留下的最后一课。
纪沉鱼必须从悲痛中站起来,为纪氏点燃新的焰火。
贺言舒下了很大的决心,数着日子捱了一整个月,才拨通那个电话。
他知道选这种时候很不妥,但他不可能等纪沉鱼回来再开口。
“喂。”贺言舒先开口。
“言舒哥......”纪沉鱼的嗓音沙哑,喉咙像是肿成不能话的程度,透着疲惫,“对不起啊,这些天太忙了,空下来又合不上你那边的时差,我怕扰你休息,就没给你电话。”
“没事,我也没有等你电话。”贺言舒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同一句话纪沉鱼重复了好几遍,大脑很是迟钝。
集团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一天有十几个时的会要开,睡眠极度缺乏。
可是贺言舒主动给他电话,他的心里就被注入了动力,觉缓过来好多。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还有贺言舒。
那个温柔的男人,一直在国内等着他,他们还有个家。
再不济,他还有贺言舒啊。
“纪沉鱼,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想跟你点事。”
“有空的。什么事,你,但凡我能办到。”
贺言舒的声音很平静:“纪沉鱼,你和我重新在一起的时候,向我保证,你什么都会跟我,什么都不会瞒我。你还记不记得?”
纪沉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却只能顺着他的话被动回应:“我记得。”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压我母亲企业的事,这件事你是瞒着我进行的,也从来没有想要告知我的意思,对不对?”
“......对。”有什么,好像在指缝中漏掉了,即将再也抓不住。
“那么,我们的关系就该结束了。我这么,你接受吗?”贺言舒心平气和地着,一点对质的觉都没有,像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承诺过的事,没有做到,契约就进行不下去了。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贺言舒。”纪沉鱼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都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那件事会是贺言舒的底线,被知道,就等于判了死刑。
他申诉不了。
“我不再等你了。”贺言舒完最后一句,挂了电话。
四分钟。纪沉鱼盯着结束的通话记录,他们的结束,在不到四分钟的对话里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没有安慰、没有关心,贺言舒淡淡地宣布,他只有同意的份儿。
贺言舒来了,贺言舒挂断了,脑海里都是和贺言舒一起的回忆,像一场幻梦,难受得让人窒息。
糟糕的是,他没有气力去挽回。
贺言舒这几天上下班,总能看到章一坐在他门口的楼梯上,一见他,就会凑过来对他:“Boss在国外处理集团的事回不来,他让我来向你道歉,他想知道您怎样才会和他和好。”
“不必道歉,不会和好。”贺言舒的回答始终如一。
他想把这套房子卖了,把钱还给言宴。
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这房子本来就是言宴给他买的,现在言宴公司亏空,正需要钱,他干脆还给她;二是反正他和纪沉鱼已经闹掰了,章一又天天在楼下堵着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好。
他把纪沉鱼的东西统统扔了出去,一一被章一收拾好带走。章一倒是安安静静,手脚也麻利,不敢有怨言。
章一的堵截持续了一周,贺言舒每天都视他如空气。
那天,陈渭阳听贺言舒要清点房子里的东西,然后搬出去住,便开了车来载他。章一一看见,立马在楼下和陈渭阳吵了起来。
也许只算单方面的吵。
“陈先生,你不能这么做,贺医生是我Boss的男朋友,你怎么可以撬人墙角呢?”亏他以前在旧金山的时候,还觉得陈先生是个值得交往的好人呢。
“我家Boss只不过是临时有事出国了,不是把贺医生一个人丢下,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不可以带贺医生走!”
贺言舒听到这和纪沉鱼如出一辙的聒噪声音,脑仁直疼,提着行李从楼梯上走下来道:“我和他已经分手了,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
章一望了过去:“贺医生,我们Boss还没有完全答应呢,你只是单方面分了手!”
“分手不是签合同,一向是单方面就可以作数。”贺言舒淡道。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还需要好好谈谈,彻底谈完再分不迟啊!”
“章一。”贺言舒严肃地断了他。
陈渭阳来,是个顺水推舟的好机会,能帮他赶走章一,也能让纪沉鱼死心。
“麻烦转告你家老板,拜他所赐,我母亲的公司要破产了,不得不变卖房产。我实在没有地方住,只好搬到朋友家。如果他还有良知,就请他收手,停止对言氏资本的压迫。”
作者有话要: 正式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