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悔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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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晋王和窦近台送出门后, 秦山芙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凄凄惨惨的叫声。蕊环和郑大娘被她差遣着去听杨秀才那家是什么情况,眼下就她一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于是当即抬脚往韩昼的那家酒楼走去觅食。

    今日正巧,韩昼也在。韩某人一见秦山芙能主动找他, 高兴得三两步从楼上蹦下来, 又听她没吃饭, 赶紧叫厨房做了整整一方桌的好吃的。

    秦山芙饿得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饭菜一来就毫不矜持地大吃特吃,在一碗鸡汤馄饨下肚之后她终于缓过来了些力气, 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这才发现韩昼撑着脑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唇角微扬,眼角带笑,想必是将她方才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看了个彻底。

    没由来的,秦山芙忽然就脸颊发烫。怪丢人的。

    “咳,你不吃?”

    她强行起个话头破尴尬,韩昼摇头:“我不饿。……但可以陪姑娘吃几口, 顺德,再上二两花雕。”

    他转头又像店二要了壶酒, 秦山芙定睛一看,这二还真是上回在京兆尹府外瞎起哄的。

    她好笑道:“上回京兆尹府审曹夫人, 那外头的人一半都是你拉的吧?”

    韩昼也不遮掩, 笑呵呵道:“没有一半,我就叫了五六个嗓门大不怕事的,得见机给你营造点氛围, 也给康大人给点压力。”

    “倒是真的救了我一命,多谢你费心。”要不是公堂之外众目睽睽看着,想必她这十指就彻底废了。

    听她这么一,韩昼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了,似是心有余悸,“上回可真是吓到我了。以后你再去闹公堂,一定得提前知会我,就像上回那样。”

    秦山芙闻言却笑出了声:“你好生奇怪,一般人不都会叮嘱下不为例么?”

    韩昼摇摇头:“姑娘是做这行的,想必也是铁了心,对此也早有预料的。既知拦你不得,便想办法护你周全才是最要紧的。”

    秦山芙不出话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竟六神无主起来。

    她想问他这是何苦,她从未给他承诺,今后也不可能是一路人,何苦这样费尽心思地护着她。有这样的功夫,去寻个适合自己的女子早日成家不好么?

    可秦山芙也问不出来,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顺着浓烈的花雕酒一路烫到了心里。

    “一直没问过,但我却很是好奇。公子出身世家大族,也不像是胸无大志的,为何不多花点心思在科举上呢?”

    “姑娘都我出身不错了,那我费那心思科举又有什么意思?”

    韩昼倒是一派坦然,“人各有志,虽世间正途的确是入朝为官,可世间正道也要求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姑娘不也特立独行,独立门户不还出入府衙,靠着自己的头脑本事安身立命?”

    秦山芙竟无言反驳,愣了会才笑道:“我没有劝解公子的意思,只是想问问缘由。”

    韩昼反问她:“姑娘可知我的字?”

    “游远?”

    “没错,游远。随波天涯,于天地广阔间来去自由,岂不是美事一件?”

    秦山芙恍然,心里又咂摸了几遍他的字,倒真得出些豁然悠远的意境来。如此畅快人生,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何尝又不是她的理想?难得世家弟子竟有如此不入世的志向,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她口口抿着杯中的醇酒,不多时便有些醉了,醉眼看人,越看他越顺眼,心底竟生出些没道理的亲近之意。

    以前因着别的原因,她总觉得韩昼这人烦人得紧,可抛开那些杂念再仔细量,他也是一个好脾气没架子关键时刻还总靠得住的谦谦君子,当得起一句温润如玉的评价。

    秦山芙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再飘远,底下人声鼎沸,可这方静室却如隔绝于红尘之外,暖和的空气夹杂着他身上悠绵的浅香,令她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碎了这方宁静。二人回头一看,竟然是蕊环惨白着脸色慌张跌进来。

    “姑娘,杨秀才的媳妇投井自杀了!”

    听得此言,秦山芙瞬间酒醒,一时没听清:“什么?”

    “上午那妇人,投井了!人已经没了!”

    秦山芙脑中一嗡,“为何投井?什么时候的事?!”

    蕊环仍喘着粗气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先是听着杨秀才院里好一顿鸡飞狗跳,然后杨秀才就扯着他老婆出了门,是要跟人演一演当时是怎么拜月老的,那妇人一听这话就疯了似地挣扎,还将杨秀才的胳膊咬出了血,杨秀才一松手,她就转头跳了井,我们连忙叫了附近的人捞她,可捞上来后她人已经……已经……”

    怎会如此惨烈!

    秦山芙又气又恨,不甘心道:“你可看清楚了?真不是杨秀才推得她?”

    蕊环也气得直抹泪,“看清楚了,可我就恨自己看得太清楚,这才拿那个中山狼一样的恶棍一点辙也没有!”

    秦山芙感到周身犯冷,心里懊悔不跌。想着如果那时她偏不顾那妇人的意愿强留下她,她会不会眼下还好好活着,根本不会被逼投井?

    杨秀才恶毒又猥琐的嘴脸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秦山芙烦得要命。忽然她想起一处细节,忙问蕊环:“你方才,杨秀才将那妇人拖出门时了什么?「要跟人演一演当时是怎么拜月老」?”

    “没错,我听得真切。”

    秦山芙扭头问韩昼:“这京城中,拜月老可是什么黑话?或是什么讲究?”

    韩昼也一头雾水:“没有,拜月老就是拜月老,没听过里面有什么意指。”

    这可奇了怪了。

    秦山芙酒劲未过,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着,头脑混乱不堪,有什么要命的线索一闪而过,而她却未能抓住。

    月老,拜月老。这杨秀才,到底的是什么呢?

    *

    许多天又过去了。

    杨氏的死始终让秦山芙耿耿于怀很多天,甚至让蕊环留意着杨氏的娘家人,如果她娘家人要讨法,秦山芙就准备自掏腰包替他们去收拾那个恶狼似的男人。

    然而她的算却落了空。

    杨氏的娘家父兄得知女儿自尽后却没找杨秀才算账,只是跟杨家一起搭了个简单的灵堂草草办了丧事,丁点看不出想找杨秀才麻烦的意思。

    秦山芙得知此事,心里郁闷得如堵了块大石头。

    她与那妇人非亲非故,她的父兄尚且忍气吞声,她又怎好出面挑事?可是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在这世上就彻底消弭了。她生前或许还有未了的冤屈,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却让秦山芙一点头绪都没有。

    至于「拜月老」这件事,秦山芙也自己听了不少,可谁也不知道这指代的是什么,想必是独属于杨秀才与那妇人之间的秘密。最近京城治安还算太平,唯一闹出的事情便是淳记的茶让许多人喝坏了肚子这场风波。

    话自秦山芙提出那些法子之后,淳记的动作也是迅速,先是召回了已经发出去的货物,然后不分日夜地全部换了包装,速度之快令秦山芙吃惊不已。

    又过几日,淳记的二当家亲自上门携重礼拜访了她,除了感激秦山芙出了若干救急的法子,另则是请她草拟关于专卖授权的若干文书。

    金主上门,秦山芙自然乐得卖力。她命蕊环燃了支香,坐于桌案之后便开始起草文件,这类协议都是上辈子写熟了的,并且现代的法言法语有时候跟那些文绉绉的古言差不太多,她稍一润色,一张授权书和一份经销协议便成了。

    秦山芙将文书递给淳记二当家,道:“这是授权书与协议,您且收好。今后能卖淳记岩茶的铺子均需持有这两份文书才算正规,您最近也可以托人抓几个卖假茶的,将案子交到京兆尹府去审,这要比走街串巷地广而告之有效果得多。”

    淳记二当家道:“正有此意。只是我们想要抓就顺着一根藤抓个干净,这可还需废些功夫时日。等我们这面找齐了证据,再将案子委托给秦讼师。”

    秦山芙眉开眼笑:“好,我随时恭候。”

    淳记二当家还有别的差事便告辞了。

    三言两语间又敲定了一件大案,想必不久后又有一笔进账。最近生意情况很不错,除了上回晋王给她的那箱子律师费,再加上近段时间法律咨询不断,给这些富商老爷们的专项定制服务也不少,每日进账也颇为可观,只是粗粗一算就已有了三五万两的身家。

    趁着今天得空,秦山芙便想拿算盘躲进里间算个细账,不想正往里走,门口却又冲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美娇娘,葱翠的罗衣雪白的颈子,美得让秦山芙都觉得晃眼。

    “敢问姑娘可是秦讼师?”

    这美娇娘声音又脆又亮,语速飞快,听起来倒是个泼辣人。秦山芙客气地笑了下:“是我,请问——”

    “太好了!我有件事想请托姑娘,还望姑娘施以援手,银钱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美娇娘性子颇急,秦山芙竟一时插不上话。她先让她坐下,转身为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薛名芹,年过二十,三年前死了郎君,婆家不想耽搁我,愿意放我寻再嫁姻缘,如今仍未再婚。”

    薛芹倒豆子似地就将自己介绍了个齐全,话也没那些弯弯绕绕,虽的都是些不幸的事,可半点哀怨也不见,反而整个人生着一股蓬勃的朝气,很是对秦山芙的脾气。

    秦山芙笑道:“姑娘看起来是个爽朗乐观的性子,虽早年没了夫君,想必福气还在后头。就是不知薛姑娘为何找到我这里?”

    薛芹气道:“可别提什么福气了!我父母这几日另外给我觅了个夫婿,对方是死了老婆的,还有功名在身。我这个寡妇又不能做自己婚姻大事的主,虽与那人看不对眼,但也能凑合。因是再嫁,这一路的礼数走得也快,前两日便过了纳征之礼,前去官府登了名字,就等请期迎亲了。可这两天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膈应得紧,想悔婚不嫁了,可父母却不同意,还女方悔婚要挨板子,可是真的?”

    蕊环正端着茶点走近,一听有人问这个,便答道:“薛姑娘得不错,我朝女子悔婚是要挨杖刑的。”

    蕊环将律法记得牢,近些日子也颇能应付些寻常咨询了。秦山芙便将她留下来,多让她见见案例。

    秦山芙又问:“既已在官府名册上登了名字,虽六礼未毕,但却是也不好反悔了。不知姑娘为何不想嫁了?”

    薛芹气呼呼道:“因为我最近刚听了这男人的为人,据老婆成性,他前妻是受不了才自尽的!”

    薛芹这番形容下来,秦山芙忽然觉得很是可疑,跟蕊环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问「你要嫁的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姓杨的秀才」,忽然又闯进一人,大步流星地直冲薛芹而来。

    “你休要动什么歪心思!你若再闹,我便将你和你父母一齐告去官府!”

    秦山芙蹭地站了起来,眼前吆五喝六的男人,不是那可恨的杨秀才又是谁?

    薛芹不比前头那妇人,哪是个忍气的,见杨秀才当着别人的面就这样吼着威胁她,啪一声拍了桌子,指着鼻子骂起来:“我还没进你杨家的门你便对我如此嚣张,赶明儿我真过了门,岂不是活生生被你折磨死!”

    杨秀才第一次被女人指着鼻子骂,愣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先前的媳妇是个软性儿的,往往他声调一高,对方就鹌鹑似地随他揉捏,这么多年过来了,让他几乎以为所有女子都是这样。怎的眼前这女子看着美艳,却是个带刺的刁妇?!

    不过,她再怎么能耐,不过也是个女人。早先他忍着脾气不过是两家还没在官府上过了明面,如今她在官府名册上已是他的未婚妻,他还怕个甚?

    杨秀才彻底露了本性,怒喷道:“呸!不就是个寡妇,我杨家要你便是你祖宗积了八辈子大德,何况我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你这般对我无礼,就是去官府你也是挨锤的份儿!”

    薛芹也是第一次见自己这未婚夫竟是这般模板,简直与先前见过的判若两人,一时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秦山芙见这男人还是这副泼皮下作样,冷言激道:“少拿秀才的名头压人。瞧你年纪也不了,朝廷的恩科也开了不知多少场,怎的还是个秀才?”

    这句话可就真戳了杨秀才的肺管子了。杨秀才瞪大眼半晌回不了嘴,秦山芙扭头对薛芹道:“这男人我认得,上回来找我他前妻还活着,两句不和便又又骂,那女子脖子腕子全是淤伤。此人绝非良配,万万不能嫁他!”

    杨秀才听得秦山芙在这揭他老底挑拨,气急败坏,指着秦山芙骂道:“好你个讼棍,上回你便挑唆着我那婆娘与我和离,如今又撺掇着这个跟我悔婚,你缺不缺德?我告诉你,这姓薛的女的还非得嫁我不可,官府造册了的姻缘,岂容你造次!有本事,你让她去官府挨板子啊!”

    秦山芙不屑地冷笑:“我朝律法虽规定女子悔婚要挨杖刑,可那是移情别恋抑或另攀高枝的代价。《大宪律》有云,倘与之婚配者滥赌成性、身缠恶疾或是婚后有不得同居之可能,女子便可悔婚,男方所下的聘礼也概不退还!”

    杨秀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山芙又道:“你先前的夫人虽是自己投井,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死得蹊跷。只要我捅到官府跟前,你怕是得遭牢狱之灾,身在牢狱,又怎能与新妇同居一处?杨秀才,你便好自为之罢!蕊环,送客!”

    蕊环抬手指门:“门在那,你走吧。”

    杨秀才哪能咽下这口气?平日里习惯对女的呼来喝去,哪轮得到女人伸手脸,冷言相逼?他不觉怒气上涌,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眦目欲裂地扬起手来,不想从后面又跑来一个身材健硕的妇人,提着把菜刀就杀了出来:“你敢!看我不剁了你那蹄子!”

    来人正是风风火火的郑大娘。

    原来是听到前边吵成一片,她放心不下,这才提了刀赶来,不想刚好撞见杨秀才准备暴起伤人。郑大娘早已不是先前那个哀苦无力的妇人,尤其见有人对秦山芙不尊重,立刻露出自己凶悍的一面,拿出豁出命的架势冲向杨秀才。

    杨秀才从来只会柔弱女人,哪见过这种阵仗?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眼下被郑大娘一吼便软了双腿,再也不敢废话,转头就灰溜溜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