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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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日,深更半夜时,拂绿在外间声地问:“姐,您睡了吗?”

    谢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应:“嗯?还没。”

    拂绿道:“奴婢也没睡。”

    谢渺的意识徐徐回笼,心知她失常的原因,提议道:“来跟我一起睡?”

    窸窣的穿衣声响起,拂绿摸着黑,轻轻脚进了内室,谢渺往床里边靠,她便熄灯躺在了外侧。

    “姐。”漆黑中,她瞪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帐顶,“奴婢睡不着。”

    谢渺侧卧在枕头上,“嗯,你害怕吗?”

    拂绿的死死攥着被面,“嗯。”

    她已经失眠数夜,一闭上眼,脑子里便冒出一团团污糟错杂的颜色。红色是火焰吞噬帘帐,藏青是表少爷惊慌失措,杏红是姐压抑低泣,深褐与缃色是舅老爷与舅夫人呼天喊地的叫骂

    一只攀上薄被,准确无误地覆上她的背。

    “不要怕。”寂静的夜里,谢渺的音色柔软而朦胧,“拂绿,有我在。”

    拂绿忽然便泣不成声。

    她七岁时被父母卖进谢家,与揽霞同时成为姐的贴身丫鬟。她比姐和揽霞都要大,一直以来都稳妥细致,自诩是三人中最成熟的那个。揽霞虽忠心护主,却总口无遮拦,她便跟在后头叮嘱唠叨。姐因丧父丧父,早慧懂事,受亲人刁难后总是隐忍,她便在姐难过时默默陪伴,给予力所能及的些许安慰。

    四年前的那天夜里,揽霞因探亲外出,她一时大意,被人支了出去,回来时院子里已七慌八乱,姐缩成的一团躲在角落,眼里映着火光与哀恐,除了啜泣还是啜泣。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姐总是睡着睡着便被噩梦惊醒,抱着被子发抖呜咽。她既心疼又自责,能做的却只有抱着姐,告诉姐,她会一直陪着她。

    那段糟糕透顶的回忆中,唯一的慰藉便是二夫人的来信。二夫人,新嫁的丈夫对她很好,继女虽懵懂顽劣,好在继子深明大义,不仅没有排斥她这位新母亲,反倒对她恭敬有加,处处帮她融入崔府

    于姐而言,彼时的二公子像一道光,照耀进她暗无天地的生活中,她向往二公子,便如渴望光明。

    可一切都变了。

    姐不再追逐二公子,亦不再害怕过往。曾经孱弱无助的女孩,逐渐成长为独立坚忍的大姑娘。姐不再需要她安慰的怀抱,反倒是她,思及表少爷兴许会掀起的风浪后便栗栗危惧,若是表少爷课语讹言,污蔑姐清白该怎么办若是崔府众人、二公子听信表少爷的一面之词该怎么办若是姐的未来被毁了该怎么办

    “姐。”她哽咽着问:“您不怕吗?”

    谢渺道:“不怕。”

    “真的不怕?”

    谢渺无声笑了笑,“嗯,真的不怕。”

    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有过貌合神离的婚事,见过簪缨世族的覆灭,经历过被人追杀落崖的生死。

    在前世的二十五年里,二十岁之前的她尚且稚嫩,会害怕,会惊慌,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但在后面日子里,她逐渐意识到,所谓的勇气,不该向他人索取,而是由内滋生。

    唯有破开茧蛹,才能救赎被困住的自己。

    她不再怕孟远棠,他不过是人世间的万千渣滓之一,恐惧是滋生他歹意的养分,唯有坚定无畏地反抗,才能撕裂他伪善的面具,击碎他卑劣而贪婪的欲望。

    她将拂绿揽进怀里,轻缓道:“拂绿,相信我,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无所不能,而我们,也远比自以为的要强大。”

    窗外,曙光冲破黑暗桎梏,成为黎明登场前的美妙序章。所有痛苦最终都会化为勇气,成为茫夜里的灯,深海中的塔,远航时的牵星板。

    要坚信,往前走,一直走,必定会找到出路。

    *

    翌日,谢渺一反常态,打扮得光鲜亮丽,只带着拂绿出了门。

    按照前世轨迹,孟远棠会在崔府门口蹲守数日,见到王大驾车出去,便一路尾随他们到了香粉铺。

    随后,他装作客人,进铺与她“偶遇”。时隔多年,她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他,惊慌失措过后,唯一的反应便是逃。

    逃离他的视线,逃回崔府,逃到姑母身边!

    万万没料到,孟远棠会厚着脸皮找到崔府,求见谢氏,称到京城做生意顺便探望谢渺,而谢氏不知当年隐情,竟还留他在崔府住做客。

    孟远棠料定谢渺不敢将往事诉之于口,更以此为把柄,处处要挟谢渺,满足他的各种要求。

    孟远棠此番不求色,只求钱财。

    三年前,他被损友带进了沟,迷上赌钱买码,很快便将孟家产业败个精光,随后,他忽然记起谢渺的姑母嫁进京城官宦人家,想必谢渺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千辛万苦地进京,轻易便打听出谢渺姑母嫁进的人家——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

    太好了。

    他喜不自胜,胆大包天,在谢氏的眼皮子底下用往事拿捏谢渺,而谢渺——前世仅有十六,梦想着嫁给崔慕礼,梦想能融入崔府的谢渺,迫于无奈,选择了委曲求全。

    回顾往昔,谢渺想送自己两个字:真蠢。

    蠢在由孟远棠牵着走,蠢在惧怕清白被污蔑,蠢在一退再退,被人威胁数年。

    今生,谢渺不打算避开与孟远棠的会面,只不过,早已预知后事的她牢牢占住主动权,该害怕的人是孟远棠。

    “姐。”拂绿放下车帘,紧张地道:“后头的确跟着一辆马车,您,会,会是他吗?”

    谢渺竟还有闲心剥了颗橘子,清新的橘皮香气散开,叫人不由精神一震。

    “是他。”

    拂绿双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浑身僵硬地道:“待会,待会我们将他引到——”

    “引到无人巷子里,趁着我与他话的空档,你与王大叫人从后头砸晕他,将他五花大绑后搬上马车,带到南郊荒宅里即可。”

    拂绿深吸口气,“好,奴婢带人打晕他,一定会打晕他。”

    谢渺尝了片橘子,轻轻咽下后,面不改色地分给她一半,“来,吃片橘子压压惊。”

    揽霞乖乖接过,心不在焉地塞了两片进嘴,下一刻,脸皱巴的跟八十岁老太无几——

    好、好酸的橘子!!!!!!!!!!!!

    见她成功被酸到,谢渺方才露出痛苦表情,舔了舔牙道:“呐,你我主仆一场,有酸同当,有福同享。”

    闹了闹,拂绿的心情反倒有所缓解。

    马车到了香粉铺,谢渺由拂绿搀扶下地,特意扶了扶鬓间金灿灿的步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有人掀起车帘偷望,差点被她的满身富贵闪瞎了眼。

    谢渺与拂绿进了香粉铺,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摇着紫竹兰团扇,不紧不慢的在铺子里转悠。

    拂绿时不时提点意见,谢渺三心二意地挑选着胭脂水粉,左肩忽被人轻轻一拍。

    她不悦地蹙眉,睇向来人,“谁——”

    来人是名二十出头,檀衫俊面的青年,仔细看,相貌竟与谢渺有几分相似。

    “阿渺。”孟远棠浅笑清吟,拱道:“许久未见,你可还记得为兄?”

    刹那间,谢渺似被鸟雀叼走舌头,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身边的拂绿神情与她如出一辙,皆是张口结舌,足发麻。

    青年十分满意她们的反应,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折扇,凑过身,促狭道:“当年阿渺留下书信后不告而别,为兄甚是惦念,这不,便来京城寻你了。”

    谢渺陡然清醒,连忙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漾水光的眼,“你——”

    “嘘。”青年抬起食指,轻碰嘴唇,“先别话。”

    他目光肆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少女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一袭秋香色绣海棠花式衫裙精致昳丽,润白的腕处戴着一枚晶莹通透的玉镯,细耳坠着金环镶东珠耳饰,发间是半荷嵌绿碧玺金步摇,穗子正惊魂未定地来回晃动。

    孟远棠眸中闪过贪婪之色,笑道:“啧啧啧,这一身的打扮,没有千两银子下不来吧?看来阿渺跟着谢姑母在崔府过得极为滋润。”

    谢渺捏紧扇柄,声音由于忐忑而发颤,“你,你,你想干嘛?”

    孟远棠缓步朝她逼近,“你呢?阿渺,我不远千里来京城寻你,自是想重温——”

    拂绿横身挡到中间,压低声音骂道:“孟远棠,你不要脸!”

    “哦?”孟远棠左右一顾,笑问:“你们难道希望我在此,好好与你们回忆回忆旧日?毕竟,我们也曾兄友妹恭,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你住嘴!”谢渺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与你,我与你去外面。”

    罢不敢看他,转身跑出门。拂绿见状狠狠瞪了他一眼,赶忙追上,“姐,您等等奴婢!”

    孟远棠双负在身后,心情甚好地跟了上去。

    谢渺跑到隔壁的巷子里,面朝墙壁,肩膀不住轻耸。

    孟远棠见她如此惧怕,心里愈发得意。

    “拂绿,你退下,我,我有话要与他。”谢渺带着细碎哭腔地道。

    拂绿不甘不愿地退到巷子口,孟远棠见状,猴急地上前,装模作样地道:“阿渺,你无需害怕,为兄不过是来探望你而已。”

    谢渺用袖子揉红眼睛,侧首道:“孟远棠,别假惺惺了,直吧,你想要什么?”

    孟远棠抖了抖宽袖,又抬起靴面,示意谢渺看自己的一身打扮,“表妹你瞧,与你满身的珠光宝气相比,为兄实在是寒酸透顶。”

    谢渺一愣,会过意来,难以置信地问:“我从前给了孟家那样多的银子,如今你,你又想想要银子?”

    孟远棠却道:“阿渺此言差矣,从前你在孟家好吃好喝,帮扶孟家是理所应当。如今你表兄我囊中羞涩,你身为表妹,雪中送炭更是义不容辞。”

    谢渺拧死细眉,倔强地道:“若我不肯呢?”

    孟远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佻笑道:“阿渺,崔府是京中盛官,家风极为严苛,你是二房夫人的表侄,若让人知晓你行为不端,年纪便勾引男子”

    谢渺羞愤地打断他,“我没有,明明是你——是你——”

    孟远棠摸了摸下巴,好整以暇地道:“谁在乎真相如何?只要我大肆宣扬是你主动勾引我,坏了你的名声,到时候你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骂,毕竟我可是知晓,你锁骨下长着一颗——”

    见谢渺脸色巨变,孟远棠适可而止,哄骗道:“阿渺,为兄只求钱财,无意刁难你。”

    谢渺一扶住墙壁,怆然咬唇,余光却瞥到拂绿朝她比了个势。

    打们已就位。

    谢渺佯装动摇,“孟远棠,你话可作数?”

    孟远棠信誓旦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算个棍的君子。

    谢渺心中冷笑,面上犹犹豫豫,故意拖延时间,“不行,你,你再容我想想。”

    巷口人影晃动,眼看打们正要冲进来时,外头忽然响起拂绿刻意拔高的声音。

    “三姐,苏姐,真巧,你们也来这里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