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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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岸边,朱楼绮户,张灯结彩。

    这是千秋苑戏班子临河捱着着金陵镇的七星茶楼搭建的戏台子。

    戏迷们都纂着好不容易买到的票进了场,座无虚席。

    这一场是千秋苑新剧《假凤虚凰》,虽然已经演了好几轮,但还是有不少戏迷看了一次还想多看几次,加上口碑好,没看过的戏迷也纷纷抢票,导致每一张票都极为难求。

    甚至后面还有人添着钱买了站票——原本戏苑里是没有站票的,但捱不过戏迷们的苦苦哀求,戏苑也就顺水推了舟。

    陆一鸣坐在七星楼二楼的雅座里,正对戏台,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倒是有些庆幸。

    当然,他是托了赵玉贞的福才能坐在这里。

    今天赵玉贞被家里拉去给族里的老人祝寿,没有一起过来。

    陆一鸣独自坐在雅座里却也清静惬意。

    赵玉贞,已经跟戏班子的班主周老板谈好了,只要陆一鸣把货送过去就行。

    为了表示感谢,陆一鸣托赵玉贞送了周老板一些人参和首乌,周老板也就请他听一场戏以示回礼。

    台下原本人声嘈杂,台上幕子后面忽然锣鼓喧天,幕布也缓缓拉开。

    戏迷们晓得戏要开了,心照不宣地静了下来。

    当当当,粉面生和他的仆粉墨登场。

    弗一开口,便因风趣的对话博了个满堂彩。

    这出《假凤虚凰》,讲述的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滑稽爱情故事。

    尚书千金与丫头双双女扮男装去临省探亲,不料半路上遇上了另一对为了避难而双双男扮女装的主仆,皆不知对方身份,却又因情投意合而结为兄妹结伴同行。

    一路上四人遭遇了种种追杀和奇幻事件,结下患难真情,险象环生却又妙趣横生。

    最终男主角得以平冤昭雪,被一道圣旨赐了婚,新婚之夜掀开头盖,看到的正是自己的契兄,吃惊非,又闹了一连串笑话之后方成眷属。

    陆一鸣平常不大爱看戏,但竟津津有味地把整出《假凤虚凰》看了下来,有几场甚至笑破了肚子。

    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是阿金也能来看看就好了。

    起来,他还没见过阿金捧腹大笑的样子。

    这个人啊,平常总是神色淡漠,有时不高兴便会沉下脸,高兴了也只是勾勾嘴角。

    大笑什么的,实在是没有过。

    至少在陆一鸣面前是没有过的。

    真不知道他大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陆一鸣出门前也想把阿金叫上,但话到嘴边,他却莫名把话咽了下去。

    那天晚上……

    他实在是耿耿于怀又匪夷所思。

    难道……阿金真的吸了他元气么?

    如果不是,那也……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芥蒂一生,便像是肉中扎进了一根极细的竹刺,既找不到拔不出,又让人时不时隐隐犯痛。

    戏毕了一场。

    雅座的帘子被人挑开。

    一个清朗俊秀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走了进来。

    脸上还挂着刚刚洗完脸所残余的潮意。

    他冲陆一鸣微微一笑:“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哪。”

    这人正是戏班子的班主,名满省内周生。

    “周老板。”陆一鸣赶紧起身行了个礼,笑了笑,想开口夸他,却又自觉词穷,“方才真是一场好戏,怪不得大家都要三番五次买票来看了。”

    周生谦虚地摇摇头,温声道:“承蒙票友们抬爱了。”

    二人寒喧了会儿,帘外进来一个厮要来给二人添茶。

    添到陆一鸣时,那厮一个手滑,险些把壶摔到陆一鸣腕上,所幸眼疾手快,只是轻轻掠过陆一鸣的手背便被他自己接住。

    “轻尘,太冒失了。”周生微微沉色,低声责备。

    那个唤作轻尘的厮脸色煞白。

    “不妨。”陆一鸣了个圆场,“我也没有什么大碍,做的事多了难免要手滑的。”顿了顿,“我已经把货带来了。”

    -

    河岸,泊着两艘大船,绛红色的雕梁透出了古典与大气。

    “这艘,是我们戏班子平常住的。”周生指了指前面那艘,“后面那艘,是我们用来采购置货的。我们到处跑,总有些东西当地买不到,就要靠它及时的到周边添置。近些日子我们正好需要去省城办货,所以你的货我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多谢多谢。”陆一鸣让雇来的人把一只大黑木箱从一辆汽车上搬下来,“这就是我们铺子要送去省城的药材。”

    “哦,”周生点点头,鼻子嗅了嗅,“这些三七的味儿,很纯正啊。”

    陆一鸣暗暗一惊,这箱子离二人也有十来米远,里面装了几十味气味重的中药材,没开箱周生竟然都能知道里面有三七。

    狗鼻子也比不过啊!

    周生忽然眼皮微敛,两手轻轻拍了一拍。

    旋即便有一位厮牵着一条浑身白毛的犬从船上下来,把犬引到箱子边上。

    “这是做什么?”陆一鸣有些心虚,不由问道。

    “无碍,只是例行查验,看有没有活物。”周生不急不徐地解释道,“你运的什么货,我们不在乎,只是怕夹了些爬虫。因为我们的船,里面货物繁多,万一进了耗子蟑螂,或是蚂蚁,那可是了不得了。”

    听到“有没有活物”,陆一鸣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心,完了。也不知道这狗能不能真的嗅出活物来。

    只见那白犬绕着箱子左三圈,嗅嗅,右三圈,嗅嗅。

    每转一圈陆一鸣的心也跟着扭一圈。

    过了半天,白犬才嘤嘤地叫了几声。

    “看来没有活物。”周生释然地笑起来,一派的春风满面。

    他手轻轻一挥,吩咐下去:“把箱子抬到二号仓,好生保管。”

    陆一鸣暗舒口气,释了重负:“那就劳烦周老板了。”

    陆一鸣坐着雇来的汽车离开了千秋苑。

    周生望着车子远去的影子,脸色缓缓褪了笑意,眸色清冷,再没有什么神情,仿佛刚刚摘下了一张面具般,判若两人。

    “轻尘啊,出来吧。”他悠悠地唤道。

    脸色煞白的厮低着头从后面快步上前:“在。”

    “笨手笨脚,方才险些坏了我的好事。”周生轻叹,“东西拿到了么?”

    “拿到了。”轻尘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的锦绣帕子,摊开。

    帕子上乍一看,空无一物。

    但细细一看,上面赫然放着一件东西。

    一根,微微透着点金的浅色汗毛。

    周生眸底流光转动,把帕子接过,点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西边的太阳一沉,金光一敛,这世界便变了颜色。

    月亮愈高,夜色愈浓。

    到了夜深人静之际,月亮便开始躲在薄云背后,匿了踪迹。

    金叵罗坐在枝头,手里捏着从别人家院子里探出墙的桃枝上掉落下来的一朵桃花。

    这早春的桃花,既是娇艳,又是鲜活。

    “咔——”

    陆一鸣的窗子被人从里面推开。

    金叵罗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个时间出来的,一定是花莫言那个妖孽。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从窗子里翻出来,径直上了树。

    花莫言笑盈盈地坐在金叵罗边上:“阿金,我们聊会儿天。”补了一句,“我太闷了。”

    那就闷死好了。

    金叵罗根本懒得理他,也不搭话。

    花莫言自讨了个没趣,整个人身子一滑,又像只蝙蝠般倒挂在树上,晃来晃去。

    晃腻了,又坐回了树桠。

    “你真是无聊得要紧。”

    “木头都比你有意思。”

    “烦人,真烦人。”

    金叵罗充耳不闻。

    兀自捏着他手中的桃花若有所思。

    花莫言嘴一撇,正要换地方,眼角却不经意瞥到金叵罗裸|露的上身有什么泛着莹光的东西闪过。

    怔了一下,定睛细看。

    金叵罗健实的肌肉之下,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游走。

    泛着白色的莹光,时隐时现。

    好像是……什么符文?

    花莫言盯着那些符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低地叫了起来:“翀文!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金叵罗顿了下,视线转到花莫言身上,“你认得?”

    “我当然认得。”花莫言嘻嘻地笑起来,“以前为了读懂那些劳什子上古奇书,我可是自学了古今各族上百种文字。” 故意停住,瞟一眼金叵罗,“怎么,是不是很想知道它的来历?”

    看出金叵罗尧有兴趣,他继续娓娓道:“翀文,是唐末时百越之地迁到中原来的一个部族所用的文字。”

    金叵罗淡淡问道:“你它写的什么。”

    “……哦,我知道了。”花莫言坏笑,“虽然它们在你身上,你却不认得它们。”

    被他言中,金叵罗也懒得多作解释,只反问道:“它们写的什么?”

    “我看看……”花莫言轻轻呢喃道,伸出手在金叵罗紧实的皮肤上沿着几个字符游走的轨迹细细摩挲。

    良久,他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上好的皮囊啊。”

    他只消摸一把就知道,这副皮囊,与凡人的肉体凡胎截然不同。

    绝不会因寻常的跌扭动而轻易受伤,耐受力和承受力是绝佳的。

    金叵罗一阵厌恶,反手把他挥开。

    花莫言只觉得一阵剧痛,身子一个不稳,险些要跌下树。

    一时有些恼火,索性跳了下去,转身一掠便上了屋顶,取了块瓦朝金叵罗丢去。

    “死木头。”

    没砸中。

    金叵罗只当他是只挑衅的蚊蝇,不为所动。

    花莫言眼珠子一转,嘻嘻发笑。

    身影一晃,便掠向了远方。

    金叵罗眉头一挑,想到那副皮囊是陆一鸣的,虽然有些不耐烦,还是只得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金陵镇的屋顶上起伏追逐。

    犹如苍鹰追逐着它的猎物。

    但每每即将追上,苍鹰却又顿住,并不急着上前啄食,任由猎物继续前行。

    竟一口气从金陵镇追到了郊外断崖。

    花莫言喘着气坐在断崖边往深渊斜出的一枝细瘦的松枝上,叹气道:“你再追,我脚一软,可要摔下去了。”

    “跳吧。”金叵罗冷哼一声。

    “呀,你真舍得?”

    花莫言身子一滑,又用一双脚勾着松枝,倒挂在上面,嘻笑着晃来晃去。

    这一晃一晃的惹得松枝吱呀作响。

    “你,如果我现在走了,陆少爷他会不会醒过来?”

    金叵罗凝眉冷眼看着他,并不回话。

    “呐,你的封印,还有好多道解不开吧?”花莫言忽然转移了话题。

    也不过金叵罗有没有听清楚,他继续自顾自地道:“你的封印,可不简单哪,哪怕是我法力最高强的时候,也下不了这种封印。”

    “九九八十一道,对吧?”

    “你只有在夜深月出之间,才能运出一些法力来磨那八十一道封印,对不对?眼下,你估计还没磨到第十道。”

    “哈哈,怕只怕等你这样磨掉八十一道,千年的光阴都过了吧!”

    金叵罗仍是默不作声。

    “那个人,竟然要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封你,可见他和你的关系也不简单。”

    “我猜猜。”花莫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你杀了他全家?”

    “抢了他老婆?”

    “杀了他唯一的儿子?”

    “刨了他家祖坟还把坟做成了粪坑?”

    “轮|女干了他的母亲?”

    ……

    花莫言一人叽叽咕咕了半天,一句回应也没有得到,终于忍不住不耐烦起来。

    “呐,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解封印,你帮我……做件事?”

    “我虽然下不了这么毒的封印,但不定……让我试试,我能找着解法呢?”

    “这普天之下的法术,我虽不敢十分精通,但也通了七八成。”

    “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先试试效果,若是我能帮你解开一道,你不也省了许多功夫?”

    “让我试试吧?”

    “喂!!”

    金叵罗冷冷地斜睨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如果……让你把你主子这身皮囊弄给我,你觉得如何?”花莫言倒挂在那里边晃着身子边道,“反正他也只是个废物蠢材罢了。”

    金叵罗眸中的寒意骤浓。

    花莫言的双腿一下子僵得摇不动了,整个人瞬间如同被冻住一般动弹不得,忙道:“开玩笑开玩笑,你可莫当真!就他这副肉体凡胎,磕着一点就痛,饿着一点就晕,娇贵得很,爷爷我还不稀罕。”

    金叵罗沉声道:“你倒底想要什么?”

    “我要……”花莫言身形一晃,坐到了松枝上,神色一敛,“你帮我毁掉一样东西。”

    -

    陆一鸣只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里,寒风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刮来,惹得他一个劲哆嗦。

    不对,自己明明钻进了被窝才睡的。

    迷迷糊糊地觉得,也许是自己的被子掉地上了?

    伸手想从地上捞起被子,却似乎捞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还有些扎手。

    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自己好像并不是躺着,而是……坐着?

    两脚悬空。

    疑惑地低下头。

    自己,好像坐在什么东西上?

    像是根棍子。

    动了下腿,那棍子还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

    脑子被四面八方的冷风吹得清醒了些。

    双眼也渐渐适应了周遭的黑暗。

    月黑风高。

    借着微黯的星光,陆一鸣看到了右手边的悬崖和身下的万丈深渊。

    他怔住,只觉得全身凝固住了——

    这是做梦吧。

    可耳畔的寒风,手边的松针,天上的星辰,却都是如此真实。

    身体剧烈地发起抖来。

    鼻间呼进呼出的全是冷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

    沙沙沙。

    旁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在这寂静的暗夜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战栗的心房上。

    陆一鸣屏住呼吸,缓缓扭头。

    一道黑影立在边上的悬崖上。

    即使看不清他的脸,陆一鸣仿佛也能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刮过自己的脸。

    “要跳赶紧跳。”

    沉稳浑厚的声音,从那个人的喉间发出。

    陆一鸣浑身一滞。

    这个声音,让他心底的寒意瞬间漫延全身,比方才的更冷上百倍。

    金叵罗忽然伸手揪住了他的后领——

    一阵强大的力道,把他从树枝上拽了出来。

    登时全身一轻。

    陆一鸣惨叫着在床上温暖的被窝里醒来。

    阳光从窗棂下,洒满他的脸,带来舒适的暖意。

    陈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老王,你出来一下,我们家桌子腿又断了。”

    真的只是梦?

    陆一鸣下床着赤脚推开门往外走,正好阿金迎面走来。

    他神色如常,手里捏着一朵不知哪里摘来的桃花。

    “早啊。”

    太好了,真的只是个梦而已。

    陆一鸣笑起来,正要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却发现右手心有些刺痛。

    心翼翼翻过手心一看,上面是不知被什么划破的血痂,伤口上还残留着半截松鳞。

    作者有话要:  这章真的是又粗又长,又长又粗!!!

    两天的份量,先搁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