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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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一鸣慢悠悠地在镇上走着, 时不时个呵欠。

    眼底下的黑眼圈黑得可以当墨了。

    近来不知是怎么着,睡也可怕, 醒也无聊。

    噩梦连连, 就像有一头看不见的巨兽蛰伏在水底, 暗暗吐息,只在水面冒出了一串气泡, 一个接一个。但从水面往下看, 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家里那畜牲又爱搅事。

    “哟,这不是一鸣么。”

    不远处有人亲热地唤了他一声。

    知道是谁,陆一鸣眼都懒得抬, 随口应了声嗯。

    赵宏声领着几个跟班走过来, 大大方方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好一阵儿没见,你这精神头真是越来越不行了呀。”

    陆一鸣暗翻了个白眼, 面上却笑咪咪的:“听你被你家那头熊瞎子给扒了,看起来气色倒是好得很啊。”

    “嗯?你也听了?”赵宏声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有三道不浅的抓痕,“这事儿来也怪了,我一觉醒来脸上就有这几道, 家里是我家瞎子抓的,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自己记性差还这么多废话。

    陆一鸣不动声色地推开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问道:“哦,玉贞怎么样了?那天她跟我们去办货,结果摔了一跤摔伤了,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吧。”

    “巧了, 我正想跟你聊聊玉贞的事儿,”赵宏声难得露出几分正色,挥退了几个跟班,拽着他,“走走走,咱哥俩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正好一块儿喝喝酒。”见陆一鸣面有难色,便大气地一挥手,“今儿咱不赌!我请客我请客。”

    陆一鸣本是不愿去的,赵宏声这人算盘得精,估计又有了什么坑人的主意。

    但听到赵宏声这只铁公鸡居然愿意请客,陆一鸣也就不推辞了,欣然赴约。

    反正他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看赵老二玩的什么鬼把戏。

    半天后,陆一鸣坐在香居二楼的雅座里,有些吃不透赵宏声的想法。

    香居是清泉县最有名的勾栏院之一。在清泉县西边,县里的名流常常会来这里聚。

    赵宏声虽然身家优厚,却向来很少会请人来到雅座。

    毕竟雅座贵,雅座的酒贵,雅座的姑娘更贵。

    请人一顿,他心疼。

    现在,赵宏声不单把陆一鸣请到了雅座,叫人斟上了上好的竹叶青,还把香居的头牌吕九娘叫了出来。

    人未到,铃铛似的笑声先到。

    陆一鸣循声抬头,只见玉葱似的手指轻轻挑开珠帘,露出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睛。

    伴着芝兰香气,帘外的佳人迈着碎步缓缓走了进来。

    看起来也就十八九的年纪,青丝垂肩,肌肤如冰似玉的雪白,精致的眉眼间写满了青春与娇艳。

    相熟地叫了一声二爷,一双剪水似的眼眸略略抬起,好奇地瞟向陆一鸣。

    赵宏声朝陆一鸣一指:“这是我的朋友,陆记药铺的陆少爷。”

    吕九娘懂得察颜观色,朝陆一鸣嫣然一笑,软软地叫了声陆少爷好。

    陆一鸣原本只觉得是个寻常的漂亮姑娘,并没有什么想法,直到她这娇滴滴软棉棉地叫了这一声,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姑娘能作头牌。

    这一声真是玉融香暖,叫得没想法的人也有了想法,骨头都微微地发酥。

    他礼貌性地点点头:“好。”

    吕九娘难得见赵宏声带一个长相这样俊美的朋友过来,心底也隐隐窃喜,赵宏声又有授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陆一鸣边上,朱唇微启:“陆少爷第一次来吧?”

    陆一鸣哦了一声。

    拿着酒杯的手心地绕开吕九娘有意无意撩过来的指尖。

    “要不要听九儿给你唱首曲子?九儿什么都会唱。”

    “好啊,那你给随便我来一首吧。”陆一鸣无所谓地道。

    “浮云散,明月照人还……”

    吕九娘便把近来上海那边火过来的《月圆花好》唱了一曲。

    一曲毕,陆一鸣和赵宏声鼓起了掌。

    吕九娘自然而然地攀上了陆一鸣的肩,笑道:“陆少爷还想听什么?”

    陆一鸣还没话,赵宏声就向吕九娘挥了挥手,让她先退出去。

    吕九娘临出门前还不忘朝陆一鸣瞟了个似笑非笑的眼色,梨涡浅浅。

    “怎么样,不错吧?”赵宏声用肘撞了撞陆一鸣,低笑起来,“世间女子,最懂风情的,唯在此间。”

    陆一鸣疑惑地瞟他一眼,不明所以,索性直接发问:“你今天请客,肯定不是为了让我听曲儿这么简单吧?”

    赵宏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咳,我了,我请你来,是要和你聊聊玉贞的事。”

    “哦,那你吧。”陆一鸣早就不耐烦了。

    直接不就完了,磨叽些什么。

    “是这样,我们家呢,早先给玉贞订了一门婚事……”赵宏声喝了一杯酒,“是财政局白局长的侄子。他家在省城经营连锁医院,他本人还在欧洲哪个国家来留过洋来着。这个年轻人知书达礼,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对玉贞,是很喜欢的,也丝毫不计较我们家的出身……”

    陆一鸣听到前几句,就猜到赵宏声倒底是要干嘛了。

    其实很久之前,赵宏声有窜掇过他向自家妹妹提亲,只是被他一口回绝了。

    自陆一鸣把自家铺子输给赵宏声后,赵宏声再也没提过这茬。

    八成啊,是嫌陆一鸣现在家道中落看不上了,想让他退堂鼓的。

    正中下怀,陆一鸣赶紧笑道:“这是好事啊。”

    “但是,”赵宏声话锋一转,眼神沉肃下来,“你也知道,玉贞那个丫头就喜欢你,大家都知道你对她没心思,可她心眼死,天天在家里讲的什么女性|权益,恋爱自由,还整天往你那边瞎跑,这成何体统!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去省城上什么学,学的什么玩意儿!我们玉贞好好一个姑娘家,这都把脑子学坏了。轴里轴气!”

    脑子坏没坏另,轴倒是真的轴。

    “哦,我上次已经跟她清楚了。” 陆一鸣满不在乎地,“我对她这种丫头片子可没那样的想法。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赵宏声原以为这事是郎有情妾有意,生怕妹妹被这窝囊废拐跑了。

    正苦恼着要费不少口舌,所以才设了这场宴想跟陆一鸣深入的聊一聊哪,好让他知难而退,还盘算好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反正棒鸳鸯方法多的是。

    哪想到陆一鸣这么爽快,省了不少功夫,心里一块石头掉了地,爽朗笑道:“那就好!有一鸣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顿了下,他眼角稍稍一提,声道,“你该不会……还念着柳汀吧?”

    陆一鸣猝不及防心头一跳,喝酒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柳汀。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身边的人在他面前都会特意避开这个名字。

    他不,别人也不提。

    只等着时间将这个名字抹淡,让它变成像“张三李四”那样平平无奇的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闻之色变。

    心里有些不痛快。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提她干什么?

    “她现在已经嫁给别人了吧,听夫家是那个书呆子?这倒般配了。”赵宏声没看出他脸色变化,自顾自地起来,“不过啊,我也不知道柳汀有什么好的?呵,见过她几次,每次对我都没什么好眼色,装的什么清高。估计到了床上也跟块木头似的。你娶不上她呀,未必是件坏事。这天涯何处无芳草……”

    陆一鸣咬了咬牙,忍住了把酒泼他脸上的冲动,冷冷地道:“她的好,你不知道也罢。娶不到她,是我陆一鸣没这福气。”

    赵宏声察觉陆一鸣语气不对,自知失言,忙了个哈哈:“哎呀,瞧我这张嘴,没遮没拦!冒犯了柳姐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三杯下肚,赵宏声眸中浮上了些醉意,喃喃道:“不过,我倒是能懂你这份深情……”

    你懂个什么?

    陆一鸣啼笑皆非地白他一眼。

    “我知道你们都一定认为我是那种‘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赵宏声没感觉到他的鄙夷,继续自自话。

    没有没有,顶多觉得你是个精虫上脑的色胚子罢了。

    陆一鸣咳了声。

    “其实爷我,也有用情的时候……”

    陆一鸣今天总算听到第一件似乎还有点意思的事情,眼睛微亮:“谁啊?”

    该不会是调戏哪个年轻寡妇被人家损了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陆一鸣兴趣更浓了:“在哪里遇到的?”

    赵宏声神神秘秘地凑近他耳边,声了三个字:“在梦里。”

    补了句:“在那个梦里边,我跟她大干了几百回合,那感觉……棒极了,简直前所未有。可惜就是一直看不见她的脸,怪可惜的。醒来以后,总有那么点儿念想。”

    陆一鸣爆出一阵大笑。

    笑了会儿看到赵宏声一脸认真,才稍稍一敛,作了个评价:“你这春|梦,做得是挺用情的。”

    赵宏声盯着他的眼睛:“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了。”听见陆一鸣‘嗯?’了一声,他才继续问道,“那天早上从那个戏班子的船上下来的,是你,玉贞,和我三个人?”

    “是啊。”陆一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杯子,猜想着赵宏声是不是也发现了点什么。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怎么从船上下来的?”赵宏声狐疑地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在船舱里瞎转,忽然眼前一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家里了。家里我被熊瞎子抓伤了,一直发高烧,所以脑子烧坏了才不记得。啧,我养的熊宝贝我不知道?它哪来的胆子敢来抓我。你,是不是这船有鬼?”

    陆一鸣联想到在船上那晚的见闻,心中一动,却没有戳破,反正赵宏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船就算有鬼,也是你非赖着要上的。

    他抿了最后一口杯:“宏声啊,那天早上,我和玉贞是真真切切看着你同我们一道下的船,你这脑子,怕是真给烧坏了,没事多炖点猪脑给补补吧。”

    中午,一辆汽车缓缓驶过进入金陵镇的玉带桥。

    车里后座坐着两人,各怀心思。

    陆一鸣托腮望向窗外飞快后退的景物,不时偷瞟一眼旁边的吕九娘。

    吕九娘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笑盈盈地将目光迎了过来。

    刚才赵宏声喝大了,似乎忘光了之前出千把陆一鸣几个铺子给骗到手的事情,对陆一鸣又是称兄又是道弟,不单叫自家司机亲自把陆一鸣送回家,还把吕九娘硬塞进了车里。

    赵宏声酒气冲天,在他耳边猥琐地笑着,压低声来了一句:“这个吕九儿,功夫一等一的好,哪怕是守身如玉的卫道士都能叫她迷得三荤五道,包你一夜销魂。”

    陆一鸣刚要推辞,忽然想起什么,眼珠子一转,抿嘴笑笑,也就没再话。

    安顿好吕九娘,陆一鸣径直拿起钓竿去了河堤。

    这时间河堤人少,清静。

    找了块僻静清凉的树荫,他把钩子一抛,钓竿搁在腿,枕着手躺下。

    上方的枝桠间,两只画眉鸟正亲昵地叽叽喳喳,时不时以喙互啄,丝毫不避着树下的人。

    陆一鸣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

    倒底是春天到了,花草生长,鸟兽发|情。

    ……到这个,家里头还有一只要成天要发|情的畜牲呢。

    “你若愿意,我就是你的狗。”

    昨晚那句夹带着热气的话在耳边回响,在脑海里回荡。

    陆一鸣眼底滑过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笑。

    哼,我不愿意,你不也得是我的狗么。

    等等,这不是狗的问题。

    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那句火辣辣的话带跑偏,陆一鸣眉心微微皱起,忍不住迁怒那两只鸟儿,赖它们让自己想起这破事儿来。

    出声咳嗽几下,把那两只麻雀惊得蹿到了另一棵树上。

    眼角余光瞥到什么,眼尾微抬。

    一只乌鸦单足立在头上那棵树的高枝上,以两簇绿叶作掩护,将身子藏去了大半,只是露出了一翘黑尾。

    加上它长时间一动不动,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嘁,这晦气鸟!天天在自家院子里吵吵嚷嚷就算了,怎么出来钓个鱼,都能遇上一只?

    该不会是把它家兄弟抓到了笼子里,它怨恨难平,出来跟着不放吧。

    陆一鸣悄悄在草地里捡了块石子,趁那只乌鸦不注意,朝那团叶子扔去。

    乌鸦果然被吓了一跳,呱地一声张开翅膀从树叶背后蹿出来,在树顶盘旋两圈才慢慢振翅拉起一个大弧,朝天边飞远了。

    陆一鸣看着它在天边变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不见,不由释颜一笑。

    清早被断的倦意夹杂着青草香气卷土重来。

    他缓缓合上愈发沉重的眼帘。

    不远处那棵树上,两只画眉远远地望着那个睡死在草地上的人,继续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他睡啦。娘子。”

    “刚刚他故意吓唬我们,好讨厌。”

    “我们在他身上拉泡|屎吧!”

    “好呀。”

    两只画眉鸟嬉笑着,一前一后,徐徐掠下了树枝,悄悄靠近。

    其中一只背羽苍翠的画眉刚刚飞近他的发梢,刚想调皮地啄他一下,冷不丁那人一只手呼地抬起,精准有力地一把捏住了它的颈子。

    那只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爆起,根根狰狞,指节拧得几欲变形。

    画眉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眼前一黑。

    “叽、叽叽!”另一只画眉鸟吓得头也不回地惊蹿飞走了。

    刚刚分明睡熟了的人,缓缓张开了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血丝纵横的眸中布满戾色。

    这废物,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连几只鸟都能跑来欺负。

    他嫌恶地将手里画眉鸟的尸体扔到身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喉咙里呜噜噜地吐出两个字。

    “好痛。”

    抬头,一缕阳光透过层叠的木叶,在他头上落了块巴掌大的光斑。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遮住阳光,想了想,索性还是吃力地挪动身子,站起来。

    全身仿佛被万重山一次又一次细细碾过般剧痛难忍。

    不能继续再呆在外面。

    尤其是白天,身上的封印吸收了日光的精华,比夜间更为强大,几乎要将自己的魂魄搅碎了卷进封印中心。

    一旦被卷入其间,那就彻底要被吞噬封印起来了,到时候想要动弹估计都不能。

    他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挣脱出封印的漩涡。

    所幸恰好遇上那个废物正在熟睡,才能勉强用起这副皮囊,否则以他现在的能力,怕是什么也做不了。

    虚弱地喘着气,咬牙切齿,喃喃道:“你们都想要我死,呵,我……偏、偏不死。呵呵,咳、咳咳!”

    趁着陆少爷没醒过来,他还可以再用这副皮囊一段时间,正好可以想想法子补些法力。

    喉咙里还在低低地咒骂。

    “金叵罗,都是你逼我的……都怨你,都怨你,可恶!咳咳。”

    明明只要那老怪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另找副皮囊就可以逃之夭夭自此两不相干……可那老怪物偏偏多管闲事!害得他只能动用下下之策。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头老怪物,挫骨扬灰!

    这么想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镇子里走去。

    金陵镇的仙来茶馆。

    店二眼见一位客人摇摇晃晃地迈进了店里,料想是哪里来的酒鬼,得赶紧赶走。

    上前拦住:“哟,这位客官……”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不由眼前一亮,“哟哟,是陆少爷啊。我还道是……嘿嘿嘿,里面请,里面请!”

    眼前的陆少爷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脑门里不住地淌出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扶我一把?”

    店二立马搭手扶起,关切地问道:“陆少爷,要不要给你叫人大夫?或者……我找人给您家知会一声?”

    “不用,”花莫言赶紧拦住,“我只是有些中暑,歇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快些把我带进最凉快的座位,给我沏一壶碧螺春。”

    “好嘞!”

    半晌,花莫言总算在角落的位置慢慢地缓过气来。

    盘算着后面的计划。

    眼下,他若是想跑也跑不远。

    可是若是回了陆宅,一定会被金叵罗斥退,没有法子继续运法疗伤。

    有几个夜里他想出来运功,却总是频频被断。

    每每被断一次,总能折损他不少功力,搞得他最近也不敢贸然出行。

    可恶,可恶啊。

    花莫言气得牙痒痒的。

    读魂识魄倒是不稀奇,但是寻常的读魂术,在一体双魂之下通常是两个魂魄都能看到的,照理应当分不出是哪个人正在用这副皮囊才对。

    那个老怪物却能分辨。

    眼睛,对,眼睛。

    那个老怪物,总是看过他的眼睛后就能准确无误地辨得出他来,哪怕他敛去狡黠或戾气,模仿陆少爷的神态语气模仿得再惟妙惟肖,也无济于事。

    明明两个人都用着同一副皮囊,他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花莫言朝店二挥挥手,讨来一面镜子。

    瞪大了眼睛,对着镜子细细观察。

    这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眸子比最好的徽墨还要黑,却又亮如淬入流星朗月。

    若不是此时眼球上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还可以更好看的。

    可是这双眼睛,他用着,或是陆少爷用着,又有什么不同呢?

    瞪得眼球的细红血丝都张大了一圈,也没找出什么窍门。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焦灼得指尖轻轻颤抖。

    旁边传来细碎的木头敲击声。

    花莫言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老者,闭着双目,在童的搀扶下拄杖在木制楼梯上缓行。

    有个念头在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了一下。

    花莫言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不由加重了。

    苍白的双颊因为这个有趣的念头而兴奋地微微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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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宅。

    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推开大门,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

    看到几个屋子都一片昏暗,他便晓得家里那两个人还没有回来。

    不以为意,慢步走到檐下。

    那里挂着一只漂亮的竹制鸟笼,一只圆滚滚地乌鸦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金叵罗笑着开了笼门,把乌鸦放出来。

    慵懒的声音从薄唇间响起:“笨蛋。怎么不跑?”

    乌鸦声地应道:“我,我吃撑了。”

    顿了会儿,补了一句:“这宅子里的晦气太多,太好吃了……”

    “去吧。”金叵罗示意它先离开,自己进屋点亮了煤油灯。

    陈姐比较喜欢用腊烛,煤油灯用不惯。后来陆一鸣天天敲边鼓,腊烛麻烦,陈姐也就跟着用起了煤油灯,腊烛用得自然少了。

    这个时间,陈姐也快该回来了吧。

    就是不知道陆一鸣是不是还在外边折腾。

    他朝门外的暮色渐起的天空望了一眼,持灯进了自己屋里。

    刚迈进房间的门槛,金叵罗就嗅到了一丝异常香甜的气息。

    像是玫瑰花与桂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他微微皱起眉毛,将灯放在桌上,循着这股香气慢步走到了床边。

    掀起被子的一角,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懒懒地伸了出来勾住了他的手腕。

    随即一颗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冲金叵罗妩媚地一笑。

    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从她的脖子和被子的交接处来看,她应该未|着|寸|缕。

    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洁白如雪,光润如玉。

    金叵罗冷冷地抽回手,坐在桌畔,唇间吐出两个字:“出去。”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就是他家大少爷又在胡闹了。

    吕九娘嗤地一声笑了,她裹着被子坐起来,身子软得像一条蛇。

    她理了理自己被压乱的头发,眉眼斜斜地量着眼前的人,声音又软又糯:“陆少爷,这房间的主人脾气不大好,却好|色|成|性,让我来好生伺候着。我看先生您,也不像这样的人哪。”

    着,又朝金叵罗瞟了几眼。

    这位先生……长得真像是雕琢出来似的,太俊啦。

    加上这轩昂的气宇,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金叵罗挑了下眉梢:“你可以走了。”

    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呵,等他回来,要好好找他算下这笔“帐”。

    “那不行的呀,”吕九娘面露难色,道,“陆少爷了,如果没伺候好您,我是拿不到钱的。”

    其实陆少爷的是:若是能成功勾|引|到这房间的主人,再在关键时候叫停喊几声救命,她今天的报酬可以拿双倍,也会有人冲进来把事情断。

    白了不就是仙|人|跳么。而且陆少爷再三保证了,他跟这人是好朋友,只是开个玩笑,绝不会让她难堪,更不会吃官司,她才点头同意的。

    又不用办事,又能拿钱,算是门好差事。

    金叵罗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倒出里面的钱,数了五枚:“够不够?”

    五块大洋。

    这不单远远超过她今天的酬劳,更顶她半个月的收入了。

    吕九娘一双眸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欲要伸手接过,又有些迟疑:“真要给我?”

    “过后你只需要跟他,我满意得很,”金叵罗眸子闪动着异样的光,“便好。”

    吕九娘刚走不久,大门前便传来了陈姐那颇具穿透力的唠叨声。

    “哎哟,你们慢点儿!别磕着了。”

    可算回来了。

    金叵罗持着灯施施然出去相迎。

    却见陈姐正带着两个壮汉抬着担架上的陆一鸣正往里屋走。

    陆一鸣全身湿漉漉的一片,从头到脚都淌着水,留海紧贴着额头。

    留海之下的位置,竟蒙了一圈白布,将一双平日里既是清澈又是淘气的眼睛遮了个严严实实。

    嗯?

    金叵罗微微皱起眉心。

    “赶紧过来搭把手啊,金少爷。”陈姐唤了一句。

    几个人把人扶到了里屋,陈姐替他找了身干净衣裳让他赶紧换上,再张罗着去院子里烧热水。

    金叵罗在旁边递柴火的功夫,总算听陈姐唠唠叨叨地听懂了来龙去脉。

    黄昏之际,陈姐接到镇上医馆的消息,陆少爷受了伤。

    阿金又不在,她收拾都不顾不上,径直冲去了医馆。

    原来陆一鸣下午不知去码头瞎晃什么,在别人搬一袋生石灰上梯子的时候恰好路过,那袋子巧不巧就从被那人脱手滑落,一整袋的生石灰倾泻而下,扣在了他头上。

    陆一鸣被迷了眼,惊退几步就落了河里。

    一群工人手忙脚乱把他捞了上来,又给他冲洗了半天,他仍是睁不开眼,这才急急忙忙把他送到了医馆。

    按李大夫的法,陆少爷只是头皮和眼睛有些灼伤,算运气不错了。

    “李大夫还啊,幸好少爷刚被石灰迷眼,就被水冲得差不多了,他已经给上好了药,只要期间好好养着,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以后每隔七天来去找李大夫换一次药,估计一个月后就能看到了。这段时间不能见光……” 陈姐边扇火边道,“你少爷近来是不是犯了太岁?真是没有几天省心的,唉。你是不是?”

    见没人应声,陈姐一回头,身边空空如也,哪有人影。

    “哎?!”

    金叵罗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回了屋里。

    金叵罗走进屋里,看陆一鸣裹着被子簌簌发抖地在床上坐起来,扶着床头,像是想要拿什么东西。

    猜到他想喝热茶,金叵罗挑了挑眉毛,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

    “在河里的滋味可好?”

    陆一鸣灌了一杯热茶,喉间温暖,骂人的力气也恢复了。

    嘁了一声笑起来:“畜牲。”

    金叵罗冷笑道:“近来你还是乖乖呆在家里比较好,再出去瞎晃,恐怕还要倒大霉。”

    “我若是倒霉,恐怕也是你害的吧。自你这个丧门星来了我家,一件顺心事都没有。”陆一鸣眼睛看不到了,嘴巴倒是一点没事,照样藏了刀。

    他把空杯子递出去,示意再来一杯。

    金叵罗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一个伤患置气,把热茶再满一杯,递了过去。

    陆一鸣咧嘴:“怎么不话,你这是默认了吧?你这个,丧、门、星。”

    金叵罗嫌他吵,径直把杯子夺回来,把茶全倒了。

    “把杯子还给我。”陆一鸣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拿得到就只管拿。”金叵罗捏着杯子笑了。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陈姐已经把水烧好了。

    对着满满一浴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陆一鸣迟迟没有动手脱衣服的意思。

    等了半天,完全没听到那两人有出去的迹象,他迟疑着道: “怎么,难道你们要看着我洗?”

    陈姐咳了咳:“你现在眼睛看不到,不能见光又不能碰水,我们这不是担心你吗?”

    陆一鸣叹气,沉声:“我只是瞎一阵,又不是瘫了,都给我出去!”

    听到那两人退出去带上门的声响,他这才缓缓解了衣|扣利索地爬进浴桶里。

    室内热气氤氲。

    热水将身体团团包围,四肢百骸一阵舒爽。

    多久没好好泡过热水澡了?

    他的脸在一片雾气里浮上几缕狡黠。

    克制住自己想大笑的冲动,他扶着额轻轻发出两声冷哼。

    终究还是没忍住地咧开嘴角。

    果然没有被识破。

    以后总算可以好好找机会地运会儿功了。

    绷带之下的眼睛隐隐刺痛。

    他嘴角更肆意地张开。

    ……陆少爷,对不住啦。

    扭头,将浴桶边的桌子上的茶杯拿起,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作为寄生魂魄,他视物其实并不受皮囊影响——哪怕这副皮囊的眼睛真瞎了,他虽能体会肉|身的痛楚,却仍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行动受制和有赖于这身皮囊罢了。

    以后看来要装好一阵的瞎子了,真是麻烦。

    话起来,今天陆少爷这午觉,睡得有点儿长啊。

    他都折腾这么大半天了,陆少爷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你可以出来了,陆少爷。

    花莫言在心底喃喃地道。

    以目前的体力拖着这副皮囊走到码头,又到河里游了一遭,他可是累坏了。

    现在若是陆少爷出来顶个班,他倒好休息一会儿。

    但陆少爷终究没有醒过来。

    他只能慢条斯理地泡了会儿澡,运会儿功,再出来穿好衣裳。

    感觉好多了,神清气爽。

    哼着曲儿,他躺倒在床榻之上,高兴得要在心里头开花。

    陈姐在门外关切地问他明天早中午晚上吃什么喝什么。

    耐着性子一一答了还有一堆嘱咐,简直没完没了。

    花莫言忍着她震裂耳膜的唠叨,心中哀叹:蠢女人!本来只是要瞎,现在都要聋了。

    心底却禁不住隐隐地有些羡慕起陆少爷来。

    ——你看看你,明明是个废物,可除了没有法力,什么都有。周围的人都把你当宝贝供着。

    上天真是不公平哪。

    不过,上天什么时候公平过?

    自古以来,向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唯有愚者才会向神灵乞求公平。

    他知道,只有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避免变成那一把人见人踏的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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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姐睡前正要关上窗子,从缝隙里摇摇晃晃斜飞进来一团什么东西,跌落在桌子底下。

    挑灯一看,是一只通体青翠的画眉。

    那画眉鸟身上有些血渍,一双乌黑浑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竟一点也不怕她,嘴里叽叽啾啾叫个不停,倒像要跟她话似的。

    陈姐颇有些怜爱地将它捡起来,托在掌心:“东西,难不成是被猫叼了?”环顾一周,将它放在桌上,给它用手帕铺了张床,“那就先在这里过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