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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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完王寡妇已是深夜。

    文渊夹着卷宗和笔记本, 一边揉着眼角的穴位一边慢慢往外走。

    心中却有几分开心。

    这也算是一大进展。

    值夜班的几个警员把王寡妇带走暂时收押。

    文渊想起什么,叫住其中一个:“张若山怎么样了?”

    那警员目光有些闪烁:“有些, 唔……不知当怎么讲。头儿你去看一眼自然就晓得了。”

    特级收押室。

    这里主要羁押一些还没有审的命案要犯,每一间牢房都是逼仄狭窄的单人间, 牢房的铁门都经过特殊加固。

    空荡荡的过道上, 落下昏黄的灯光。

    警员引着文渊走在上面, 整个回廊都是他们两人踏踏踏的脚步声, 显得犹为空寂。

    三号房。

    这里是收押张若山的地方。

    铁门由拇指粗的钢筋交汇而成,可以透过它看清狭的牢房里面的每一个角落。

    牢房里的单人床上没有人。

    文渊疑惑地往别处一扫,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人。

    角落里,张若山高大的身体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有如一头受伤的兽在酣睡。

    “若山?”文渊叫了一声。

    张若山闻声睫羽微动, 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瞬,他嚎叫着从角落跳了起来, 冲向铁门, 身体被铁门拦住, 他便用力撞了上去, 发出巨大的哐哐声, 铁门被撞得震动不已。

    文渊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凝眉道:“若山,你冷静一下。”

    张若山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有如一头发狂的巨兽, 喉间发出吼鸣, 红着眼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铁门, 很快便撞得头破血流。

    警员把文渊拉到一边,声道:“头儿,你看,他自招供之后,整个人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儿……”指指自己的脑门,“出了问题。前两天还只是精神有些恍惚,今天就直接发狂了。上午想给他放风来着,结果他突然要咬人,现在连风也不能放了。”

    ——这种吐真剂虽然可以让人在不受意识控制的情形下吐露实情,但因为技术尚不成熟,所以仍在实验阶段,目前看来,若是剂量把握不好,有可能导致试验者精神失常。

    文渊耳边响起刘副官请来的那个医生的话。

    心中了然。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一边仍在不知痛楚和疲倦撞向大门的张若山,淡淡地道:“你若是一早就老实交待,也不至于致此。”

    “头儿,你现在跟他这些没用,他也听不懂。”警员道,“过两天,上头问起他,怎么?”

    “怎么?”文渊反问了一句,道,“还能怎么。就如实交待,他为了掩藏真相杀人灭口,畏罪成疾,得了失心疯。”

    “是。”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收押室,身后仍不断地响起重重的冲撞铁门的巨响。

    拐弯前,文渊最后往那头看了一眼,觉得以自己与张若山的交情,多少该有些悲悯。

    但心中却并无波澜,不免有些奇怪。

    ——兴许因为那里面住着已不是张若山,只是一个疯子而已。

    咎由自取。

    -

    文渊拖着疲倦的身子推开家门,连灯也懒得点,径直摸黑走向自己的床铺,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慢慢睁开眼。

    双眸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觉得床头的椅子上,似乎有个黑影。

    警觉地坐起来。

    “文探长,别来无恙呀。”那道黑影发出轻笑。

    文渊惊出一身冷汗。

    这声音……

    陈谨之三号?

    “你来了多久?”他低声问道。

    “在你回来之前吧。”三号淡淡地应道,“文探长工作真是敬业,这么晚才回家,想必很辛苦。”

    “深夜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上回在医院里和你的合作,你可有考虑?”

    合作……

    文渊想起来了,不由失笑。

    懒得多跟他周旋,直接问道:“你究竟是谁?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凭什么跟我谈合作。我又怎么敢和你合作?”

    “与其问我,你不如问问刘副官是谁。”

    文渊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你和陈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根本不是陈谨之。”

    “哦?我不是陈谨之?”三号反问道,“那谁才是真正的陈谨之?”

    “真正的陈谨之,已经死了。”文渊道,“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

    “什么?”黑暗中,椅子发出一声轻响,三号似乎有些错愕,沉默良久,他才重新开腔道,“他怎么死的?”这句话竟有些沧桑,听起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一般。

    “金陵镇外河上捞起一具装在箱子里的男尸,这件事,耳目众多的阁下,早该有所耳闻吧?”

    三号没有否认。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

    “早就让他不要回来,他却总是不听劝,渊孽。”

    让他?

    文渊摸到煤油灯和火机,问:“所以你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三号桀桀地笑起来,声音与之前的温润已大不相同,倒像是刀磨在磨刀石上发出糙响:“我自然也是陈家的人。”

    -

    金陵镇。

    天蒙蒙亮。

    吴清越踩着河堤上的草不紧不慢地往镇子后山走去。

    他常年住在货船上。

    无聊时便铸点新模子,或欣赏一下自己多年以来的收藏品。

    有时候周生他们会把一些出了故障的模子送过来让他修理。

    这份活计,既不算十分忙碌,也不算得清闲,但能糊口还将就。

    刚才他货船看到了乌鸦,盘旋在船的上空。

    一定是那人派来的吧。

    这么想着,吴清越便下了船,跟着乌鸦一路走,踏过重重露水上了山。

    金陵镇的后山并不远,只是也不算得矮,吴清越爬到山顶已经气喘吁吁。

    那人正斜倚在一根老松的斜枝上,手里拨弄着一枚松子。

    听到了吴清越的脚步声,他微侧过脸,似笑非笑地扫一眼过来。

    吴清越被这一眼扫得全身微凉,有如笼上一层薄薄的寒气。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礼貌地微笑:“鬼君大人。”

    “我记得,你姓吴?”金叵罗薄唇微动,发问。

    上次匆匆相遇,很多事情并没有来得及细问。

    反正那次已经在此人身上种下了引路钉,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得到。

    “在下吴清越。”

    “吴清越。”金叵罗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像在用唇齿细细品味这个名字。

    每被念到一个字,吴清越便能感觉到像有一柄细锤在脑中轻轻敲过,激起阵阵心悸。

    三个字,便是敲了三下。

    他不自觉地有些应了一声:“在。”

    “我那颗心,现在就在附近吧?”金叵罗浅色的眸子陡地一亮。

    他低低地道:“我近来能感觉得到,它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轻轻跳动。

    每跳一下,都像在召唤他这个旧主。

    吴清越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为难地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啊。”顿了顿,他补充道,“如果鬼君大人对现在这颗心不满意的话,我这里还可以再帮你换一颗。我这里有商人的精细之心,有将军的刚烈之心……”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金叵罗玩味地泛起嘲意,不耐烦地断道,“对我,对他,你知道多少?”

    “我年少时家破人亡,我险些死在海上,是他救了我。每隔几年,他便会来探望我一次。”

    吴清越沉吟片刻,又徐徐道:“他曾问过我,世上有什么人的心,可以刀枪不入,无喜无悲,睥睨万物?我,世上没有人拥有这样的心,拥有这样的心的,唯有历经过千种苦刑的炼狱恶鬼。”

    他缓缓抬眼,望向金叵罗,眼神清亮:“几个月后,他把你带到了我面前,要取走你的心。当时你正长眠不醒,我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便将你的心换给了他。也给你换了颗心。直到他他刚刚从鬼门逃出来,我才知道他竟然真的去了炼狱。”

    “哦?”金叵罗挑了挑眉,嘴角勾起,“这么起来,是他把我从鬼门中带了出来?那我……还得多谢他了。”

    吴清越但笑不语。

    金叵罗垂眸沉思:“你上次过,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吴清越道:“他过,名字这种东西,一旦被人知道,最容易被变成短处,所以他从不以名姓示人,与其给我一个假名字,倒不如不为好。”

    “我明白了,你走吧。”金叵罗点点头,挥了挥手,低头继续去看他掌心的那枚松子。

    吴清越转过身,欲言又止。

    走了几步,没忍住停下来,回头道:“那时,他从鬼门带出来的,可不止你一个。”

    金叵罗并不看他,笑道:“炼狱号称三千恶鬼,实际上远远不止,多几个不嫌多,少几个不嫌少。”

    踩过草叶的脚步声在身后轻轻响起,渐行渐远。

    脚步声完全消失的时候,金叵罗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消失了,既没有喜怒,也没有忧惧。

    抬起头,眸子映上山脚的金陵镇。

    炼狱。

    这个地方,太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差一点就忘了。

    他早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人,更记不清当年是因为什么原因让魂魄被封上这八十一道枷锁般的封印,甚至连为什么堕入炼狱都记不太清了。

    脑海中只有那些作为恶鬼在炼狱受刑渡劫的琐碎记忆。

    很多早前的记忆,随同他的法力一起,被淬入了繁杂多变的封印里,只剩下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

    怕是唯有继续冲破后面的封印,它们才能一一恢复。

    随着前面几十道封印的破解,他最近渐渐才想起了一些旧事。

    世传炼狱有十八层。

    实际上远不止。

    起初,他似乎在前面几层受尽了各类刑罚,从鞭笞到烹煮,从刀山到火海……

    身体每到被撕成碎片或是被剁碎成肉泥,便会恢复原状,重新再接受那些刑罚,周而复始。

    很快,当那些刑罚再也不能让他感觉到多少疼痛,不能让他再发出一声呻吟,他便被送到了新的地方。

    无尽狱。

    他也不上这是炼狱的第几层,只知道这里一片死寂。

    在这里,每睡一天,便醒一百年。

    全身如同被嵌入了冰川般,动弹不得。

    视野中白茫茫一片,却可以看得到日月星辰。

    除此以外,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鬼,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呆的时间越长,便越是能感受得到那种无穷无尽的孤独和疲倦,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魂魄。

    叫人绝望。

    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忘记东西的速度越来越快,脑海中的空白越来越多。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地方,还能吞噬他的记忆。那些被封印漏过的记忆,被这个地方一点一滴,蚕食鲸吞。

    再这样下去,他会在这里变成一尊连蛆都不如的东西,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死,更不知在此何为。

    起初他还可以去数日出和日落。

    久而久之,每一个日出对他都成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煎熬。

    他不得不开始怀念之前在前几层遭受酷刑时那些在旁边哭得烦人的鬼和那批总是面无表情的鬼吏——至少那里是热闹的。

    无穷无尽的孤独和绝望比疼痛可怕一万倍。

    “主人。呱 !”

    苍罗的声音把金叵罗从回忆中唤醒。

    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看向肩头的乌鸦。

    那是他忠心耿耿的仆从。

    “主人,陆少爷出门逛去了。”

    “嗯。”金叵罗淡淡地道。

    随他。

    这种事,他现在倒不太在意了,反正也跑不了多远。

    胸腔中突然猛地收缩,眸色蓦地一下变得淡极了,不再是蓝灰色,而是烟笼般的灰白。

    很快,眸中的灰白褪去,眸子渐渐沉淀下更深的色泽,一股狂喜从瞳孔深处升起。

    他感觉得到,他的心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兴许不能高兴得太早。

    能出入鬼门,从炼狱中带走几名恶鬼并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人,在人世间万中无一。

    绝不会是个好对手。

    金叵罗垂下眼帘,轻轻念着无声的咒。

    少倾,树下的地面上渐渐浮起数十道淡色的灰影,很快化成几十道灰色人形,齐齐跪伏:“主人。”

    这些山林间的阴秽之气,皆是他的仆从。

    “尔等,去给我找一个人。”

    着,金叵罗的眸中慢慢浮上一个人影。

    刚才就在那个姓吴的回忆起那个人时,他的眼眸深处升起了那人的轮廓。

    金叵罗读到了那个依稀的人影,牢牢锁入了自己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