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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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 陆家大宅上空便盘旋了一群黑乌鸦。

    而陆宅内,既无人迹, 亦无生气, 满院萧条。

    那株枯死的老树上, 坐着一个人。

    他繃着一张脸,听着陆续回来的乌鸦和地灵们向他汇报搜寻失败的消息。

    脸色越来越难看。

    眸中的戾气掩不住满怀的焦灼。

    陆少爷不见了。

    找遍了整个金陵镇, 乃至周边城镇, 都没有他的踪迹和气息。

    眼角瞥到隔壁新栽下的枇杷叶绿郁葱葱地堆到了墙头,心中一动,径直掠了过去。

    张家女主人正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缓缓从回廊中走出来。

    见到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丝毫不感到意外, 反而嫣然一笑:“哟,你可算来了。”

    随即她低下头对那猫咬起了耳朵:“你看, 我就他还会再来的吧。”

    “他在哪儿?”金叵罗开门见山。

    这个奇怪的女人,一定知道点什么。

    “他?”张燕云揉弄着怀中不安份的猫头,反问,“哪个他呀。”

    见金叵罗眸中寒气骤起,她才笑了一声道:“你应该能算得到, 陆少爷今天的死劫是撑不下去了,何必费这功夫找他?”

    金叵罗冷冷地:“时辰还没到。”

    “早死晚死都是死, 也不差这几个时辰。”张燕云摇摇头,“之前我是受人之托帮他吊着一口气,他那副皮囊缝缝补补的倒还将就。只是今晚这死劫,我力有所不逮, 爱莫能助了。”

    “你特意搬到这里来,想必不是过来看热闹的。”金叵罗冷笑。

    “这你可就错了,”张燕云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我来这儿,还真就只是为了方便看热闹。”

    着,她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喃喃道:“几十年一遇的天狗食月,我还真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地界儿是天狗必经之地,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金叵罗带着一身的煞气一步步逼近,伸出一只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拿回了心,恢复了全部的力量,兴许能找到人,还来得及。

    张燕云捂了捂自己的胸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是我,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把你从那个鬼地方里偷出来的。当时我还了,我放你出去,只要你一件东西,对不对?”

    无尽狱。

    那是阎罗流放恶鬼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去那里的恶鬼都犯下过什么恶行,只知道很多恶鬼更宁愿呆在十八层地狱受刑,也不愿在那里日日夜夜地承受永世的孤寂与无尽的退化。

    金叵罗眯起眼,端详着女人白嫩的鹅蛋脸。

    良久,他发出了嗤讽的声音,:“当时我在半醒半梦之中,并没有答应过你任何事。而且,我只依稀记得是一个男人,并不记得样貌。”怪不得一直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男人或是女人并不重要。怎么,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只取你区区一颗心以为回报,不算过分吧。”张燕云笑道,“你没有心也不会死。而我,纵然修炼了这么多年,却依然不能没有心。”

    “既然我不会死,又何来救命之恩。”金叵罗冷道,“你要心,我可以找到其它更好的来送你。”

    “你这颗心就已经很适合我了。我们这种肉体凡胎与你不同,心换得多了,不但没有增益,还会折寿。”张燕云摇摇头,叹了口气,“要不我们来一架,谁赢了归谁?”话锋陡转,她眸中浮上狡黠,“你是要人,还是要心?”

    “两样……我都要。”金叵沉下声音,一字一顿。

    “怕只怕你两头空,你要考虑清楚。我这种斯文人是不喜欢架的,但不代表我不会。只是,你这被封印住的恶鬼,能不能得过我,还真不一定。哪怕你赢了,时辰估计也该过了。到时候,你家陆少爷还回得来么?”她瞟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金叵罗,柔声道,“倒不如我们好好坐下,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找一个折衷的好法子。”

    --

    对面嗬嗬一声笑:“将!”

    不知下了多少盘棋,陆一鸣早已经输得没有脾气了。

    窗外忽然响起了鸡鸣。

    祖父长叹:“天又要黑了。”

    陆一鸣看向那乌漆一片的天色,心:天什么时候亮过?再了,鸡鸣不该是天亮的前兆么……

    “时候快要到啦。”祖父又了一句。

    “什么?”陆一鸣听得一头雾水。

    “一鸣啊,这一世,你生在我们周家,委屈你了。”祖父难得诚恳地了一句。

    只是这句话,搅得陆一鸣更是不自在:“爷爷,你有话只管,别话都只吐一半行不行?”

    祖父站起身,走到门边,似乎像是在抬头看向天空。

    良久,他才背起手,背对着陆一鸣道:“你出世前,我为你算过一卦,你本该怀胎三月时便胎死腹中。”

    顿了一下,他继续淡淡地道:“所以,能让你活到今日,享了二十多年富贵,我也算是仁至义尽啦。”

    这话得越来越不对味儿,陆一鸣缓缓站起来:“那……为什么我没有死?”

    “因为我。”祖父答道,“我用尽了一切的法子为你续命。你先天不足,我便找来道士为你续魄;你幼年多病,我便找来最好的药材给你补身;你十三岁那年脖子断了,我找来最好的匠人,为你重新缝上;你命中带煞天生秽骨,我便写了符咒将它镇住……”

    陆一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慢慢升起:“所以,我现在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以前他只觉得命数这东西,随缘便是。

    但得知自己竟是这样活下来的,而他这么多年来却一无所知,不由得阵阵发憷。

    祖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絮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身边这么多妖物?因为你天生有我们周家的晦血,又有副百年一遇的天生毒秽骨,我在你骨血中写下的符咒若是年久失效,必定有很多妖物循味而来,所以我在宅中布下了阵法……凡入此宅的妖物,终会为你所噬。”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只是阵法微薄,还是余漏了些法力高些的妖物。”

    “……什么天生毒骨?”

    “人生毒秽骨,对人来,是不详之兆。但对于妖物来,却是好东西。”祖父,“传在天狗食月之时,天地间妖气最盛,天生的毒秽骨便会自行进阶为妖骨,成为上好的饵食,妖物食之为己所用,可算是修炼佳品。。”

    陆一鸣咽了下口水:“饵食?”别的词他似懂非懂,但这个词他确实听懂了。

    祖父点点头:“你那个朋友是何方妖孽我不得而知,但他既然潜居于此,必定对你有所图谋。你又这样痴傻好骗,我不得不将你藏在这里,好躲过天狗食月这一劫。”

    顿了下,他补道:“你须得想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要被几句花言巧语就上了当。”

    ……

    陆一鸣一时思绪纷杂,觉得其中有什么误会,想替阿金争辩几句,却又无力反驳,只得问道:“这里是哪里?”

    看来这里不是家里,可摆设物什却和家中一模一样。

    祖父不答反道:“这里有根金针,你先拿着。”

    话音甫落,陆一鸣手上便多了一根牙签大的金针。

    “拿这干嘛?”剔牙吗。

    “你把针藏在衣袖,若是有人要强行带你走,你就拿这针扎他。”祖父叹道,“今晚这个劫数你能不能逃得过,就看你自己了。爷爷死得早,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等……”陆一鸣正想让他得再清楚一些,祖父的影子却在门前化作一缕黑烟,转眼就不见了。

    ……不是吧。

    陆一鸣捏着针瞠目结舌地看向大门,重重地坐回了椅子。

    再看茶几上,那副棋盘已经不见了。

    眼角瞧见门外有些不对,扭头一看,只见原本漆黑的天空中竟然不知从何处升起了一轮金色的月亮。

    瞬间将整个天空照成了淡金色。

    陆一鸣走近大门,抬头。

    更是大惊。

    天空中何止一轮金月亮!

    就在那轮金月亮的不远处,平行地悬着另一轮金月亮。

    为什么月亮会有两个?

    顾不得细究,只是眼睛对到那两轮金黄,陆一鸣便禁不住一阵阵晕眩起来。

    他捂着眼低下头,心里隐隐觉得这两轮月亮有些眼熟。

    ……究竟在哪里见过?

    那晚睡前,自己似乎就见过这两轮金色的……

    陆一鸣心头一跳。

    抬起头,眯着眼透过指缝去看向天空。

    那两轮金色的月亮忽明忽灭。

    像在眨眼。

    瞳孔。

    对,那是阿金的眼瞳。

    陆一鸣莫名地有些激动,想叫一声阿金,却又想起爷爷临走前叮嘱的话,迟疑不决。

    这时,耳边响起那熟悉的磁性的声音:“你在哪?”

    陆一鸣环顾。

    身边明明没有人,金叵罗的声音却近似从耳畔传来。

    “在哪儿?”那声音添了几分焦灼和凌厉。

    陆一鸣慢慢退回屋里,没有话。

    也不知道这声音是真是假。

    那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发问:

    “我看不到你,话。”

    “在哪里?!”

    “快。”

    “起来,快!”

    “在哪儿?”

    ……

    越是往后,声音越是焦急。

    几乎要吼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那头嗓子已经哑了起来。

    陆一鸣听得有些不忍,终于无奈地应道:“我不知道。”

    那边似乎是舒了口气:“……你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

    陆一鸣叹口气:“就跟家里一样。我在大堂坐着呢。”

    “走出大堂,快。”

    “……”陆一鸣扶额。

    啧。

    一个不让他走,一个非要让他走。

    他到底该听谁的?

    “蠢材!快出来,你出来,才能醒过来。”

    听到“蠢材”俩字,陆一鸣一下子笃定这一个金叵罗是真的。

    心中莫名有些好笑。

    ——唉,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被骂出了习惯才靠这个分出真假。

    等等。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在梦里?”

    “对,快出来!”

    陆一鸣迟疑着,终于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右脚迈出了大门的槛。

    就在右脚着地的一瞬间,天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外面的屋宇纷纷崩塌,前方的地面坍出个不见底的深渊。

    陆一鸣吓得想把右脚收回来,却被一只从深渊冒出的手用力抓住了脚裸。

    修长而骨结分明的手。

    倒像是金叵罗的。

    那只手抓着陆一鸣往深渊里拽。

    陆一鸣扶着门框,惊恐在看到深渊底部慢慢涌上冒着红泡的熔岩,光在边沿就能感受到一股几乎要脱皮的滚烫。

    不是吧?!

    要是掉进去岂不成烤人串?

    不,得成黑炭渣了吧。

    ——若是有人要强行带你走,你就拿这针扎他。

    祖父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那只手又是猛地一拉。

    陆一鸣没稳住,重重一挫,倒在了地上。

    他从袖子里拿出金针,看着那只手发呆,想着那天晚上他跟金叵罗过的很多话。

    “阿金,”陆一鸣轻轻唤了一声,“你松手。”

    “不行。”那边一字一顿,干脆利落。

    “啧,你这样,还不如我自己跳下去来得快。”

    陆一鸣叹气,摇摇头,把针丢到一边。

    ……行,我信你。

    是福是祸,全赌这一把了。

    一面咬着牙向自己气:梦而已,梦梦梦。

    话音未落,腿上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股蛮力从下而上,把他整个身子用力拽了下去。

    在回荡天地的惨叫声中,陆一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灼热而柔软的岩桨紧紧包裹住,整个人一沉,彻底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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