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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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底的C市已经进入了冬季。天阴着,雾蒙蒙的,又湿又冷。

    火车缓缓靠站,陈云旗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下了车。他随着人流走出站厅,来到广场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深吸了一口气。

    身旁背着大包包的人不断擦肩而过,嘴里着的西南地区方言陈云旗一个字都听不懂。

    太疯狂了,他心想。

    他向来是个刻板规矩的人,从没想过自己会一时头脑发热,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一路上他内心都充斥着不真实的感觉,直到此刻双脚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地面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身在千里之外。

    四天前的晚上,陈云旗收到一条妈妈发来的信息:

    “明天我跟舅舅去给外公上坟。你工作的事怎么样?”

    陈云旗了“挺好的”几个字准备回复,想了想,又删掉了。

    读完MBA几个月了,因为成绩优秀,有好几家单位通过学校向他发出邀请,可他却全部拒绝了。很多人都以为他要出国,可一直也不见他准备。

    放下手机,他坐在书桌前点了一支烟,一边心翼翼地抽着,一边登陆了QQ,点开闪动着的头像,弹出与“狐狸王子”的好友对话,看见几条留言:

    “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给你寄一点山里的核桃。”

    “山里冷了,唯一的女老师也要走了,我好寂寞啊555555。”

    陈云旗看着这两条留言发了一会儿呆,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一句:

    “别寄了,我想过去看看。”

    这条信息刚发送出去没多久,对方很快回复了:

    “好啊!快来快来!”

    陈云旗:“你在线啊,山里不是没电没信号吗?”

    狐狸王子:“今晚有汽油发电!我充了电现在在房顶上找信号呢!”

    狐狸王子:“真的来吗?激动!”

    紧接着又是一条:

    “但你要是个女的我就更激动了哈哈!”

    陈云旗忍不住对着电脑笑起来,他喜欢这样活泼开朗的人,相处起来让他觉得轻松。

    大部分时候他总是没什么话可,可偏偏又爱顾及别人的感受,总想配合别人感兴趣的话题聊,可惜每次结果都是冷场,反而让自己很尴尬无措。

    但跟主动外向的人在一起,尤其是那种别人不回应,也能自顾自的下去,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在认真听的,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沉默,毫不内疚地无言以对,甚至连假装在听都不用。

    比如于松。

    算算时间,等过了春节,于松也该走了。

    收到Y国名校入学通知的那天,于松电话给陈云旗,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走。

    “我会不习惯。”陈云旗的语气温和,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对不起,我不想离外婆太远。”

    “陈云旗!”于松终于受够了他这幅彬彬有礼却拒人千里的态度,“这个借口我已经听了太多次!从到大,你去哪,我就去哪。你明明知道我的专业在国外才有更好的环境,可你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一次!”

    他像是蓄积已久后的爆发,越越大声,满腔的怨愤从电话那一端传来,化作一把伤人的匕首,刀刀往陈云旗心口捅:“你口口声声为了你外婆,可这些年,你回来看过她几次?给她过几次电话?你究竟要装孝子贤孙到什么时候?!”

    于松觉得疲惫极了,任他软硬兼施,电话那边的陈云旗给他的回应永远都是沉默。

    “旗,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不该一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你。我累了,我等你太久了...”

    “松,”陈云旗终于开口。

    于松站在阳台上,被海风吹得睁不开眼。他看见天空中涌动的云,想象着陈云旗此刻的冷漠表情,带着残存的一点希望听着他。

    “我对你,真的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我们是兄弟,是一辈子的朋友。这么多年,谢谢你的陪伴。你应该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和真正的爱情。”

    一气呵成的拒绝,态度心平气和。

    真美啊,于松举着手机,还在看着那飘忽不定的云,心里却绞痛得难以言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一厢情愿地推着陈云旗向前走。可云怎么会属于风呢,他那么拼命,最终却还是把云吹散了。

    一颗心至此沉入海底,冷暖自知。

    “好,我知道了。保重。”

    于松那么爱陈云旗,从6岁那年在院子里捡到陈云旗的校牌开始,他的前半生就都耗在了这个人身上。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孽缘,那时候他看着校牌上陈云旗的照片,就期待着能认识这个同学。他把校牌藏在枕头下面,无数遍地看,看照片里男孩白净文气的脸,单薄的眼皮,朱红的嘴唇,没有一丝笑容,却好看得惊人。

    直到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同学居然就住在自己的对门。

    因为捡到校牌这个契机,邻里间有了往来,他从大人的交谈中得知,陈云旗的父母离异了,他妈妈从国企内退下海经商,忙得没精力照顾他,把他留在郊区的外公外婆家,到了适学的年纪这才接回身边来。

    陈云旗话很少,于松每次去找他,他都在看书。他没有读过幼儿园和学前班,却已经认识很多拼音和汉字,还知道很多于松不懂的百科知识,于松总是天马行空地向他问东问西,陈云旗都愿意耐心地讲给他听。

    每天早,陈云旗都会早早来于松家,于松磨磨蹭蹭吃早饭,收拾书包的时候,陈云旗就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等。陈云旗的家里总是没有人,他几乎每天都在于松家吃饭,写作业,到睡觉时间再回去。

    于松的爷爷每天都会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接送他们上下学,后来,他们都长高了,长大了,爷爷载不动他们了,两个人就改坐公交车。

    再后来,陈云旗要比于松高出一个头了,他们升同一所初中,高中,几乎形影不离。陈云旗的学习成绩很优异,不偏科,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老师们都喜欢他,即便他不爱话,也很少参与集体活动。他没有其他要好的同学,于松是他唯一的朋友。

    学之后他们便没有再同班过,但每天还是会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清出门的时候天还漆黑,路灯把他们留在积雪上的脚印照得格外清晰。等车的时候于松用围巾把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睫毛上落满了雪花,他问陈云旗,等毕业了,要不要一起出国留学。

    陈云旗便,外婆年纪大了,他舍不得走得太远。

    直到收到大学录取通知,陈云旗才知道于松还是像从前一样,跟他填了一样的志愿。

    那天于松顺势向他表白了。陈云旗,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十八岁了,我们自由了,我不想再跟你做邻居,做同学,做兄弟。我想跟你谈恋爱。

    陈云旗很诧异,他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也没动过心,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没这个心思,却从没留意到,于松也和他一样,从到大没在他面前提过哪个女同学。于松对他好,黏他,他都习惯了。这猝不及防的赤/裸表白,让陈云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尽量委婉地对于松表态,自己并不是同性恋,没有办法接受于松的感情。他笃定于松只是接触的人太少了,甚至对此感到内疚——这些年,是他们的形影不离,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于松不肯妥协,他也笃定陈云旗只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一定也是喜欢自己,依恋着自己的,不然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交过女朋友。倒追他的女孩那么多,他从未动过心。每一个属于情侣的节日,他都是跟于松渡过。于松送他礼物,有些甚至是带着明显暧昧意味的礼物,他都照单全收,于松不信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意。

    于是他开始乐此不疲地追求陈云旗,费尽心思,花样百出,闹得学校人尽皆知——设计学院的于松又给金融系的校草送玫瑰花了,设计学院的于松又又给金融系的陈云旗点歌了,设计学院的于松又又又给金融系的陈云旗画画表白了。

    就这么从大一追到研究生毕业,再加上青梅竹马的那些年,于松觉得,就算是封冻千年的冰霜,也该被捂化了吧。可陈云旗不为所动,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王子。他碍于于松的面子,从不在公众场合拒绝表态,只在私底下好声好气地让于松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相识二十余年,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尽了。挂掉电话,于松对自己,该放手了。

    上大学以后,陈云旗没有太多时间和机会像从前那样跟于松待在一起了。虽然他们从一起学画、学琴,但两人性格还是截然不同,感兴趣的专业也不一样。

    陈云旗不习惯住校,从大一开始就独自住在外面。他这间公寓就在学校马路对面,是妈妈专门为他买的。大学四年于松隔三差五就会跑来留宿,等一毕业,他就自作主张搬了过来,读研那一年,干脆也不专心学习了,像个主妇一样在家研究厨艺,扫卫生,照顾陈云旗的起居。

    三个月前,于松要陪父母去海边度假,临走前他给陈云旗下了最后通牒:今年春节前他会联系学校,买好机票等陈云旗一起去Y国。哪怕陈云旗毫无准备也没关系,以他的成绩和他妈妈的实力,想把他安排进任何学校都非常容易。

    对不起。陈云旗看着于松落在家里的衣物,想象着于松对他失望透顶的神情,除了翻来覆去的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些什么好。可这句对不起,于松大概早就听腻了。

    于松离开后,陈云旗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把冰箱里的食物耗尽,电话调成静音,睡醒了就挪到客厅的沙发上看影碟,直到眼睛酸涩疲惫。偶尔会上网跟狐狸王子聊聊天。

    他们在一个博客网站认识,狐狸王子有自己的专栏,经常发表一些诗歌,陈云旗很喜欢看。熟悉了之后才知道,狐狸王子是他就读的师范大学志愿者协会成员。认识没多久后,他就被分配前往一所山里的贫困学支教至今。他告诉陈云旗山里条件很不好,还没有通电,信号也很差。

    自从狐狸王子上山之后他们聊天就很少了,基本都是留言,过了很久才会有回复。

    “可以吗?我能去吗?合适吗?”

    陈云旗一口气发出了三个疑问,颇有些紧张和忐忑的等待着回复,他怕对方只是客气而已。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明天就出发吧!”

    狐狸王子也一口气回答了他。

    他关上电脑走到窗前,抬起两根手指夹住窗帘轻轻往一边拉开,窗外的流光十色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

    从二十一楼望下去,街上的行人渺如蚁,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入了夜,就显得那么不真实,压抑地让他只想逃离。

    于松得对,自己不该一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外公是在他高三的寒假因肺癌去世的。从那之后他便像一头栽进了一个黑暗无望的深渊中,没有了方向也没有了希望。

    他的外公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看起来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喜怒都很少流露在面上,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四处坐着,沙发上,院子里,大树下,水池旁——只要是能坐的地方,他都坐,不能坐的地方也创造条件坐。

    每天他就这样十指交叉抱膝翘着二郎腿,边坐着边眯着眼养神晒太阳。爷孙俩坐整日散步,挖野菜,拾柴禾,捉蚂蚱,招狗斗鸡地发日子。

    外公外婆的家在偏僻的郊区,没什么热闹好玩的,吃过晚饭,郊外的夏风穿过平房前后,陈云旗躺在沙发上枕着外公的腿,开始和外公进行每天饭后的例行活动: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这之后紧接着是本地一档法制节目,这时,料理好家务的外婆就会加入。

    节目讲的都是一些民事、刑事案件的侦破过程,遇到讲出了人命的惊悚案件,在陈云旗看来就像恐怖片一样,边看边吓得缩手缩脚不敢动弹。

    睡前陈云旗缠着外公给他讲故事。故事都是外公自己瞎编的,天马行空的内容能让他忘记电视节目的恐怖阴影。

    童年的每个夜晚,他抓着外公的手,摩挲着他大拇指内侧一块厚厚的老茧,听着他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讲着故事,就能顺利进入梦乡。

    陈云旗的世界曾经那么简单,有蓝天白云,有桥流水,有蚱蜢蜜蜂,有春去秋来。有屋前的野草地,有院后的果树林,还有慈祥的外公。

    可这一切都随着他长大,随着外公外婆的老去而不复存在了。他太年轻了,无法面对生老病死,看不懂人生。如果有一天,连外婆也离他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还是这样懦弱,不敢面对。他怕得要命,却又无能为力,就像这些年来,他连去外公的坟前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无数个夜晚,他想起尚在人世的外婆,想起她布满沟壑的脸庞,想起外公走后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只剩她一个人守着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屋,日复一日,孤单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法制节目,坐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也不曾察觉。

    一直以来,于松都觉得他只是因为备受亲人离世的击,而变得更冷僻了。可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就快要绷不住了吧,工作、学习、生活,越来越索然无味,毫无希望。

    即便拥有不俗的外貌,漂亮的成绩,甚至衣食无忧的生活又能怎样,再也换不回他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只会夺走这一切的一切。

    不能再这样下去,但他知道于松并不是他的救赎。

    于是四天后,陈云旗只身一人来到了C市,既忐忑又期待地准备上山去做个支教老师。

    作者有话:

    --- 开头的两章是攻的背景介绍和一些铺垫。 第三章进入正题受出场。 听有人站错CP,提前排雷一下,攻是陈云旗没错,但受不是本章写到的网友狐狸王子! --- 另明一点,关于MBA毕业这个设定,原本是研究生毕业,因为报读MBA需要本科以上三年的工作经验,但我私心希望年龄差大一些,又考虑到故事的重心会放在山上的部分,之后的事业线可能也要快速带过,所以这一点私设大家不用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