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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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俞韬回到学校的时候,陈云旗已经跟盛老师上完了上午的课。

    中午他们没去学生家吃饭,唐俞韬背回了几十袋泡面、速食粉丝、榨菜、咸鸭蛋、面包之类的食物,三个人就用这些对付了午餐。

    吃饭的时候唐俞韬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知道当时并没有起多大的正面冲突,以及陈云旗也并没有用开水把对方烫毁容时,着实松了口气。

    李辉下了一趟山,在镇上招待所洗了澡,看着整洁干净了许多。他吸溜着泡面,眼镜被碗里升腾起的热气熏得模糊。

    “你就是闲的。”他吧唧着嘴咀嚼着面条和榨菜, “跟他们较什么劲呢,万一要是起来,我们俩都不在,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唐俞韬也赞同道:“是啊,下回一个人还是注意点,这些彝族人又彪悍又野蛮,你以为个个都跟三三似的像绵羊吗。山高皇帝远的,出了事连警察都不会上这来。”

    陈云旗不置可否,埋头吃饭不话,李辉有点憋不住,问他:“哎,你为什么对三三这么上心,还替他抱不平,你看上他什么了?”

    唐俞韬闻言用手肘捣了一下李辉,李辉正端着碗要喝汤,被唐俞韬一推,汤差点扑脸上,他用手背抹了抹嘴,不满地:“干嘛啊!我就随便问问!”

    “行了,”他把面碗放桌上一放,“我知道陈老师品格高尚心地善良,要我,陈老师应该在这多待两年,搞不好所有人的素质都能提高一个水平,孩都能受到良好教育,全村都能实现现代化精神文明建设,集体奔康。回头你跟协会申请申请去啊!陈老师又不缺钱,不定还能义务支教呢!他们绝对同意!”

    陈云旗知道李辉是在讽刺他,也没反驳,只是微笑着:“是啊,回头还得劳驾你们帮我提报感动中国人物评选,多给我拉拉票。”

    “拉票哪里用的着我们,你让你妈砸点钱,雇帮人给你投就行了。”李辉假装看不到唐俞韬在一旁拼命地使眼色翻白眼,阴阳怪气地。

    吃过饭陈云旗在屋门口抽烟,唐俞韬端着水杯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操场上几个吃过午饭回来的孩玩耍。

    “怎么弄的?”陈云旗猝不及防发问,唐俞韬一时不解地转过头看向他。

    陈云旗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右眼下方,表示他问的是唐俞韬那只不太对劲的眼睛。

    “啊!”唐俞韬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右眼:“弱视,天生的。长年累月地不用,眼部神经退化了,眼皮有点不听使唤,睁不开。”

    陈云旗了然。他对唐俞韬的了解仅限于从前在网上的一些交流,陈云旗在现实中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所以偶尔会通过网络对这个不拘节的诗人吐露一些心声。虽然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在天南地北地瞎侃,但每当陈云旗真的有心事,唐俞韬都能默契地换成认真的态度倾听和沟通。后来见了面,反而很少聊天了。

    陈云旗熄灭了烟头,问道:“怎么没去治疗,做个手术什么的?应该可以治好吧?”

    唐俞韬轻笑了下,摇摇头:“来不及了。时候父母离婚了没人管我,发现了之后就给我配了眼镜,一直也没当回事。现在除了有损我英俊的相貌之外,也没其他影响。我这人没什么远大志向,一只眼睛够用就行了。”

    陈云旗笑了,唐俞韬清了清嗓子严肃地:“笑什么!你是在对我相貌英俊这件事表示质疑吗?”

    “不敢不敢。”陈云旗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韬兄天资难掩胜潘安,一树梨花压海棠,可谓少年人风流,实在叫人羡慕得很。”

    “你知道就好!千万别觊觎哥的美貌!”唐俞韬见陈云旗情绪挺好,便接着道:“李辉那个人就是有些心眼,他年纪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这人心肠不坏,就是气了点。万年单身狗,见不得别人好,你懂的。”

    陈云旗点点头,唐俞韬对他很放心,看得出他不是会和李辉一般见识的人,过了片刻,又心翼翼地问:“你...你对三三好像是有点超纲了哈。”

    “超纲?”陈云旗不解。

    “嗨,白了就是,你对他的好,好像有点超出你们关系的正常范围了嘛。”唐俞韬干脆把话得直接:“我冒昧问一句,你不会是有特殊的性取向吧?”

    不等陈云旗回答,他又急着表态:“我可不介意,我一向主张世界大同,什么异性恋,同性恋,无性恋的,我统统接受!你放心,绝对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

    陈云旗无奈地看着一脸严肃认真的唐俞韬,问:“你是什么性取向?”

    “那还用问!根正苗红的传统取向!我的人生怎么能少了妹子呢,我就是为她们而生,将来也要为她们而亡。我来人世一趟,只为采撷每一朵花的芬芳!辛勤的园丁,的就是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衣冠禽兽才的是你吧?”陈云旗苦笑:“真为广大女性同胞感到担忧啊。”

    他从没听唐俞韬提起有,或曾经有女朋友的事,虽然看起来像在吹牛,但也不难想象眼前这个络腮胡伙,吟着各种酸气十足的油诗,捕获少女芳心的样子。

    “别岔开话题,问你呢,你是不是gay啊?”

    “你看我像吗?”陈云旗又点了一根烟,认真地反问。

    “不好...但一般长相太优秀的人吧,容易孤芳自赏,觉得谁都配不上他。普通伴侣看不上,就走非主流路线啦。”唐俞韬真诚地对着陈云旗分析起来,像是看不透似的:“嗨!我你这人,能不能直截了当一点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你这都什么没逻辑的分析。”陈云旗皱眉:“我不是,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我不是。”

    唐俞韬不信:“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陈云旗胸有成竹地“很简单啊,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性冲动,就足以证明你的性取向了吧?我对同性没有性冲动,也没有渴望。你我是不是gay?”

    “真的没有?”唐易韬继续质疑:“对三三那样好看的也没有?”

    “没有。”陈云旗再次肯定地回答:“我承认他是好看,谁不觉得好看那就是眼瞎了,但好看不代表就要动心啊。三三善良朴实,难能可贵,我把他当弟弟。”

    唐俞韬终于罢休了,颇有些失望地:“好吧好吧。”

    “不过真的,三三是真漂亮。我刚来这里第一次见到他,真他妈吓我一跳,我一个姑娘怎么扮成男孩呢。虽然他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挺好,你看他那大眼睛,那嘴巴和脸型,我经常看着他都觉得可惜。他要是投胎个女儿身,那真是红颜祸水要贻害万年了。不管男的女的,谁不对他动心谁才真是不正常呢!”

    唐俞韬完又接着补充道:“当然,不包括李辉这种宇宙直男,他就是长了十八双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三三的美。”

    “别我弟弟主意。”陈云旗嘴上冷漠地着,心里也忍不住回忆起三三那晚在他怀里熟睡的样子,十分同意唐俞韬的法。

    下午放学后陈云旗给黄业林上了第一节 美术课。他找了几支不同规格的铅笔,没有素描纸只好用普通的白纸代替。先是给黄业林讲解了一些物体结构和光线的明暗关系,黄业林听得似懂非懂,陈云旗便在纸上速写了一些物体给从视觉上向他明。

    黄业林用别扭的握笔姿势,按陈老师教的方法,在白纸上练习着线条,没画一会儿就觉得枯燥,开始坐不住了,一会儿玩玩橡皮,一会儿东张西望。好不容易画满了两张纸,天色不早,陈云旗便放他回家去了。

    临走前黄业林邀请陈云旗跟他回家吃饭,陈云旗惦记着晚上得去三三家跟他爸爸赔不是,只好答应改日再去。

    黄业林不放心地追问:“改天是哪天呀?”

    “周五放学就跟你一起去,好不?”陈云旗耐不住被他缠问,向他保证到。

    黄业林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陈云旗跟唐俞韬还有李辉关了学校门一起去了三三家。

    进了门,三三妈还是跟往常一样招呼他们。三三跟爸爸出去做活还没回来,估计晚饭是在别人家吃。盛晓燕昨天就已经下山回学校去了。

    三三不在,陈云旗便主动帮忙做起了家务。吃过饭,他提着沉甸甸的一桶猪食进了猪圈,因为个子高,进去的时候得半弯着腰。三三家的老母猪快下猪崽了,大腹便便地摊在地上酣睡,听见有人进来喂食,费劲地爬起来挪到食盆边,对陈云旗发出不满地哼叫。

    陈云旗把猪食倒进长槽里,还没来得及用铲子拨均匀,几头猪就迫不及待地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大快朵颐起来。猪圈里臭气熏天,地上又是粪又是泥,陈云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在一旁蹲**,饶有兴致地观察起猪吃食来。

    看着看着,突然察觉背后似乎有人,他一回头,三三正穿着一双长筒胶鞋,双手插兜,在身后抿着嘴望着他笑。

    “哥,你盯着猪食看得这么认真,是不是没吃饱?”三三笑道。

    陈云旗站起来,用食指用力点了一下三三的额头:“大胆,敢这么调侃你哥,两天不见欠揍了。”陈云旗嘴硬着,脸上却明显有点害羞。

    陈云旗提起空桶跟三三一起回去。进屋见唐俞韬跟李辉都坐在火塘边,正跟三三爸聊天。三三爸一见陈云旗,干咳了两下,神色有些微微不自然地跟他招呼:“来了啊。”

    陈云旗点点头笑着回应,走到三三爸旁边坐下,掏出烟给他点着。三三爸见陈老师有意要和解,也没再故意摆姿态。陈云旗点完烟,大大方方地对他:“路叔,那天的事,是我一时冲动失礼在先,你消消气。”

    三三爸也自知理亏,但他自诩是长辈,又不好当众承认错误,况且那天他酒醒了之后,想起自己的言行也很后悔,于是索性顺着陈云旗给的台阶下:“嗨,多大点事情,不至于不至于。陈老师,我们都是粗人,平常喝了酒话容易得罪人,我知道你是文化人,我们比不上,但我们老啦,也改不了了。你多包涵吧。”

    陈云旗听出他这番话里隐含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路人,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你早晚要离开,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陈云旗看了眼三三,三三似乎也听出他爸爸话里有话,正有些焦虑地望着陈云旗,担心他又会心里不痛快。陈云旗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开口道:“叔叔言重了,你是长辈,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盐多,哪有我包涵你一。我既然到了你们的地方,一定会学着尊重你们的生活方式,得罪之处还请你对我多多担待。”

    三三爸毕竟文化程度和口才都有限,话到这里,他除了“嗯嗯好好”之外,也再想不出应该点什么好了。唐俞韬见这两人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真的释怀,无奈之下只好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主动搬来了酒桶给各位倒上。

    平时滴酒不沾的三三,今天也稀奇地要了个空杯,举到唐俞韬面前示意他满上,唐俞韬只“哟”了一声便不假思索地给他倒了酒。三三端着酒杯朝向爸爸,难得地开了口:“爸,我敬你一杯,你辛苦了。以后我会努力撑起这个家的,你放心。”

    完闭着眼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善饮酒的他喝完这一杯,被辣的眼角涌出了泪花,眉头微微蹙起强忍着不适,白皙的脸瞬间红得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

    陈云旗有那么几秒钟看得呆了。

    三三爸从没见过儿子主动喝酒,他对男人之间、父子之间的情感流露很是不习惯,但内心却十分感动。喉头有些酸涩,为了掩饰,他只好赶紧也喝下一杯,然后砸着嘴轻轻地感叹道:“我儿子长大咯。”

    几杯黄汤下肚气氛就不一样了,三三爸又没了架子,再加上唐俞韬在中间和稀泥,两人总算是冰释前嫌,又有有笑起来了。

    这段插曲总算是告一段落。

    星期五放学后,陈云旗如约跟着黄业林一起回家。

    六组是整个天云村最偏远的地方,从学校步行过去,脚程再快的也得走一个半时,因此,住在六组的学生来上学都要比其他人提早出门。路不好走,途中会经过好几处险峻的山崖。唐俞韬李辉平时都很少往六组去,而且他们俩都不太喜欢黄业林这个刺头学生,听陈云旗要到他家去,连连咋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黄业林跟几个住在同组的同学跑跑跳跳走在前,追逐闹着,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好几次陈云旗看着他们几个扭到路边,身旁就是笔直的悬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除此之外,一路上风景倒是不错。临近傍晚夕阳西下,远处连片的火烧云把天空渲染得十分艳丽。路两旁树木凋零野草丛生,跟天空的绚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冷风割面,颇有“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之感。一路上不时能遇到村民放养在山间的牛群和马匹,给这萧瑟的凛冬之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陈云旗走得出了汗,索性脱了外衣系在腰间。他的登山靴有些笨重,走得不如几个孩子轻巧。他看着远处的红霞,就联想起昨夜喝了酒的三三,那模样怎么呢,用“醉酒佳人桃红面”②来形容最恰当不过。唐俞韬的没错,谁见了他不对他的相貌惊叹,那确实不是正常人。

    忽觉佳酿醉春花,一颦一笑添红霞。③陈云旗昨夜也微醺了。

    果然路上有好几处经过峭壁的地方,几个孩子轻车熟路地跳了过去,站定在前方回头呼唤着陈老师。陈云旗个子高容易重心不稳,他扶着山壁,谨慎地踏出每一步。身旁是骇人的悬崖,往下望一眼腿都要颤。

    走进六组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山去,黄业林把陈云旗领到一间破旧的木屋前,对他:“我们到啦。”

    黄业林的家格外寒酸,屋里没几件像样的东西,就连火塘上的铁架子都的圆不圆方不方,斜斜立着,火塘里柴灰不知多久没铲过,像是很久没生过火了。

    黄业林有个五岁的妹妹,叫黄丫。黄丫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每天都在家待着,陈云旗进屋的时候,五岁的孩子正提着个快有自己个头高的猪食桶要去喂猪,见到哥哥回来,立刻喜上眉梢,连连欢呼:

    “哥哥回来啦!哥哥回来啦!”

    黄业林把书包往地上一甩,接过妹妹手中的桶,轻松地提起来往屋外走,边走边对陈云旗:“陈老师你先坐!我喂了猪就来给你做饭!”完又指挥妹妹:“妹,你快生火,把瓜子拿出来给老师吃!”

    陈云旗进屋半天也没见到这家的大人。黄丫爬上梯子要到房梁上去取瓜子,陈云旗见那梯子晃晃悠悠不太结实的样子,赶忙站起来叫她别拿,来不及阻止,黄丫已经“蹭蹭”地上去了,翻开个白面袋子,用大碗舀了一碗瓜子,端着边往下爬边洒。

    爬一半就被陈云旗一把抱住连人带碗从高处接下来了。陈云旗把黄丫放回地面,蹲下/身对她温柔地:“谢谢你呀。”

    姑娘十分腼腆地笑了。

    陈云旗拉着她坐下,刚想问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戴着头巾,衣衫破旧的瘦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咧着嘴笑着走进来。

    黄业林喂完猪回来,指着那妇女对陈云旗:“陈老师,这是我妈。”

    陈云旗起身跟黄业林的妈妈招呼,可她只是咧着嘴笑,呆望着陈云旗不回应。那笑容有些僵硬,又有几分痴傻,陈云旗有些尴尬,内心起疑,却没多问,又坐了回去。

    黄业林正端出一口大锅往火塘上放,吩咐妹妹去取腊肉来。陈云旗问他:“黄业林,你爸爸呢?”

    黄丫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的女孩穿着件脏兮兮的粉色破毛衣,失落地回头看哥哥。黄业林忙活着的双手顿住了几秒,而后抬起头,用他那双浑圆的大眼睛看着陈云旗。

    “我爸爸...不见了。”

    作者有话:

    ---出自孟郊《苦寒吟》 ② 出自李白《西施》 ③ 出自...不记得了在哪里读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