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惊雷
十月末的南方气温依然居高不下,整个城市闷热地像一只巨大的蒸笼。车里的空调开得低了,玻璃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气,只有不断降下车窗用纸巾反复擦拭,才能看得清左侧的后视镜。
陈云旗拒接了一个疑似推销的陌生号码,将手机扔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顺手关掉了聒噪的音乐,又将空调的风力调高了一级,却仍然觉得有些燥热难当。
下午2点的路况十分良好,车子驶进停车场时陈云旗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迟到,还提前了半个时达到。他停好车猛灌下大半瓶矿泉水,这才感到肺里的热气消了些许,看着那只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毛绒羊,忽然想起去年的这时候,他已经背着行囊坐在了前往天云学的火车上。
羊是三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半个月前的一天,三三独自在家写作业,街道派出所的户籍警上门来登记居民常住信息。陈云旗不在家,三三便电话问他怎么办,陈云旗很快给他传来自己的电子身份证截图,让他出示给民警核实登记,这才被三三知道他的生日是9月1日,也就是三三开学的日子。
那天三三生气了,他气陈云旗没有把过生日的事情告诉他,更气自己这么久以来竟然连陈云旗的生日都不知道,没有看过他的身份证件,也没有想起主动问过。为此陈云旗使出浑身解数哄了他好几天,接连睡了好几天客房,终于在一个雨夜敲开了卧室的门,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一道道闪电划亮了房间的玻璃窗,持续不断的雷声近得像在头顶一样。三三背对着陈云旗蜷缩在被子里,连个被角都不肯施舍给他。陈云旗裹着一条绒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偷偷挪向三三身旁,不断用各种话题转移着三三的注意力,企图为自己掩护,却被三三发现,顿时功亏一篑,又挪回到了三三划出的领土线以外的地方。
“宝贝...我错了啊,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啊,真的,那天是你的重要日子,我只是不想喧宾夺主嘛...”
“轰隆——”
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记闷雷,三三没见识过沿海城市没完没了的台风季,吓得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陈云旗趁机贴过去殷勤地讨好道:“不怕不怕,让我抱着你好不好?”
“不要!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三三委屈地隔着被子嚷嚷道:“你就是故意的,欺负我什么都不懂,不让我给你过生日给你准备礼物,你怎么这样!”
陈云旗气得直挠头,一边想干脆掀开被子强行给他收拾服帖得了,一边又忍不住想再逗逗他哄哄他,便再次好声好气地哄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都要遭雷劈了,老婆你不心疼我,也要心疼一下你自己啊,气大伤身。劈死一个我不足为惜,以后没人伺候你了可怎么办?回头成了没人管的寡夫,想想都觉得可怜啊...”
“你烦死了!”三三对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实在忍无可忍,翻身拍开他已经搭上自己腰间的手,气恼地:“不要再学唐老师了!”
陈云旗见他终于肯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了,迅速扑过去抱住他,收紧他胡乱推搡挣扎的手臂,连哄带骗道:“就是,老婆的对,都是他把我带坏了!你看你才几天没管我,我就出问题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见三三鼓着两颊气呼呼的可爱模样,陈云旗心里又得意又喜欢,趁热铁道:“宝贝别生气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以前也不怎么过生日的,我妈太忙总是不记得,我的生日跟我外公的生日离得近,每次都是他过再顺便带上我,时间久了,我自己也不记得这回事了。以后就不会了,以后有你陪我,我真的很期待的。”
这下算是了实话,三三听闻后瞬间就不气了,搂住他反过来安慰道:“你妈妈一定不是有意忘记的,你别生她气。我会记得你的生日的,以后我都要陪你过。”
“我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放心,”陈云旗心里一阵酥软,“有你记得就够了。”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房间里却温馨宁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三三躺在陈云旗的臂弯里,闻着他脖颈间的烟草气息,困乏地眯着眼:“唔...困了,给我讲故事。”
“好,”陈云旗替他掖好被子,思考了片刻,回忆起一个时候听外公讲过的故事,一边轻拍着三三后背,一边用低沉温柔的嗓音娓娓道来。
三三喜欢听他讲故事,虽然他的故事都有点奇怪,也不知是从哪儿看来的,或是自己瞎编的,三三也不嫌弃,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偶尔还会好奇地发问。但凡陈云旗回来得早,都要讲个故事哄他入睡。风雨肆虐的夜晚,陈云旗的声音好似有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很快就让三三的大脑自动屏蔽了雷声,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生日的事情总算是应付过去了,可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陈云旗还是收到了三三补给他的礼物。为了送他礼物,三三鼓起勇气向班里的同学请教,在他们的帮助下网购了一个手作材料包,利用课余的时间,一针一针地学着戳羊毛毡,返工好几次才做出了这个毛绒羊。陈云旗喜欢得爱不释手,把羊挂在了车里,让它代替三三陪伴自己,无论遇到堵车又或是碰到工作上的烦心事时,只要看到这只洁白柔软的羊,就像看到了三三一样,什么烦恼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时间差不多了,陈云旗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收起一脸痴笑,理了理思绪,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仪容,又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下车往三三的教室走去。
今天是高三年级上学期的家长会,陈云旗请了半天假,穿上了他最显老成的一套西装,学着唐俞韬的作风特意没有剃须,像模像样地走进教室,跟老师了招呼,找到三三的座位坐了下来。
家长会不需要学生参加,三三跟着同学们一起去操场上看低年级的同学踢足球了。会上班主任先是表扬了在月考和期中考试中名列前茅的几位同学,又强调了剩下不到一年时间里大大考试的时间点和重要性,叮嘱家长们要做好服务准备、资料准备、定位准备和加分准备,跟孩子一起面对压力,督促孩子有计划有效率地学习,加强营养劳逸结合,为最后的冲刺做好准备。
陈云旗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座位上,一边听,一边偷偷用手机做起了笔记——三次模拟考试的时间、高考必备的题册和参考书籍、有益大脑的食品,还有那些家长需要准备的工作内容。记好之后他迅速编辑了一条信息,把食品部分的清单发给了李阿姨,叮嘱她从今天开始按照清单买菜,每天都要搭配合理,监督好三三吃饭,不准他挑食。
同桌的妈妈瞥见了他的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问道:“你是学生的家长?怎么这么年轻?别紧张,我有一整套高考家长秘籍,里面介绍的都很清楚,回头我发给你。”
陈云旗收起手机,尴尬地笑了笑,道了声谢。同桌妈妈又:“你家孩子是叫蓝燕山吧?你是他的...?”
“咳咳...是哥哥...远房表哥...”
“哦!”同桌妈妈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又接着:“我经常听我儿子提起他,听是从农村过来的?挺不容易啊。”
陈云旗实在不想聊天,便客客气气地敷衍道:“嗯,还好。”
“其实不用担心,农村孩子自己知道努力,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嘛,”她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陈云旗的态度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我儿子经常提起你家孩子呢,他很懂事很努力,也不像别的同学有那么多坏毛病...”
陈云旗有些不耐烦了,又不好意思断她,只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着讲台上的一盆绿植发呆。
“...你不知道,我儿子心地特别善良,他跟我了好几回了要带蓝同学回家吃饭,这孩子家里总没人,怪可怜的,放学送过他好几回。上次我朋友给他一盒曲奇饼干,香港带回来的,他都不舍得吃,非要带给同桌尝尝,山里孩子没吃过...”
嗯???
陈云旗的脑袋上仿佛出现了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蹭”地一下竖起来了,所有注意力都从那盆要死不死的植物上被拉了回来。
“...哎呀,我就,人家家里肯定还是有人管的,他还特操心,是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让他帮助新同学,给大家做个榜样...”
“您刚什么?”陈云旗整个身子都斜了过来,凑近了问道:“您儿子还送我家...孩子,送我家孩子回家?”
“是啊,好几次回来挺晚,我问他去哪儿了,他骑单车送同学回家了,我以为是哪个女同学呢!给我吓的,这么关键的时候可不能早恋啊!后来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男同学,我才放心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云旗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漫画书,一般这种时刻,主人公的头顶上应该有一只乌鸦飞过才对。他挠了挠头,张嘴想什么,又半天没出来,直愣愣地听着那位班长妈妈没完没了明里暗里地夸自己孩子,腹诽了一句:呵呵,你是放心了,我可放不下心了。
家长会的后半部分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结束后同桌那位女士热情洋溢地加了他的微信,晚点就把家长秘籍发给他。陈云旗出了教室,找到班主任私下了解了三三的情况,在听闻他各方面表现都很好,跟同学相处地也很融洽后才放心地问道:“老师,三三的学习进步程度大吗?他每天在家都很刻苦,但我也清楚他的情况,如果不乐观,我们会考虑复读一年的。”
班主任笑着:“暂时不用太担心,三三的进步很快,他这次期中考试比前一次测验进步了十几个名次,努力还是有成果的,只是他的数学比较薄弱,应该是跟之前的基础没好有关,这方面我们老师和家长多配合沟通,想办法加强一下吧。”
陈云旗着实松了一口气,很快又想起另一件事,再次问道:“那个...三三的同桌...就是那个班长...是您安排的吗?”
“是啊,”班主任一脸骄傲地:“我们班的班长不仅学习成绩好,各个方面都很优秀,我看蓝燕山跟他相处的挺不错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挺好的,您费心了...”陈云旗苦笑了几下,远远看见三三跟同学回来了,便向老师道了谢,走回班级门口接他去了。
三三看起来像是刚运动过,一张白皙的脸粉里透红,额角还带着汗水。他一看见陈云旗就下意识地跑了两步,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赶紧慢下来等了等其他同学,抑制着心里的欢喜慢慢走了过来,接过陈云旗递给他的纸巾擦了擦汗:“哥,嘿嘿。”
“去哪里了?出这么多汗?”陈云旗想把他折翻过去的衣领理好,又碍于身边围着太多同学,只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温柔地看着三三。
“去看足球队的比赛啦,”三三咧嘴一笑,浑身散发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春气息,“我不会踢,但是班长没关系,让我试一试,我就去玩了一下。好羡慕高一的同学呀,我们都没有时间做课外活动了。”
陈云旗微微皱起眉:“踢足球太危险了,容易受伤,等你考上大学,喜欢踢我陪你踢。”
“真的吗!”三三一幅孩子模样,又忘了注意言行,差点扑进陈云旗怀里,兴奋地:“你会踢足球吗?”
“会啊,”陈云旗终于找到一件能拿出来炫耀的事,赶紧表现道:“我初中是校队的呢,高中也踢了一段时间,后来个子太高了,他们非要让我去...”
从前锋变成守门员,这个...还是不了吧。
“去哪?”三三见他突然顿住,不明所以地追问道。
“去当教练...”陈云旗忍不住撒了个谎。
“哇!太厉害了!”三三发自内心地做出崇拜的表情:“能当教练一定很厉害!你以后要教我啊。”
还没等陈云旗答应,三三又:“我们班长踢得也特别好,我刚才看他跟高一的同学比赛,一个人就踢进了好几个球...”
又是班长,怎么老是班长!
陈云旗牙根有点痒,刚要断他,忽然有个怀里抱着汽水的人隔着老远就冲他们喊了起来。
“三三!你喝哪个?橘子味还是柠檬味?”
“我要橘子味,”三三待他跑近了,有些害羞地对他:“我想要两瓶...等下给你钱。”
班长也同样是一幅刚运动过的样子,个子虽然没有陈云旗高,皮肤也有点黑,但陈云旗发现他长得竟然有几分像少年版的金城武!
“不用啦,我请你,”班长把橘子口味的汽水挑出来递给三三,看了看他身后的陈云旗,立刻联想到这位应该就是三三的家长,又见他眼神似乎不太友好,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便把另一支柠檬味的汽水递过去:“叔叔你好,你喝汽水吗?”
......叔叔你个头啊,柠檬你个头啊......
陈云旗觉得自己要是再年轻个七八岁,可能已经跟这位班长起来了。他忍了又忍,摆了摆手冷冰冰地:“不喝,怕酸。”
三三还要跟班长什么,陈云旗突然拍了拍他的脑袋,叫他赶紧去拿书包跟自己回家。三三冲班长吐了吐舌头,声地:“我先走啦,星期天见!”
星期天?星期天要干嘛?
陈云旗今天的耳朵格外灵敏,他眼巴巴地看着三三跑进教室,拿着书包跑出来,跟他的班长同桌又叽叽咕咕了半天才道了别,心里不知为何憋屈地无法描述。他强行把汽水的钱给了班长,往停车场走的一路都沉默不语,任三三在一旁自言自语地向他描述着学校的趣事,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回家路上他忍不住问道:“三三,星期天我们去海洋公园吧?”
“咦?星期天你不上班吗?”三三放下手机游戏,惊奇地看着他问道。
陈云旗盯着前方的路边开车边:“不上,这个周日我想休息一下,我们出去玩,最近都没好好陪你,你想去哪里?回去看看你的本子,轮到哪里了。”
“轮到博物馆了呀!”三三认真地:“海洋公园在欢乐谷后面呢!”
“那就去博物馆,去完博物馆再去吃披萨?”
三三只开心了一秒,继而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不行啊,这个周日我要跟班长去书店买复习资料呢。”
陈云旗脸色微微不悦,又不想表现地太明显,只好借开车作掩护,头也不转地问:“就你们两个人去吗?”
“是啊,本来还有两个女同学,她们还没确定去不去呢,班长不去也可以,我们帮忙买回去就好了。”
这可把陈云旗为难坏了,三三跟同学相处得好,还能跟同学一起出去活动,陈云旗也替他感到高兴,可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又不好跟孩子争风吃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简直让他十分头疼。
没等他做出反应,三三又:“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要是买完还早,我们还可以去博物馆呀。”
陈云旗只考虑了三秒就答应了。去,为什么不去,当司机还是拎包他都认了,坚决不能给那臭子任何可乘之机。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美好的周末,陈云旗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花里胡哨的T恤,推着购物车跟在三三身后,不远不近地盯着他和班长两人在书架上翻翻找找,时不时还交头接耳一番。书店里除了书,还售卖很多文具和周边产品,三三对每样东西都很好奇,不住地摸摸看看,但除了复习资料,一样都没有算买。
陈云旗跟在后面,把他动过的东西都拣进了购物车里,自己去买了单,转头就看见班长拿着一副耳机往三三头上戴,顿时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凑到两人中间问道:“听什么?给我听听。”
班长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继而非常有礼貌地把耳机交给他:“是一支后摇乐队,刚出的新专辑可以试听,我特别喜欢。”
陈云旗戴上耳机听了不到十秒钟就取下来:“嗯,我知道这个,听着太悲伤了,不适合三三,他不爱听。”
班长又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什么好。陈云旗趁着他语塞,拽了拽三三的衣领问他:“买齐了吗?”
“嗯,买齐了,我们在商量去哪儿吃...”
“好,买齐了就好,回家!”陈云旗没让三三完,拎起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拉着三三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回过头对还愣在原地的班长:“拜拜同学,自己回家注意安全。”
博物馆也没去,直到车开回了区停车场,三三才终于察觉到陈云旗的不对劲,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怎么啦?怎么不高兴啊?”
“没有,快回家吧,”陈云旗按下了电梯按钮,假装焦急地等待着。
三三低头想了半天,忽然凑近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开口又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班长?你...吃醋了?”
“别胡,我这么大人了,吃你们孩子的醋干什么,”陈云旗心跳变得有些快,待电梯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走进去,转身看着三三:“快进来,回家再。”
三三没再话,等到了家门口陈云旗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委身从陈云旗手臂下钻了过去,挡在门前仰头看着他:“哥,我爱你,特别特别爱你,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陈云旗握着钥匙的手顿住了,面部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看不出是要笑还是要哭,半晌他才恢复知觉,伸手拧开了门,低头吻住了三三的嘴唇,边吻边拥着他往里走。
一堆东西还扔在门口,门也没来得及关。两人吻得天昏地暗,陈云旗双手已经伸进了三三腰间,正要往下探,忽然被他一把抓住,瞬间推出去老远。
陈云旗喘着气一脸茫然地看着三三,只见他瞪大了双眼望向自己身后,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恐惧震惊的东西,他随着那道目光转过身,倏然看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正用同样震惊的眼神看着自己和三三。
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一片,那人身上的白色衣服折射出一道光,刺得陈云旗有些睁不开眼。
于松眼角已经红了,他脚上穿着被陈云旗塞进鞋柜深处的那双拖鞋,手里端着一碗好的鸡蛋,半晌后松开了咬住的下唇,几不可闻地:
“陈云旗...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