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忘川灰色的眼睛望过来, 很久都没有再话，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是这样看着他。

    阅见机原本想直接拒绝的。

    剑仙还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剑灵, 可是他自己不能这么不明事理。

    但是云忘川的眼神无助又失落, 让人很难出拒绝的话。

    阅见机抿唇，看了一眼被灵气包裹的灵气软塌。

    软塌很大, 足够躺下两个人了。

    于是他抬眸, 对上云忘川的眼睛, 微笑着道：“好。”

    闻言，云忘川才把眼睛闭了起来。

    她在灵气软塌上翻了几圈, 非常乖地直接把自己滚到了软塌的另一角。

    阅见机：“......”

    他没忍住垂眸笑了一下。

    他起身, 坐在灵气软塌边缘，伸出手，修长的五指陷在淡淡的冰雾里。

    扯住云忘川垂在一片雾似的灵气里的寒冰铃铛。

    云忘川背对阅见机, 没有动。

    但她能感受他的气息，还是有一点远，“......你上来了吗？”

    完之后，云忘川感觉到那只扯着她铃铛的手停住了。

    随即身后便响起了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阅见机在靠近。

    与灵脉相连的契约感应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而一点点强烈，云忘川一直没有把眼睛睁开, 呼出的气息有些烫, 带着一点灼热的酒香。

    窸窣声停止的一刻，云忘川眉心的雪花灵印亮了起来。

    她灵印发出的柔和光芒, 和氤氲在灵气软塌四周的冰属性灵气交融在一起。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发现。

    云忘川蹙眉, 试图压制下灵脉中翻滚的灵力。

    ......见机得对，她确实应该睡一会儿。

    因为她感觉到酒意也在这个时候重重地席卷而来。

    偏偏心里越是这么想，灵印便亮得越是厉害。

    云忘川的眉头越蹙越深, 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和阅见机有契约联系，再这样下去，见机一定会发现的......

    云忘川：“！”

    她心中还没有想完，背后的灵气便突然一齐扑了过来。

    下一秒，阅见机的气息便隔着那团扑上来的灵气靠近。

    他伸出手，拨开云忘川鬓边的头发，轻轻抚摸上她的眉心。

    雪花灵印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颤动。

    “剑仙，安心。”

    阅见机的身体和云忘川的背轻轻碰在一起，“......睡吧。”

    云忘川：“......”

    她的雪花灵印真的就这样熄灭。

    很快便睡着了。

    ......

    察觉到剑仙入睡，阅见机便将身子翻了过来。

    他平躺在灵气软榻上，非常纯净的冰属性灵气涌入他身体中。

    ……明纯对剑仙还真是大手笔。

    之前关着阅见机的房间，也有一个灵气软榻，却远远不及云忘川的这个灵气浓郁充盈。

    想到“明纯”这个人，阅见机下意识蹙眉。

    这个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这位名传天下的“草包公主”，真的是深藏不露，一直以来都是在韬光养晦，只为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那么如今她的目的全部都达成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他的性命？

    阅川，可是前朝君王、剑冢共主。

    纸蝴蝶的第一任主人。

    他是和已经死掉的皇帝、失踪的明寂一样，是会对明纯继承大统造成极大威胁的人！

    ……明纯没有道理留下他。

    不过，像她这样的人，思绪都难以用常理来揣测。

    明纯，很有能力，又唯利是图、六亲不认……注定“成就非凡”。

    连阅见机都自叹无法望其项背了。

    正这样想着，身旁已经睡熟了的云忘川突然将身子翻了过来。

    阅见机循声侧眸，看向她。

    思绪就这样被断。

    也许是因为酒劲上来了的缘故，云忘川的脸比平时更红一些，呼吸声也变得有一点重。

    她侧身枕在手背上，睡梦中会无意识地用脸侧蹭蹭自己的手。

    阅见机看着她，一颗心被两种分裂的情绪占满、撕扯。

    一种自然是欢喜，另一种却是恐惧……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最后能与云忘川这样相处的机会了。

    他也转过身子，萦绕在四周的灵气向他们两个人涌去。

    阅见机现在还是剑灵，与剑主之间有着天然的灵力吸引。

    身后的灵气因此把他向云忘川的方向推去。

    阅见机没有反抗，在自己快要和她撞在一起的时候，才伸出手撑住软榻，不再让自己向前。

    “剑仙。”他蹙起眉头，脸上一种疑惑又懵懂的表情，声音很轻，语气却又认真得不得了，“你……会喜欢我么？”

    睡梦中的云忘川撇了一下嘴。

    没有听到他的话。

    阅见机如梦初醒，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他心里明明已经很清楚了。剑仙她，根本不会想要不是剑灵的自己。此时又为何要再侥幸又胆怯地再次求证？

    他刚想把身子转回去，脖子上却是一凉。

    云忘川带着一缕冰属性灵气，将手搭到了阅见机身上。

    阅见机：“！”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甚至连心跳都是一滞。

    “……剑仙，你、你醒了？”

    明明是他自己出口的，却又怕云忘川真的听到他了什么。

    搭在阅见机肩膀上的那只手紧了紧，想要将他整个人都搂。

    他便顺着云忘川的力道将身子转了过去，与她面对面。

    ……剑仙看起来并没有醒。

    正闭着眼睛睡得很香甜。

    阅见机松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在云忘川的眉目间流转，又轻又低地道：“怎么睡着了还会胡乱抓人呢。”

    云忘川：“……”

    她竟然轻轻哼了一声，搂着阅见机的手更加用力。

    几乎是要把阅见机整个人扣进怀里。

    “我的剑……过来……”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在梦话。

    闻言，阅见机把自己的手从云忘川手臂下面抽出来，在她蹙眉不高兴之前，向她的方向挪了一下身子。

    他一边环住云忘川的腰，一边道：“嗯，过来。”

    阅见机垂眸看着她，浓密的眼睫敛住他深深的注视。

    他的手缓缓上移，离开云忘川的腰，放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地问，“然后呢？剑仙……你在梦里让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云忘川：“……”

    她只是绵长地呼吸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阅见机的气息贴近之后，云忘川似乎终于满意。

    她不在翻身乱动，过了片刻，抿了抿嘴，突然重复道：“我的剑……”

    阅见机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云忘川头发。

    他承认道：“嗯。你的剑。”

    云忘川：“就是我的……”

    阅见机：“嗯。”

    “……老婆！”

    云忘川没完的两个字压着阅见机过于草率的回应响起。

    阅见机扶额。

    看来是他回答得太早了。

    *

    七主教已经苏醒。

    在八主教的尸体旁边。

    八主教是元婴期修士，原本就算身死，肉身也不会这么快腐朽。

    然而，不知道是谁对八主教的尸身做了什么，竟然让他面目全非、满身伤疤，腐肉之中，甚至有又白又肥的虫子在蠕动！

    七主教才一醒来便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当即瞳孔一缩，尖叫一声向后躲去。

    背部狠狠撞在了墙壁上，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七主教的父亲，是天机宫上一任四主教。

    原本，只要他修炼勤勉、争一口气，便能继承父亲四主教的位置。

    他这一身元婴巅峰的修为，都是他的父亲用无数天材地宝为他堆积起来的。

    而这些天材地宝，就是七主教的父亲依靠依附“神明”，按照天书“草芥人命”而获得。

    至于他本人，只能本事一般。

    至少配不上现如今在天机宫的地位。

    故而其实七主教比八主教更加容易拿捏。

    这也是他被明纯选择，得以活下来的原因。

    在他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噼里啪啦地涌出来的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慢慢推开。

    昏暗的房间中突然照入一束刺目的光芒，七主教又是一声尖叫，乱踢的脚直接把八主教的尸身给踢了出去。

    那千疮百孔的尸体在碰到一只锦缎双面绣的鞋子之后，才停了下来。

    正站在门口的明纯微微挑眉。

    ……好可惜，新换的一双鞋就这样被弄脏了。

    “放肆！！”

    见状，凤羽马上挡到明纯面前，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信徒将尸体抬走。

    明纯垂眸看着他们动作，末了，气定神闲地道：“不用麻烦了，直接放回原来的地方就好。”

    几个信徒将八主教的尸体重新放到七主教身边，并在房间中放好两根蜡烛，和一只香炉，才转身离开。

    走在最后的凤羽将房门缓缓关上。

    房间之中，便只剩下明纯与七主教两人。

    烛火幽幽地摇曳，两人的目光碰撞在半空中。

    此时，原本丝毫也看不起明纯的七主教眼中却充满了恐惧。

    而之前伪装谨慎微的明纯，却表现得分外游刃有余。

    享受了一会儿七主教的震惊，明纯满意地笑了笑，这才缓缓开口，“……前辈。”

    七主教：“！”

    “十二？”他开口话，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你……”

    明纯好整以暇地挑眉，将后背依靠在软榻里。

    垂眸摆弄自己的手指，非常有耐心地等着七主教组织好他的语言。

    “这……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九主教、十主教……就连、就连八主教都是被你害的？！”

    “嗯。”

    明纯非常随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眸补充道：“还有十一主教。如今也被关在我的地牢里。”

    闻言，七主教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和十一相依为命，情同姐妹！你、你疯了吗？！”

    明纯似乎有些无法理解七主教这样大的反应，很疑惑地道：“至于如此惊讶么？我只是把阿姊关起来了而已，并没有要她的性命啊……”

    “阿姊她已经被天机宫所谓的‘神明’骗得太深了……我这是救她，是在帮她。”

    到此处，明纯将手肘住在层层叠叠的裙摆上，微微俯身，“我敬爱阿姊，对她很好……只不过，七主教你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她的眼神瞥向一旁八主教的尸体。

    意思不言而喻。

    “……你、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

    “七主教不愧是七主教，可真是聪明。”明纯眼中尽是讽刺的笑意，“这么快便听出来我有想放过你的意思了。”

    “其实……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仇怨，我呢，也不是嗜杀成性之人。至少，我和你们这些日理万机、四处奔走，为了执行天书可以草芥人命的人相比，手上还是要干净许多的。”

    “所以，只要七主教你解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过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谋个官职，保证你生活得不比在天机宫差。”

    天机宫其实是靠信仰凝聚修士，靠传教扩展势力。

    神明的噱头让他们可以在全天下都自如行动，但若是比较所拥有的高阶修士以及修炼资源，天机宫远远比不上皇族。

    不过，皇族人心不齐，而天机宫中却人人都愿意为了“神明”献身。

    如果两者硬碰硬的话，并不能轻易判断出谁赢谁负。

    所以，是为皇族效力，还是忠诚于天机宫，是一个很难做出决定的选择。

    但眼下这种情况，想要保命，就只有顺从明纯......

    七主教将身子向后挪了挪，整个人缩在阴暗的角落，道：“你想知道什么？”

    “那天，你和八主教谈论的‘容器’是什么？”

    “你们口中在宋寂之前被选中做‘容器’的人又是谁？”

    闻言，七主教垂眸，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

    “十二，你是一个聪明人。”

    明纯挑眉，示意他解释。

    “你从就生活在天机宫中，身边都是虔诚的信徒，却能坚定自己，没有随波逐流，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神明的慈悲与不可抗拒。”

    “......所以，你是一个聪明人。”

    天机宫中人都是死士。

    明纯是其中的怪胎……而听七主教的这番话，他的信仰似乎也没有那么坚定。

    七主教低垂着头，继续道：“我是因为我的父亲，而知道了很多，以我现在在天机宫的地位，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在我的信仰还没有像更高一层主教们那么坚定的时候，就提前知道了一些……残酷的事实。我还不够虔诚，服不了自己去接受。”

    “这让我的信仰一点点崩塌，就像是一座已经危在旦夕的高楼。我因此日夜活在痛苦之中，被噩梦蚕食，不止一次想要自刎......”

    明纯的一声哼笑断了七主教自我感动的陈诉。

    她的手心住着下巴，纤长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侧脸，“前辈，这段可以跳过了。你交代自己背叛天机宫的原因，是在安慰你自己，但是我不需要这个，我只需要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七主教：“......”

    七主教：“容器就是，在‘神明’的授意下，天机宫着力培养的、用来承载‘神明’灵魂的肉身。”

    明纯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而七主教不敢抬头，自顾自地解释着，“天机宫信仰的‘神明’，是一个失去了肉身的魂魄。他的修为很高、非常高，当世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人，但是......他的肉身已经毁灭了。”

    “而天机宫执行天书的目的，就是帮助‘神明’造完美的被夺舍之人。”

    “因为想要将全天下的百姓，甚至修士，都变成天机宫的信徒，所以这个被夺舍的人必须是皇帝，最好是一个被所有人信服、敬仰、崇拜的明君，”

    “只有这样，‘神明’夺舍，取代了他的身份之后，才能以绝对的权力和威望，用最快的速度传教。”

    明纯蹙眉。

    她虽然一直对天机宫所谓的“神明”没有好感，但却也没想到这个“神明”竟然能居心叵测到这种程度。

    “因为夺舍是一个很难逆转，并且会损耗魂魄的术法，并不能多次使用，所以‘神明’一定要等到这个被选中的容器有完全把握成为、成为满足他要求的君主之后，才能放心夺舍。”

    七主教所，大多是以他如今在天机宫的地位，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除了他自己的父亲，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了解这些。

    就算天机宫的人发现秘密泄露，也不会轻易怀疑到他头上。

    所以，七主教得没有负担，很容易便将所有话都吐了出来。

    “至于你想知道的，在宋寂之前被选中，最后却又被舍弃的容器......那个人名叫，闻思源。”

    “他心思至纯、正义良善，‘神明’觉得他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位爱国爱民的好皇帝，继而深受臣民信任爱戴，所以选择了他。”

    “一本新的天书因为他而降世，天机宫的信徒便开始为他奔走、帮他铺平一切道路。”

    “我们不仅帮他解决了另一个皇子，确保他能日后登基，而且尽全力帮助他修炼。”

    “他数不尽的所谓‘机缘’，其实都是我们费心送到他手上的......但是此人实在太过正直单纯，因为一点事，便强行和皇族断绝了关系，天机宫的人怎么都拦不住他！”

    “所以，我们之前全部的努力都白费了。”

    “因为这次失败，‘神明’明白太过纯善之人的帝王之路，很容易中途夭折，并不适合做容器。”

    “所以，他下一次便选择了宋寂，此人好拿捏、好蛊惑，是最可控的棋子。至于他能力上的欠缺，天机宫的信徒们可以帮他补平......”

    完，七主教抬眸，轻轻笑了一声，“不过，因为十二你的插手，这次我们又功亏一篑了。”

    明纯：“！！！”

    她心中大惊，不仅仅是因为“神明”的嘴脸。

    更重要的是，她察觉到了危险！

    从闻思源到宋寂，这个所谓的“神明”已经放低了要求。

    如果第二个容器也失败了，“神明”会不会等得不耐烦，直接夺舍到新帝身上？

    一旦登基，是不是就意味着......死亡？

    不、不止登基，皇族真正的掌权人都有非常大的风险！

    明纯紧紧握住颤抖的手。

    不行，她不能让自己承担这些......要找到一个人，代替她首当其冲才行。

    *

    睡眠对于醒酒来确实很有用。

    云忘川睡醒之后，便觉得自己已经不醉了。

    她从灵气软塌上起身，蹙着眉在房间中扫视。

    ......阅见机不在这里。

    云忘川还没来得及反应、思索，房门便被敲响。

    一个衣着有些奇怪的人走了进来。

    他低垂着头，声音平缓得毫无波澜，“云少阁主。”

    “明纯殿下有事情询问，在半柱香之前，召见了您的剑灵。他很快就能回来，请云少阁主不要担心。”

    云忘川：“......好。”

    “有一位前辈他是您的师父，想要见您。”

    那人继续道：“请问云少阁主要去见么？”

    “师父？！”闻言，云忘川一惊，“他也在皇宫中吗？”

    边着，她边站起身来，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那人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将云忘川带出了房间。

    两人传过走廊，来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

    云忘川蹙眉，“......我们这是要去哪？”

    “此时皇宫人多眼杂，您的师父是为隐士，所以卑职安排你们在地宫见面。”

    “地宫是珍藏皇族典籍、字画的地方，安全又隐秘。”

    云忘川：“......”

    她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云忘川确实能在这附近感受到师父的灵力气息，便跟着这人下了楼梯。

    最后，他停在一扇巨大的、精美的门之前。

    躬起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少阁主，请进。”

    云忘川侧眸，“我师父在这房间里？”

    “他马上就到。”

    见云忘川站在原地不动，甚至开始警惕地运转灵气，那人竟然直接伸出手把门给推开了！

    ......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只是有一束柔和的光芒照了过来。

    那人将鞠躬鞠得更深，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云少阁主，请进。”

    云忘川顺着他手的方向侧眸。

    撞进视线中的，是挂在房间内壁中央的一幅画像。

    很熟悉的画像。

    和她当初供奉在自己房中的阅川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画中那个失去了冠冕、沾满血污的君王，被补齐了其他画师都不敢画出的眼睛。

    云忘川，第一次看到了阅川完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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