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松沙镇
江镇西的奏折呈上去不过三五天, 宋命坤崖一事人尽皆知。元夫人悲痛欲绝,圣上悔之晚矣,下令彻查此事。
然过去了月余, 仍无半点线索。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暗中猜测这一切都出自于皇上之手, 只为除掉宋命、不让世人诟病……
皎皎跟在军队中,起初还适应不了风吹日晒,三不五时地病一场,后来也渐渐都习惯下来。
习惯了风餐露宿、强光雨淋, 也习惯了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
夜里, 她坐在火堆旁,衣领上一圈白色绒毛托着她的脸颊, 圆圆的杏眼映着火光,原本娇柔的神情逐渐变得坚毅。
“明后两日差不多就能到松沙镇了。”江琼岚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仰头喝尽水囊中的最后一点水。
皎皎动了动,抬头望着夜空繁星弯了眸子:“过得真快啊, 一晃儿都快秋末了。”
她微微垂了眸, 唇角缓慢扬起一个弧度:“我已经一个半月零三天没见到他了。”
四周没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他好不好, 事情都办完了没有。”
“圣上前些日子为宋督主立了个衣冠冢。”江琼岚淡声, “我爹爹这次速度慢得诡异, 我总觉得他知道什么。前天晚上我还见他偷偷放了信鸽。”
“我只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退西鞑, 回家过个好年。”皎皎笑意融融,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愿。
“定会平平安安的。”江琼岚笑着道。
“四,你教我一些防身的招式吧?”一阵冷风吹过,皎皎不禁拉紧了衣领, “万一我落单了,也好有些自保能力。”
江琼岚本想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可一旦进入松沙镇界内,发生什么都不保准。她扔下水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伸手一把将皎皎拉起。
“看着我。”
“嗯!”皎皎应声,看着她双腿分开与肩同宽也跟着照做。
她仔细地盯着江琼岚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丝不苟极为专注。
“要趁敌人不备,抬起膝盖撞向他腿间。”江琼岚猛地抬腿,皎皎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凉风。她看了代入想象了一下都不禁额上冒冷汗:“这看着就疼。”
“疼就对了。”江琼岚收腿,利落出拳,“趁对方疼的时候鼻子,狠狠地,然后踢肚子。”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对方八成会疼得倒地不起。”
皎皎点点头,学着江琼岚的样子练习。
“如果对方是在你身后挟持,就踩脚,然后用胳膊肘击他的头部。”江琼岚演示了一遍,“只是动作一定要快。”
皎皎观察入微,练得也仔细,几遍下来有模有样,就连江琼岚都觉得惊讶:“你定是像你父亲,学得真快。”
“我教你射箭吧?”江琼岚来了兴致,兴冲冲地拿了弓箭。
皎皎接过她递过来的弓箭只觉得手上一沉,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这也太重了……”
她努力双手扶弓拉弦,因力气太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别拉弓,能将弓拿稳都不算易事。皎皎站在那试了半晌弓都拉不开,胳膊手指都酸疼得厉害。
“我给你换一把轻的。”
话音刚落,皎皎就见江琼岚跑进江镇西的营帐里。不久,她再出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把精致巧的银弓。
“这是我刚学射箭时用的,你试试?”
皎皎接过,惊喜地抬头看她:“轻巧多了!”
“再试试。”
“好。”她点头,照着江琼岚方才教的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瞄准树干中央。
“嗖”的一声,一支短箭射了出去。
皎皎握紧弓,紧张地望着那支箭。只听见“咚”的一下闷响,箭牢牢地插在树上。
她喜出望外,露出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最开心的笑容:“我射中了!”
“嗯!”江琼岚也不禁笑了出来,她走到皎皎身后,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只是有点偏了,你的手这样……”
她纠正了一下皎皎拿弓拿箭的姿势,见差不多了拍拍她的肩膀道:“皎皎,你再试试。”
“嗯。”皎皎应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满了弓。
屏住呼吸、瞄准、松弦,只见“嗖”的一下,箭射入树干正中。
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皎皎怔了一瞬,继而笑出声来:“四你看!射中了!”
江琼岚搭着她的肩膀:“学得挺快。”
两人相视而笑,星辰眨着眼睛好似也在偷偷地笑。
*
翌日清,皎皎洗漱好跟着赶路。她明显感觉到了今日与前些日子不同,速度快了许多。
前几日悠闲得像是游山玩水,今日起时她才感到了那种随军的紧迫。
“还有多久能到松沙镇?”景纵开口问道。
江琼岚望着队伍前端山似的男人挑挑眉毛,轻笑了一声:“按照我爹现在这个速度,最迟傍晚就能到了。”
她着,偏头看了一眼肌肤仍然瓷白的皎皎:“你怎么风吹日晒都不黑的?”
“啊?”皎皎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景纵,他也是出来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没有分毫改变,“大概我们景家人都这样?”
江琼岚低头看了看手上微深了些许的肤色,一想起回去时要面对的狂风骤雨就头疼:“我娘又该给我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又泡又敷了……”
她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最关键的是什么用都没有,还占去了我许多练剑的功夫。”
景纵看着她,眼尾不禁上扬,满面都是笑意。
皎皎想了想道:“我那倒是有个方子挺有用的。也省事,每天晚上沐浴时泡上半个时辰就行。只不过那方子出自花想楼,你若是不介意的话,等回京我就给你送过去。”
“只每天晚上半个时辰?”江琼岚眸子一亮,“那可比我被我娘每日折腾上个半天要舒坦多了!回去就给我送来啊,我娘瞧着都会高兴。”
“好!”皎皎笑着点头应下,“还有一点,不能外传。”
“好好好。”江琼岚高高兴兴地答应。
这一日来几乎没有休息,只在中午时停下来吃了些东西就继续赶路。
皎皎远远望着江镇西,他今日寡言少语,看着也严肃认真了许多。
太阳逐渐西移,皎皎正有些困意,身旁的江琼岚忽地碰了碰她的手臂:“皎皎,那就是松沙镇了。”
皎皎猛然清醒,顺着她的手指往前望去。远处,城门高墙的巍峨之姿清晰可见,跟她想象中的边陲城丝毫不同。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土墙矮楼,怕是会被西鞑人直接生吞活剥了。
大军压城,城墙之上的守城兵见着江镇西连问都没问,大手一挥就开了城门。
皎皎眉头一皱:多少应当问上几句,也太草率了些……
她侧头,见江琼岚也是皱着眉。
“那是赵全安,平时最为谨慎。往年我爹爹来时都要看上一遍圣旨,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赵全安下城墙跪迎,毕恭毕敬像是看到了天神救兵:“穆武将军,您终于来了!”
“他胳膊上好像有伤。”皎皎看赵全安手臂动作不大自然,轻声道。
“战乱之时,当兵的只要伤不重绝不会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仍会不顾一切冲上战场,至死方休。”江琼岚淡声,脊背不由得挺得笔直。空气中,她能嗅到那种战争特有的味道。
“都起来罢。”江镇西横眉冷眼。
皎皎见他面色不虞,下一刻就见他夺了赵全安手中兵刃扬声道:“赵全安粗心失职,处降职!”
赵全安面色一遍,慌忙跪下连连磕头求饶。江镇西不为所动,派了亲兵上城墙守城。
皎皎震惊不已,看着赵全安等人被拖了下去。
“这……不像是爹爹的作风。”江琼岚眉头紧锁。
皎皎张了张唇,却是没话。如江琼岚所,一路上都透着怪异,刚到这松沙镇更是奇怪。
向来谨慎的守城兵一句话不问便大开城门、江镇西这等宽厚人三言两语就发落了老战友。
她默不作声,随之进城。
“你们就住我家吧?”江琼岚带着二人脱离要去前线安置的大军。
“好,听你安排。”皎皎点点头。
“我与爹爹都不喜人伺候,镇上的宅子没有下人。等安顿好了我带你们在城里逛逛,吃的用的穿的都备上一些。过了今日,我恐怕没什么时间过来。”江琼岚缓缓道,“若是实在不习惯,等会就买个丫头使。”
“不用,这一路上早就习惯了。”皎皎不自觉看向景纵,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现如今都会自己煮面吃了。
“我会做些简单的吃食,等会你带我熟悉熟悉就行了。”
江琼岚点头,带着他们两人往宅子那边去了。
“就是这,是了点,却也干净。不过你们兄妹二人住也够用了。”
皎皎下马,跟着江琼岚进去。三进的院子,院落干净整洁,一片落叶都瞧不见。
“客房常年没人住有些潮湿,皎皎你睡我房间,景纵你睡我爹爹那吧。”
“住伯父房间不合适,我住客房就行。”景纵也没等江琼岚话,拎着东西往厢房去了。
皎皎跟着江琼岚进去,刚把东西放下就隐约听见外面有点动静。
她好奇地往外张望一眼,回头见江琼岚笑了笑:“可能是隔壁的许六,正巧,我带你去见见,以后有不懂的就去找他。”
皎皎随着江琼岚出去,只见一名精壮的男子拎着个鸟笼子站在门口朝里望着,皮肤是健康的铜色,浓眉大眼极为有神。
“阿岚,你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准备些酒菜为你接风洗尘啊。”男子见着江琼岚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却在看见皎皎的那一瞬间怔愣地顿了一会儿:仙女吧?
他回过神来,收了自己游手好闲的纨绔样子。姿态都斯文了几分。
皎皎看他姿态神情都颇为随意,就知道这定是江琼岚的好朋友。
“喝了你的酒,我还拿得动刀吗?”江琼岚冷笑,“皎皎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许酌,你叫他许六就行。”
她着,拍了拍皎皎的肩膀:“这是皎皎,大名景缘。”
“你好,我是许六。”许酌咧开唇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大眼弯起,脸颊两个酒窝又大又深,看起来十分明朗的模样。
皎皎与他不熟,想了想回了个笑,轻声道:“许公子。”
“这就见外了,我跟阿岚从一起长大,你是她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叫我许六就成。”许酌笑嘻嘻的,“吃饭了吗?都去我家吃饭吧?”
“明儿再,趁着天没黑,我带着他们去逛逛,不然等我走了他们两个摸眼瞎。”江琼岚摆摆手。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呗,你好几个月不在,松沙镇也有不的变化。”许酌逗着笼子里雪白的鹦鹉道,“比如城西卖豆腐脑的老柳头不干了,酒子巷那家笼包换人了,还有还有,城南好客来的羊汤现在缺斤短两,不如蔡记烧麦的。”
皎皎在一旁听了禁不住笑,连江琼岚都是忍俊不禁:“你是个纨绔你却从不败家赌_钱玩姑娘,顶多遛遛鸟。可你若不是个纨绔,却实在是不学无术,先生问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谁,你却只能回上一句‘阿青嫂的鱼做得一绝。’。”
“一问三不知险些将先生气得背过气去,吃喝玩乐的地方倒是如数家珍。”
皎皎本已经收了笑,又被江琼岚逗得笑出了声。
许酌不甚在乎,只睨了一眼江琼岚:“不就是爱吃了点,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爱好。”
皎皎不由得赞同地点点头。
“这位是……”景纵恰巧出来,看着江琼岚与一男子相谈甚欢,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这是许六,就住在隔壁,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就去找他。”江琼岚简单地又交代了一遍,拉着皎皎往外走去,“走吧,带你们去逛逛。”
话音刚落,许酌大大方方在前面带路,他提起鸟笼子揉了揉鹦鹉雪白的羽毛一脸心疼:“宝贝儿,再陪我遛一圈?”
江琼岚翻了个白眼,皎皎回头瞥了一眼景纵,见他黑着脸不禁抿着唇笑。
“这就是集市了。”江琼岚指了指道路两旁,“秋冬是西鞑作乱的季节,卖菜卖肉的少了些。虽也得糊口,但性命更重要些,因此,大部分人闭门不出。”
“秋天正是丰收之时,京都这个时候应该正热闹。”皎皎叹了口气,心疼被西鞑扰得不得安宁的百姓。
“哥哥,都买了吧?”她看着摊贩面前零星稀疏的菜回头看向景纵,“还要待上些日子呢。”
“好。”景纵宠溺地点头,给了银子,所有人皆是感恩戴德地磕头道谢。
“送到江府。”
“是是是。”摊贩们连连应下,忙起身收拾收拾送货。
许酌主人般的口吻惹得景纵皱眉,他一抬头就看见皎皎悄悄低了头笑。
皎皎撞上景纵的眼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连忙收起笑转过头去。
吃醋的人可惹不得!
一路逛下来已经入了夜,皎皎抬头,夜空中布满了璀璨星辰,如星河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与江琼岚往回走,白日里热闹一些,现在安静下来却忽地听见几声痛呼。
皎皎偏头,着声音望了过去:“那是什么声音?”
“是伤兵。”江琼岚噙着笑的眸子逐渐冷了下来,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左侧巷,“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都在平乐巷养伤。”
皎皎闻言,再听见时不时传出来的呼痛声不由得心头一紧:“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我怕你吓着。”江琼岚叹气,血肉模糊的东西还是少见得好。
“我不会怕的。”皎皎蹙着眉,“他们是大胤的守护神,神受伤怎会可怕?”
“那好。”江琼岚也不再阻拦,领着他们过去。
皎皎甫一走到巷子口,就闻见了一股混着血腥的腐臭味道。
“西鞑人丧心病狂,所用兵刃之上都涂了动物的粪便。伤口极易感染化脓,边关条件艰苦,缺医少药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伤口溃烂腐败……”江琼岚语气沉重,少见地微微红了眼睛。
景纵额角青筋凸起跳动:“竖子人。”
皎皎默不作声地跟在江琼岚身边,身侧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就连一路上吊儿郎当的许酌都收了面皮上的笑,神色严肃起来。
“岚将军?”一名端着水盆出来的姑娘瞧见江琼岚,憔悴的面容马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马不停蹄地转身跑回去,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响彻整条巷子,“岚将军回来啦!岚将军回来啦!”
“我没有官职,但跟在我爹爹身边久了他们也都认得我,就叫我‘岚将军’了。”
江琼岚着,不一会儿,巷中屋室的人全都迎了出来,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像是过年一般。
“大家都回去歇着吧,身上还有伤。”江琼岚声音有些哽咽没有以前响亮,但只要见她张了口,人们瞬间安静下来听她话。
她嘴唇发颤,几经嗡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们不回去,我们想岚将军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其他人也都相继出声。每个人都是乐呵呵的,高高兴兴地看着江琼岚。
皎皎静静在一旁看着,出来迎的人身上皆是绑着绷带。伤重不能行走的人也由战友扶着,慢吞吞地走出来看。
她看着他们触目惊心的伤,看着那一双双在战火连天中依然坚毅闪亮的眸子。她鼻子一酸,转过头去泪如雨下。
江琼岚想了想,指着身边的景纵与皎皎道:“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长子与次女,是他们想来看看你们。”
皎皎听了忙擦了擦泪,转过身去朝他们笑笑。
众人闻言目光交汇,颇为意外震惊。在边关一经数年,他们见过最大的官除了穆武将军,也不过是刺史巡抚。京中的权贵从未来过,还是第一次见着皇亲国戚。
皎皎看着他们朴实含笑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决堤而出。
“是驸马爷家的公子、姐吧?”一个胳膊残了的老兵问道。
“对,景峙是我们的父亲。”景纵点头。
景峙虽身死,但他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边关战士更是将他视为神明。听闻他们是景峙的儿女,面上的受宠若惊变为发自肺腑的高兴。
“是从京都过来的吧?”站在最前头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笑眯眯地问道。
“是。”皎皎抽噎着点头,强忍着想将眼泪憋回去却是徒劳无功。
“呀!得走了一个多月吧?这得多苦啊,辛苦你们啦!”其中一人扬着声音道,头上绑着绷带,甚至还在渗着血,但笑得却是格外爽朗。
“是啊!辛苦啦!”
“辛苦啦!”
“多俊的女娃娃,来这受苦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们。”
……
一声既出,百声呼应。
皎皎实在忍不住,一边摆手摇头一边泣不成声。
景纵眼含热泪,上前几步抱拳躬身行礼。皎皎见了也走上前去,她想了想,撩起裙摆向众人行了叩拜大礼。
鼻尖能嗅到泥土地砖上的血腥气,她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温暖和可靠。
“可使不得!”
皎皎双手碰着冰凉的地面,还未抬头就能感受到有人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扶起来。
“可使不得,您这大礼我们受不起。”
“是啊是啊,你金枝玉叶之躯,怎么能对我们这群粗人下跪?”
皎皎抬头,看着眼前一张张带着伤的关切面孔强自忍着泪,努力平复了些许一字一句道:“若无你们,何来金枝玉叶?”
众人沉默,有些也是洒下热泪。
“您快起来,边关不比京都,天寒地凉,别冻坏了腿。”一个姑娘过来将她扶起,弯下腰伸手想拍拍她衣摆上的灰尘。
皎皎连忙自己去掸泥土,声道了谢。
“我父亲景峙,也曾跟你们在一片土地上奋战,为了自己的亲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也最终如愿以偿,为了保卫国家和自己在乎的人死在沙场之上。我从就为父亲感到骄傲自豪,今日也同样为你们感到骄傲自豪。你们的付出,我会永远铭记于心。若是……”
景纵顿了顿,转头微微仰起下巴,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他吸了一口,转过来继续道:“若是……不幸遭遇不测,诸位亲眷的生活全部交由公主府负责。等回去,我就入宫向圣上请命,你们为国负伤至此,朝廷绝不会不管。”
“我会亲手将西鞑诛杀,为边关百姓、为嫌弃沙场的兄弟、为你们、也是为我父亲报仇!”
“好!为兄弟们报仇!”
“为百姓们报仇!”
“为驸马爷报仇!”
……
众人震声,响彻云霄。
*
离开伤兵们养伤的巷后,回江府的路上皎皎都止不住地落泪。
大大的溃烂伤口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根深蒂固。
她垂着头后悔不已,当初出来就该多带些伤药才是。
到了江家宅子,三人与许酌道过别就进了门。
回来的路上,景纵心事重重一言不发。皎皎不禁抬头看他:“哥哥,你早点休息。”
“嗯?”景纵此刻才回过神来,“你什么?”
“我让你今晚好好休息。”皎皎走过去,抬手理了理他肩膀处细微的褶皱,“这一个多月来你瘦了许多,回去阿娘见了会心疼的。”
景纵兀地皱了皱眉头,默了半晌后点点头:“好。”
皎皎看着他走远了,才同江琼岚回了房。
两人简单收拾收拾洗漱一番,躺在床上那一刻异口同声地发出喟叹声。
“感觉好像许久没有在床上睡觉了。”皎皎抱着满是皂角味道的被子,舒服得情不自禁闭上眼睛笑。
“总共三十二天了。”江琼岚语速缓慢,懒洋洋的像只瞌睡的猫,“你生病时只去镇上住了三次,再后来你怕自己耽搁赶路,即便是生病也不肯去镇上了。”
“结果一路上都慢慢悠悠的。”皎皎笑道,“若是吃食再好些,我定会以为是和朋友们去郊外游玩。”
“是啊,磨磨唧唧的像个老太太。”江琼岚撇撇嘴,对江镇西此次的行为举止颇为不满。
“噗……”皎皎没忍住笑出声,“若是江伯父知道了定会拎着棍子追着你叫你知道什么是‘父慈子孝’。”
“他也只是嘴上骂骂,真叫他下手可舍不得。”江琼岚想着那个像大熊似的男人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再,我娘会扒了他的皮。”
“真好。”皎皎眸中满是羡慕,“三娘曾经跟我过,若是有一天她想嫁人了,她的夫君定要是个在外威风凛凛,在内怕老婆的。”
“为什么?”
“她这样的男人靠得住。一则上进有本事,二则会将自己放在末位,心眼里宠妻子儿女。”皎皎笑着。
“那宋督主怕你吗?”
皎皎面上一红,不禁仔细思考了许久:“他好像怕我,又好像不怕我。”
“怎么会怕又不怕?”江琼岚疑惑不解。
“他特别怕我有朝一日会离开他,所以便将我关起来,衣食起居都由他亲手照料。他也怕我哭。”皎皎扁扁唇,“可他有些事情从不顾及我的感受。”
想到这,她脸颊烧得滚烫。就比如在那事上,她被折腾累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他却从来不理。
明明平时见着她哭就手忙脚乱地哄来着!
江琼岚正好奇想问是哪些事情,却骤然听见外面有刀剑碰撞的声音隐约响起。
她蹭地坐起,伸手拿过床边架子上的衣服递给皎皎眼疾手快地熄了灯:“快穿衣服。”
皎皎本已有了困意,被江琼岚的突然动作吓得提心吊胆:“四,怎么了?”
“我听见了斗声。”江琼岚飞快穿好衣服,拿起剑正欲出去看看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皎皎吓了一跳,唇色惨白,穿衣裳的手也有些发抖。
江琼岚手中的剑果断出鞘,她悄声走到门边,门外熟悉的男声传来:“皎皎、四,是我。”
她面容一松,皎皎紧绷端着的肩膀瞬间塌下。
江琼岚见皎皎穿好了衣裳,开门让景纵进来后迅速将门关上:“外面怎么了?”
“西鞑人攻了进来。”景纵放低声音,“你爹正带人迎战。”
“什么?不是有人在城墙上守着吗?”江琼岚语气焦急,眉头皱得极紧。
“我也不清楚。”他面容严肃,“此次西鞑定是有备而来,瞄准了大军疲惫急需修整,便趁机夜袭。”
“我出去看看。”江琼岚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就要破门而出。
“四!”皎皎与景纵异口同声,她愣了愣,就见景纵走上前把人拦下,“我去,你留下。”
“不行。”江琼岚干脆利落地拒绝,“为了防西鞑的阴招,我在城中布下不少陷阱。你不熟悉城中地形布局,贸然出去只会让自己置身险境。况且,你还要保护皎皎。”
“这……”景纵犹豫。
皎皎也赞同江琼岚的话:“让四去吧,她也担心江伯父啊。”
话已至此,景纵也不再拦。他深深地看着她,脑中明明有许多话想,可张口只得出一句:“注意安全。”
“保重。”江琼岚提剑,出门便没入在夜色中。
皎皎见他面容沉重,清了清嗓子佯装生气声逗他:“等回去了我就告诉阿娘,哥哥为了别的姑娘要将我丢下。”
景纵低头看向皎皎,眉宇间的愁绪散了许多。
“还什么不喜欢杀杀的姑娘,担心都刻在脸上了!”皎皎扁扁唇,“等她嫁了别人,看你后悔不后悔。”
“嫁给别人?”景纵几乎是本能地想起了住在隔壁的那个许酌,两人青梅竹马,两无猜的……
“她是不是跟你了些什么?”他知道现在不是紧张这些的时候,可就是不由自主的焦急。
“没什么你就不害怕了?”皎皎冷哼。
景纵一梗,极其不自然地收回目光。
隔着门窗,外面映上天际的火光清晰可见,皎皎敛了笑容,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斗声渐近,她被景纵护至身后。
皎皎有些恐慌,心跳乱成了一锅粥。她强迫着自己仔细回忆着江琼岚昨日夜里教过她的几招防身术。
动作在脑海里演变了无数遍,她不敢呼吸,手脚变得冰凉。
“皎皎不怕。”景纵轻声安抚,看着她的脸色恨不能将宋命吊起来。若不是他,皎皎现下正在公主府里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怕。
“嗯,不怕……”皎皎虽是回答景纵,但却像是对自己,服自己不要害怕。
突然,院中响起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须臾过后又重归宁静。
皎皎怕得捂紧耳朵,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景纵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外看去,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人,看扮全是西鞑人。他眼眸一亮,啧啧称奇:“不知是何高人,能转眼间杀了十几个西鞑人。”
“没、没事了吗?”皎皎着胆子从洞看了一眼,只见倒得最近的那个西鞑人,离房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她松了口气,如死里逃生。西鞑人茹毛饮血,畜牲一般的原始人。她刚刚险些就要与那种怪物面对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亮。
皎皎提心吊胆整夜,筋疲力尽:“不知道四怎么样了。”
外头斗声逐步微弱,景纵开门,扫了眼倒了满院子的西鞑人,抬眸望向外边的火光,隐约能听见哭泣声。
“畜牲!”皎皎痛骂一句,跟着景纵出了院子。
院外,断肢尸骸铺了满地,随处可见受伤的士兵和无辜百姓。
景纵看着这一切,本已停下的念头又陡然升起,且愈演愈烈。
皎皎心疼又气愤,死死地咬住唇恨得牙痒痒。
“你们醒啦?”
皎皎二人寻声看去,只见隔壁许家大门开,许酌提着鸟笼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红光满面,瞧着便知昨夜睡得很香。
许酌瞥了眼家门口台阶上的西鞑人,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晦气。”
“我去遛鸟,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啊!”许酌摆摆手,转身就朝着身后的厮道,“把西鞑人剁碎了扔地里喂庄稼。”
皎皎不禁挑了挑眉毛:跟大人如出一辙……
“四!”她回过神,狠狠地踹了一脚倒在自己脚边奄奄一息的西鞑人。抬头就瞧见了一身狼狈的江琼岚。
她忙跑了过去拉着她前后左右地查看一遍,见她未受伤,提着的心这才落了回去。
江琼岚下意识看向景纵,对上那双担忧的眸子时,她耳朵微微发热:“没事,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皎皎连声,抱着她又哭又笑。
“先进去罢。”
“对对对,进去再。”皎皎也出声符合。
三人一同回去,皎皎回头望着伤兵伤民抿着唇,像是在思考什么。
江琼岚刚一踏入院子,不禁惊讶地偏头看了看景纵:“我竟不知你身手这样好。”
“咳……”景纵面色古怪地咳了一声,“不是我,昨夜遇见位高人,还没等我出门就解决得干干净净了。”
“高人?”江琼岚挑眉,“昨夜我好像听见有人也这么。”
“这松沙镇还真是藏龙卧虎。”皎皎淡声,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大人,是你吗?
江琼岚进屋,拎起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水。她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如你所,西鞑有备而来。他们虽没讨到便宜,但我们的将士也伤亡惨重……”
皎皎心情凝重,不假思索道:“我有件事想……”
却不料景纵也是与她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哥哥,你先罢。”
皎皎看他神色复杂,看着自己的目光好似充满了愧疚。
“我想跟你一起上战场。”
皎皎怔愣片刻,旋即绽开抹笑容。有这样的兄长,她很自豪。
江琼岚面色一变:“你我都走了皎皎怎么办?”
“皎皎可以暂住在你朋友家。”景纵声音缓缓,“若是父亲在,他定也是这个选择。”
“可是……”
“不用担心我。”皎皎笑得眉眼弯弯,太阳似的满是蓬勃朝气,“我也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平乐巷,帮着照顾伤兵。”
“自从大人受过伤后,我日日在他身边照料,换药包扎我都会。”
“皎皎……”江琼岚嘴唇嗡动,不知道该什么好。平乐巷确实很缺人手。
“就这样定了吧。”皎皎看看景纵,又侧头看看江琼岚,“你们在前线厮杀,我负责在后方照顾。爹爹在天有灵,定会无比欣慰。”
“那就收拾收拾东西走吧。”江琼岚抬步往里屋迈进,生怕自己慢一步都会后悔。
皎皎只带了套换洗衣裳、江琼岚送她的那把银弓、以及这一路上攒下来的伤寒风热药。伤者易高热不退,到时将这药一味味拆开兴许能另组个对症的退烧方子派上用场。
“皎皎,这是我第一次练剑时用的剑,你拿着防身。”江琼岚昨日就想给她,但事情繁多一时忘了。
皎皎也不推辞,接过剑抽出看了看。剑身晶亮闪着银光,一看就是平日里费心保养的:“谢谢四。”
“走吧。”
声落,二人转身出去,与景纵一起离开这。
景纵与江琼岚送皎皎到了平乐巷,三人互相对视了寂静无言。
皎皎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率先开口:“我们三人皆会平安,我在这等你们凯旋。”
“好!”简单一个字铮铮有力。
景纵看向皎皎,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要心些。”
“你们才应该心。”皎皎笑笑,催促他们快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皎皎收了笑,默默在心底为他们祈福。
她正要进巷子,却骤然瞥见前面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皎皎心神俱震,忙不迭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