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孤雁南归(下)

A+A-

    阿力康整整躺了三日,才有力气勉坐起来。

    身边影影绰绰坐着一个窈窕安静的身影,她起身盛了一碗清淡的米粥,右手握着勺子在嘴边轻轻一吹,便将这热气腾腾的一勺白米粥送到了他嘴角。

    阿力康呆滞了片刻,才傻笑着:“好……我吃……”

    “没什么味道吧?”她一勺又一勺舀着米粥,轻轻叹道:“你伤得这么重,近日吃得清淡些好。草原上的饭食大多偏咸,又油腻,我便亲手为你熬这南方学来的白粥。不知你是否吃得惯?”

    罢,她又摇头正色道:“不管你吃不吃得惯,反正你只能吃这个。”

    阿力康鸡啄米似得拼命点头,“我吃得惯,吃得惯。媳妇儿做的都好吃。”

    云珠哑然失笑,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垂首静静喂他吃着一碗无味寡淡的白粥,待他吃完便端了碗转身离开。

    阿力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胸口的疼一股又一股涌上来,他用手支撑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对着那一袭素色背影喊道:“是我错什么了吗?媳妇儿你别生气,你告诉我,我都改……”

    她的身影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没错,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你等我好起来!我再过几天身子好了就好好照顾你,带你去草原骑马,带你去草原深处听巫女唱歌讲故事……”话音未落,她已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阿力康垂下头,失落地自己为自己掖好了被角,心中惊慌地想着,大王不是已经将她赐给我了吗?她不是过我赢了,就嫁给我吗?可是一声“媳妇儿”太过唐突失礼?

    胡思乱想间,疼痛还在狠狠折磨着他,他索性躺下身来,七倒八歪地睡过去。

    *

    帐外,云珠兀自着水,木盆中接了些清水,里面泡着阿力康充满血污的衣衫。

    草原之上用水尤为珍贵,这样洗衣裳本就奢侈。更何况云珠娇生惯养许多年,在诏国时又是宫妃,如何做过这样卑贱之事?

    阿谷里走上前,深深忧虑道:“阿姐……你不必这样的……”

    她不理会,自顾自细细搓洗着衣衫,轻轻道:“阿力康为我这样拼命,我没什么能为他做的,我不想欠他。”

    一阵心疼让阿谷里难以忍受,他一把捏住阿姐的手臂,焦灼道:“阿姐,不要这样轻贱自己……阿力康不过是个低贱的侍从。”

    她转过头看他,目光如炬,看得他心中片刻发颤。

    她倔强地昂首,冷冷道:“你们的大王将我赏给他,不就是为了折辱我,折辱诏国吗?这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吗?”

    阿谷里听见了“你们的大王”,颤抖着放开她,退后两步。看着她倔强的脸,他终究意识到了她不愠不怒的面容下,藏着的是多少年来对北羽国的恨意。

    她早就将自己视为诏国人了吧。

    “阿姐……”阿谷里仰头望天,悲戚地喟叹道:“你对草原当真已无一丝眷恋?”

    她失态片刻便恢复了常态,挤出一丝浅笑,就如十五年前那个教他读书的少女般无忧无虑,她朝着南方的方向望去,呢喃道:“从前我舍不得草原,可草原人将我远送他乡。在诏国,我无需骑马,不会摔断腿脚。诏国的人温文尔雅,少年们白日上学,下了学便去马球,学骑射,每个人都风度翩翩,懂得礼节。诏国有无数的书可以读,许多人能赋诗词,连黄口儿都能滔滔不绝地背诵大段文章。”

    “姑娘们个个懂得刺绣,走起路来皆是闺秀的凤仪。皇宫之中处处温雅,檀香袅袅。诏国有奏琴精绝的乐师,有宛若谪仙的舞姬,连吃食都精美雅致。”她扫视了片刻大片翠绿的草原,叹道:“你不知道,北羽国是没有文明的,这里只有蛮夷。”

    阿力康隔着帐子迷迷糊糊听见了这段话,心中一惊,不顾疼痛朝外面大喊道:“不是这样的……草原也是有很多……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好处……”

    阿谷里闻言,对着云珠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神色,低声道:“这人真是个……真是个傻子……”

    云珠洗好了衣衫,长叹一声凑近他身边低声道:“阿弟,我会想办法回诏国去的。只是这个傻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阿姐……”阿谷里的内心已经万分汹涌,他这一次当真许下了那个十五年来都后悔未曾出口的承诺,“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带你回诏国,我陪你去。”

    她惊讶地看着他,恍然间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分别,摇头道:“不必因往事而追怀,你在草原有亲人,要为他们考虑。”

    他垂下头,艰难开口道:“我妻子的兄长,曾与秦安部的一位姑娘相好,后来她被选作圣女,送往了诏国……因染指圣女,兄长被首领赐死了,留下了一封血书……她一直想去诏国,将这信物交给圣女……”

    “安氏?”云珠脑中搜寻着近些年送来的女子,北羽国安氏映入眼帘。

    阿谷里点点头。

    心中冒出一股恨,她冷冷道,“我倒不知她原是个圣女。你可知道,她擅长用香,这次我会被皇帝送来北羽国,正是因为她暗中作祟,买通我的侍女燃香,让我大病一月有余,才被架空了权势……我不会放过她的。”

    “拙荆一直不相信……但我总觉得,若她真心对待兄长,为何会告诉首领她与兄长有染,她难道不知道,欺辱圣女在草原上是不可饶恕的死罪……”阿谷里摇头叹息,“阿姐放心,我会筹谋好此事,我们一起去诏国。”

    *

    阿力康的伤已差不多大好,大王亲自赏了许多物件,让他的帐子瞬间拥挤起来。

    草原上素来对勇士的赏赐都及其丰盛,尽管穆云珠已是诏国送来的俘虏,大婚典礼依旧因为阿力康受到大王的赏识后,办得热闹非凡。

    阿力康举着酒杯,向道喜的人一一赔笑,酒过三巡,他喝得红晕了脸,突然直直跪在云珠的脚下,双手捧起她的裙裾,如同捧着世上无上的珍宝,虔诚地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我阿力康今日起誓,忠于草原,忠于大王,忠于媳妇儿。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负你。我会努力为大王喂鹰养马,养活你,供奉你。”

    越越唠叨,一众贵族放声嘲笑他的傻气。

    云珠伸手握住了他粗糙的手,静默地笑着,良久才道:“好。”

    阿力康沉浸在幸福中不能自拔,酒肉更为尽兴,自己撕扯了大块肉放在盘中,却是用刀细细切成了一块一块,工工整整装进盘中,献给了他深爱的妻子。

    *

    入了夜,阿力康怀拥美人,脸红心跳地搂着云珠,周身滚烫发热。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摩挲着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证据,是她无论如何也还不掉的恩情。

    她冰凉的手为他一件件褪去衣衫,终于赤诚相见。温热的唇轻轻点在他脸颊上,又抚过他的唇角,他被撩拨地难以忍受,欺身压了上来。

    唇齿相依间,他终于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伸手将他的头埋在枕间,对着一片漆黑的空气落了滴泪。

    他没有发现。

    汗水浸透了床榻,这本该是个凉夜。后来他起身将帘帐开,凉风伴着星光吹拂进来,他复又躺下,将心中的神女搂在怀中,看着她点点沁出汗珠的脸颊,轻轻吻上去,心中有着一个长长久久的愿望。

    就这样与她在草原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养着几匹马,喂几只鹰隼,再生一大群活泼可爱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喊着“爹爹”。

    他竟没有想过,这样简单的愿望,其实是个奢望。

    *

    几日过去,阿力康为大王喂养的一只鹰隼生了一窝鹰,本是良种,其中却有一只与它的兄弟姐妹大不相同。

    苍鹰为灰黑色,这只鹰却是虎皮脆色,大鹰不认它,不给它喂食,家伙饿得嗷嗷直叫,阿力康于心不忍,便把它带回了家。

    云珠细细抚养着鹰,直到一日,才发觉它分明不是鹰,倒像只鹦鹉。

    许是鸟蛋中不心混进了一只鹦鹉的蛋?阿力康指着鹦鹉大笑,鹦鹉长了几月,依旧不会飞,因此整日被云珠抱在怀中。

    *

    阿谷里已有几个月没有来阿力康的家中串门,这日筹谋得差不多,到了每逢几月去诏国边疆贸易的日子,他已准备好了些文书通牒,可以一举带走云珠阿姐。

    再见到阿姐,他惊讶又心痛。

    云珠已换成了北国女子的骑装,头发亦被梳成草原上妇女们素来梳的模样,她正淘着米,幽幽一笑道:“来啦?还以为我已没有指望了……”

    阿力康整日带着她骑马驰骋,她拒绝千百次,又拗不过他一腔热情,只得陪着他骑马,不慎摔落在地,腹疼得要紧。

    却不能告诉阿力康,她怎能告诉他,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她不要在草原留下任何羁绊,她宁愿这样狠心地瞒着他……她不能允许自己对一个草原莽夫留下斩不断的情丝,即便这样的决定让她内心有着无数煎熬。

    阿谷里细细听闻了她的身体状况,身为医者万分担心,便商定了连夜带她离开。

    那日她还是没有忍住同那傻兮兮的丈夫道别,她为他煮了一碗没什么味道的白粥,其中下了些迷药。

    “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像现在一样生活呢。”她抬手轻轻抚他的眉眼。

    阿力康狼吞虎咽吃完了白粥,傻笑道:“你怎么会不在呢?你去哪我就去哪,自从有了媳妇儿,媳妇儿就是我的命……”

    她不忍再听他那些胡诌的傻话,此刻一滴泪已经在眼眶里转许久,她终究转过身去,听得他迷迷糊糊问道:“媳妇儿这么晚上哪去呀?”

    “去外面看看星星。”

    “看星星怎么能不带上我,媳妇儿等等,外面凉,我去取咱们的虎皮披风来……”话音未落,他已沉沉昏迷在榻上。

    云珠引袖拭去眼角的泪,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犹豫了片刻,又转身去抱起了那只虎皮鹦鹉,决绝走出了帐子。

    门外的车马已悄悄备好多时,阿谷里携家带口轻轻道:“阿姐,该走了。”

    她坐上车,两行泪水挂在脸颊上,怎么也止不住,终究哽咽着对阿谷里道:“快走……快走,我怕我再多呆一刻,就会跳下马车,不顾一切地留在这里……快走……”

    马车开始启程,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地朝着南方奔袭而去。

    她不知道,后来他拼了命成了部族的首领,又在多少次血淋淋的战场上变得成熟勇敢。他终此一生,都想成为北羽国的大王,要拥有最高的权力,去夺回她。

    她在诏国的皇宫中寂寥地生活,孤零零地被人猜疑,无人陪伴,唯有怀中的一只鹦鹉相伴。

    她绣了一条有着阿鹰的丝帕,她为她的女儿取封号为“南康”。她心中甚至曾幻想片刻,倘若她一直留在草原之上,也许,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可惜,终此一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作者有话要:

    大王的故事结束啦~心疼大王十秒QAQ

    云珠本来只是一心想着离开,最后终究是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