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东风一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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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渐渐西下,日光也稀薄了起来。

    高门屋檐之下,苏大人恍惚间回过神来,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太监。

    转身提着鸡崽一样的南央,大步走进了府中,府中侍从都侧目,但又不敢多看,谁都知道苏大人的脾气,听今天同他一起出去的车夫当场暴毙,最后连尸首也不知去何处了。

    回到府中,苏大人破天荒没有发南央去酿酒干活,反倒天色一黑,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房间内。

    南央双手背在身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并无察觉有何不妥,反倒觉得很高兴,一时放肆大胆,便陡然跳上了苏季扬的床榻上。

    十分柔软,绸缎锦绣,在南央出生以来的太监生涯内极为难得,即便有人给大公公行贿送礼,这些东西也都会好好锁在大公公们的柜子里,不会拿出来供自己享用。

    即便有了,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南央从也是这样长大的。

    但此刻,南央无比地放肆,从宫里出来之后,苏季扬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仔细一想,更觉得从前在太监堆里学到的经验十分受用,苏大人的一切已经掌握在她的手里了,她再也不用那么害怕他了!

    于是她开心地苏季扬榻上的绫罗锦缎上滚来滚去,呀,真香,真软,真舒服。如果可以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苏季扬静静坐在书桌前,一脸嫌隙又好笑地看着太监在他的帐子和锦被上蹭来蹭去,像极了一只没见过世面的蠢猫。

    “家伙,你觉得,宫里怎么样?”苏季扬轻轻抬手,拨弄着茶杯盖,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南央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言他:“很好呀,很大,东西都很好吃。可惜我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

    “那你觉得,皇上怎么样?”苏季扬咄咄逼人,站起了身。

    宫中的太监,无论如何,也都当过差,多少也见过皇帝的面。

    怎么会,这个太监怎么会,在他的怀里瑟缩发抖成那个样子,莫非真的是如此没见过世面,如此上不了台面的蠢太监,因此也从未得谁青眼赏识。

    宫里这些年,宦官权势滔天,自成一派。南央的师傅南德忠公公也是个有翻云覆雨手段的人。这样的人,养出来的孩子,竟然是眼前这么个模样,实在令人起疑。

    但马上,太监的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眼泪珠子,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玉佛手,心翼翼抱在怀里,对着他渴求地:“苏大人……”

    “这个佛手实在是太好看啦,太精致啦。我长这么大,师傅手里有那么多别人送的好玩意儿,他一个都不肯赏给我。 ”

    堂堂大公公手底下的太监,混成这幅模样,可怜见儿的。

    “赏你了。”苏季扬又一次放下了戒备,瞧着太监如珍宝吧将那随手摆置的玩意儿揣进怀里,一脸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苏大人。”她凑过来,眼睛扑棱扑棱的,“有没有人过,你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大奸臣。”

    “哦?为何不像?”苏季扬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然后摆出来平素在外人面前的表情。

    黑着一张脸,狭长的眼睛睥睨一切,将众生都不放在眼里。

    南央胆大包天地直接钻进他的怀里,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他胸口的衣裳,一丝细微的香味竟然飘了过来。

    苏季扬无奈地任这只太监如此放肆,只因房门紧闭,这天地,也只是他的天地。

    “的时候,我躲在师傅的身后,见过许多年轻的举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宫里见到的所有人里头,也几乎只有你,与他们的样子那么像。”

    “哦?原来是像年轻举子。那今日,我们下了马车见到的谢之遥呢?你觉得他又如何?”

    苏大人轻轻推开了太监,但也没太过用力。

    不知为何,一股醋意袭来,苏季扬有些微微不痛快。没想到太监,还是个看脸,看年纪的人。长相,他苏季扬是谁,若自己是天下美男子,倒也没什么不对的,但这年纪,确实与太监相差甚远。

    南央摇摇头,眼睛闪烁着,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声音软糯道:“没想到苏大人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呢!”

    苏季扬忍不住抿嘴,却仍冷着脸。

    “他自然比你有太多比不上的,瞧他那一副呆滞的样子,你不是将马车交给他处置吗?我猜呀,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肯定把事情全部办砸了。”

    “那我呢?换成我,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

    苏季扬伸手揽住了太监的肩膀,忍俊不禁,心想,我看你还能如何拍这个马屁。

    如此一来也太瞧了南央多年的太监生涯,论别的不行,拍马屁是生存第一要义。

    “换成我们苏大人呀,你只要站在那里,随你怎么安排,都没有人敢有异议,因此也不会办砸,不过随着你的心办,也没有人敢什么。并且,办完了事,大家都还要感恩戴德地夸赞,苏大人好呀,一副仁慈爱民心肠……”

    南央边,边伸手,轻轻碰了碰苏季扬的脸颊,又赶紧收回手,像极了一只忍不住伸手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猫,故意使坏。

    被她触碰过的脸颊,绒毛微微有些痒。

    苏季扬浑身都有些发痒,身上也渐渐烫了些。

    门外突然有人通报,声音犹豫且试探,苏季扬也不避嫌,伸手将南央整个抱在腿上坐着,且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通报的厮得了苏季扬的应允,轻轻一开门便赶紧举起双手把眼睛捂住,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主子一刀咔嚓了。

    身后跟着的,是一个青衣少年郎,谢之遥。

    “哦?”苏季扬笑了笑,并未放开南央,尽管此时模样有些过于肆意张狂,但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等着谢之遥进来。

    “交给你的事,这么快就办好了?”

    谢之遥见苏季扬坐在桌边,腿上坐着个瞪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太监,也并未太过惊讶,只是一脸坦诚作揖道:“苏大人,是生肤浅了,此事十分难办,生特来请教。”

    “如何难办,你倒与我听听。”苏季扬的脸上难得露出柔和的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和这样简单的年轻人过话了。

    谢之遥分析道:“马车惊驾于闹市区,苏大人的车舆十分贵重,虽不再要了,吩咐生补偿百姓,但如何补偿,是一大桩问题。”

    “若直接将车舆补偿给百姓,断然简单,但实则不可行。惊驾百姓多人,车舆只有一件,补偿给谁好?给谁都有人觉得不公平。若只给予那险些撞伤的母子俩,普通百姓,得此一件珍贵车舆,又如何使用?于大街上使用,则与身份不符,自然引得妒忌。闲置于家,平民百姓的家中又如何能放得下如此大件的收藏品?如若折卖,哪家典当铺又敢收苏大人的车舆。”

    “于是生想到,是否可以拆分,将车舆平分给百姓。但此时,又有龃龉。车舆之上,有名马,木材,锦缎,坐榻,皆为名贵之物,周围百姓,随意分一件都已是很大的恩赐。但究竟该将何物分给何人?则又有不同,有人认为锦缎比木材贵重,有人认为名马更佳。但分了锦缎之人,又隐隐觉得旁人比他分得好。”

    “因此一件好事,明明是苏大人破天荒的赏赐,真正落在百姓身上,却能闹得邻里不睦,众人互相嫉妒眼红,无法有绝对的公平。”

    南央眨着眼睛,哈哈一笑,“你这个书呆子!我有一非常简单的妙法,你可要听听?”

    谢之遥对太监的指指点点也并未不悦,耐心地鞠躬道:“还请先生赐教,生感激不尽。”

    “最简单的办法,你可以差人去把马车上所有的东西卖钱呀,卖成了钱,然后平均分给当场的每个人,钱的数目大家都一样,可还有什么不公平的?”

    谢之遥却笑着摇摇头:“如此一来,你我该差谁人钱卖这个钱呢?无论差谁,总有猜忌,此人是否当真卖了这个数字,有无贪腐。”

    南央不服气地辩解:“那也很简单呀,如若有人担心贪腐,那大家都跟着他去典当行,盯着他完成交易,不就绝对公平了吗?”

    苏季扬大笑,摇摇头摸了摸南央天真的脸蛋道:“那此时,所有人都会怀疑,此人是不是与典当行的老板有勾结。你又要如何证明?”

    谢之遥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良好之策。”

    南央气鼓鼓地从苏季扬身上跳下来,“照你们这么,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办成,没有一件事能让所有人认可,没有一件事完美的!”

    苏季扬也站起身来,颀长的身体逐渐走近谢之遥,望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叹惋道:“难得你年纪,明白我在对你些什么。”

    “太监,你应当见过你师傅和宫里其他的公公,都是怎么办事的吧?”

    南央缩了缩脑袋,声嘟囔道:“他们办事……他们办事从来不讲道理的呀,不听话的人,就直接想办法用酷刑,手段多得很。如果实在不成,那就杀了。”

    谢之遥惊讶地看着南央,原来这个孩子,还真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

    因为这个太监,竟然将“杀了”两个字,得这般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