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苍梧相忆(1)

A+A-

    日暮,狭长的夕阳伴云如血染天空。

    江边的喊杀声不绝于耳,刀剑相执。

    身为近卫,苏季扬身上的铠甲被利器砍得卷开了毛边,头盔也歪斜着,身后还扔护着一个的身子。

    这是残酷的战场,江南蒋大将军的阵营被南界三万精锐骑兵团团围住,五千的后备军,再早一天便已随船而去,回到大本营了。

    此刻,都已经来不及了。遍野都是尸首,然剩下的士兵皆唱着江南战歌,带着乡音,颇为悲壮。

    苏季扬身后瘦弱的孩子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指道:“三面兵围,北边是茫茫大江。但东边乃是一座绵延不绝的山脉,若逃进一二人,他们断不会费如此大的代价追捕。”

    “苏季扬,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的手牵住了他的胳膊,目光和声音几近哀求。

    苏季扬垂下头,疲惫的战役使他几乎用尽力气。可如今他也明白,用尽力气也救不下蒋将军了。

    蒋将军的头颅价值十万金,此刻他从后排骑马杀出,红着眼睛想搏那十万金的士兵团团围着他,反倒放松了其他人。

    蒋将军望着滚滚江水,悲戚地大喝一声:“弟兄们,他们要抢我的头颅,你们趁此机会,能逃命的就给老子逃命!活得最长的,往后黄泉路上相见,才有资格和老子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他单枪匹马开始挥枪迎上这波迅猛的攻势。

    趁此机会,苏季扬砍翻了一个骑兵,翻身跃马,带上他的跟班,朝着东边山脉疾驰而去。一路上斩杀兵,身上也渐渐伤痕累累。

    身后的南央临走时,从战场的边缘弯腰扯起一块染着鲜血的旗帜。

    曾威赫江南的异姓王——蒋。

    快马疾驰,终于藏进了茫茫山脉森林之中,身后追兵浅尝辄止,不再为了两个逃兵兴师动众。

    “阿央。”

    苏季扬的声音气若游丝,当真是伤得过重,话都十分吃力。

    他正色道:“你放下我,带着这面旗子一直朝东走,蒋将军的军队一定不会特别远,三日之内能走到。包裹之中还有些许口粮,你一个人,一定能活。”

    他想让南央仍下他,如今拖着半死不活的他,的确很难活下去。

    南央低垂下头,的年纪,并未流泪。

    这样的场面不是第一次见,也一定不是最后一次见。

    她想起时候全家被屠戮的那一岁,苏季扬也是护在她身前重伤不支,也曾这样一本正经地要她抛下他赶紧逃走。

    南央想着,却是笑了笑,哪里就那么轻易会死呢?她会比所有人活得更长,苏季扬也是。

    总是他护着她,她却还要哄着他。

    这些年的医术不知看了有多少了,眼前的状况,不过平常。

    她很快找了些树枝生了把的火堆,用以取暖,然后开自己贴身的行囊。

    袋中的东西很少,但能救命。护心丹被她捏在手中,轻轻喂他服下。

    然后她坐在一堆枯木树枝上,双手托腮,望着她未成婚的夫君。

    当年她还是幼年的南国郡主,他还是的世家公子。

    赐婚之后,无人不夸,待二人长大,如何如何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可惜尚未等到她长大嫁人的那一日,国破家亡。

    没想到,护着她的人,一路拥着她走下来的人,是那个总沉默寡言,却又会红着耳根瞧她的苏家哥哥。

    她未过门的夫君呀。

    此刻受伤了,她才能好好瞧他这副苍白的面容。平日他长得太高,她又在军营之中女扮男装,瞧也没个由头,偷瞧倒也够不着。

    若不是来仗,真是个好好的粉面郎君。

    起先,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的年纪,只带着逃亡时拼命抢下来的一点金银细软,路上还遇人抢劫,将苏季扬得站不起来。

    那个年头,四处仗,乱世始矣,旁人望着两个孩子身上浑身血污,也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看见衣裳锦缎绫罗便会抢。

    因此她的夫君被了很多次,反倒次次练出些功夫来。

    头两年,他从不肯让郡主穿粗布麻衣。

    南央想至此事,又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夫君被火烤得红扑扑的脸颊。

    她的夫君呀,真的是一个天生的贵族,一个太骄傲的人,骄傲到不肯落下凡尘,即便挨,也要守护自己心中最后的贵族。

    他走街串巷,想尽办法为她谋衣食无忧。但乱世之中,老百姓的日子都艰难,无论逃窜到哪个城镇上,都是一片哀嚎。

    他出门谋生,南央躲在的茅屋中读淘换来的医书。即便如此清贫的生活,也招致了旁人觊觎。

    他们趁苏季扬不在,决心上门掳走南央,卖给员外做妾。

    苏季扬回去的时候,手中还提着一尾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鱼,郡主已经许久不沾荤腥了。

    房门大乱,医书散落在地。他发了疯般去寻,三五日仍未寻到。

    南央再见他时,他已披头散发、浑身褴褛、双目无光,不似平日那死要面子的夫君了。

    “啊呀……苏季扬你……”

    话音未落,夫君便罔顾他最推崇的礼节,不顾一切地抱了上来。

    南央身着大红喜服,头上的步摇金雀翩飞,适时天色已晚,她笑盈盈地提着一盏灯笼,偷偷在他耳边:“我呀,从员外那里骗了一笔丰厚的嫁礼。”

    苏季扬不明所以,瞧着她身后熙熙攘攘的家丁,心如刀割。

    自己守护了多年的珍宝,像是掉进了猪圈里。

    她又咬耳朵,“苏季扬,护城河很脏,还有会吃人的鱼,你怕吗?”

    他摇头。

    鱼都能为你抓,还怕什么怕。

    “那么你三更在城门口的护城河等我。”

    她罢,神秘兮兮地走了。

    三更,他等在那里。

    望见城门之上,他此生至重的珍宝被人抬上最高之处,然后随着一大批金银珠宝,重重地扔进了河里。

    城门很高,护城河水虽干枯,却也够深。

    她身着嫁衣,带着笑朝着她的夫君去了,她的夫君在水下一伸手便将她接在怀中,胳膊几近震麻了。

    她笑,“还不快去捞我的嫁礼,够咱们好好过一阵子了。”

    他红着眼睛,还是听话地捞了,然后带着她潜至城外上岸。

    四下无人,夫君仍红着眼睛,只是盯着她。

    “他们掳走我,我自然不能做那员外的妾室。”她眸光流转,望着他的眼睛,调笑他:“若那样,我的夫君可怎么办呀。”

    “城内半年无雨,我便给他们,这是得罪了河神。若将我八抬大轿嫁给河神,便能解此天象了。”

    “他们居然信了,不过既然信了,那咱们便还有的可捞了。”

    天空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城内的人都疯了起来,百姓们拿着锅碗瓢盆出门接水,做了好事的员外跪在地上磕头跪拜,忙差人又拿了些金银珠宝,通通撒入护城河中。

    “毕星将离,因此我挑了今日。”南央站起身来,便要拉着夫君再去捞金银珠宝。

    苏季扬狠狠地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将她湿漉漉的嫁衣都勒出水来。

    “往后我们不再以华服所饰,可好?”他一出声,声音艰涩嘶哑。

    南央顺从地点点头。

    “往后再不分离两处,可好?”他带着些许哭腔。

    他很少会哭的。

    南央从聪慧,得知此事大胆,触了夫君一颗生死心弦,便好声安慰。

    但仍去捞了拿笔金银。

    自此,布衣粗麻,改换了城镇,再无人知晓他们是两个逃难的落魄贵族。

    自此,苏季扬无论何时,再未离开南央半步。

    因此,直到可逃的最后一座城也陷入战争,城内守军无粮草支援竟开始杀百姓食肉饮血后,苏季扬带着南央从山坳逃到了城外,投奔了蒋将军,成了两名大头兵。

    乱世而已,四处是不同阵营的兵马。

    苏季扬从颇学兵书,也曾被南国诸臣称之为有谋世之才,如今东躲西藏,终究还是躲不过从军。这是他的梦魇,铁血乱军曾那样凶猛地踏进他的家国,轻而易举毁了他的一切。

    这样一个人,即便身怀用兵之才,又如何能真正走上这一条路,又如何敢真正行走在血污之中,提醒着他亡国之痛,流离之哀。

    但南央的手牵住他的手,一脸正色对他:“苏季扬,若你从军,必不只是凡物,往后必不去亲手涉血。我不是要你去杀人,却是要你从这里开始找到起点,步步高升,你天生要做将军,要做筹谋拨棋之人。若有一天乱世可平,我信有你在其中不可或缺的功劳。父君已死,我们却还要活着。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再活成贵族,给父君脸上长长光。让全天下人瞧瞧,生在这个世道是不应该的,这世上本应海晏河清,人人安康。”

    于是他们走进了军营,走到了这一步。

    蒋将军战死,苏季扬重伤。

    南央却不馁不恼,再为他上一次药,手指轻轻抚过了他的脸颊。

    她微叹,“什么都好,就是太能逞强。”

    苏季扬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