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修)苍梧相忆(3)
苏季扬不知睡了多久,在这山顶上冰凉凄惶的夜里,火堆旁十分温暖,许久没有这样安稳的觉睡,因此他做起了梦来。
梦里的南国,依然一片繁华喧嚣模样,他与一干少年儿郎骑着马四处追逐,市井两旁的记忆依然清晰。
那一场屠杀也依然清晰,四处是血污的世界里,他听见了刺耳的尖叫声,生生不息地萦绕着他的梦里。又来了。
心跳加速,他恍然惊醒,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寂寥燃烧的火堆。
还是夜里,月亮当空,南央没有回来。
少年头一次感到无尽的寂寥和孤独。从前做了噩梦,她总是在身旁的。
山路上,南央还在艰难地迁徙着,山中并无真正的道路,只有两边居民可能进山砍柴,因此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道,但骑着马走,却得披荆斩棘。
砍柴的人也是很了不起的呢。南央一边拨开错乱的荆棘树枝,一边感慨。
随后她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虽然骑着马会舒适一些,但是她很害怕这匹马体力不支,最终无法完成它的使命。
她心翼翼地牵着马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走下去,越往下走,树木越高大,遮住了许多的月光,导致路并不是那么明亮。手上的火把快熄灭了,一会又需得换一个。
如此黑暗艰涩的路上,她一个人努力地行走。在她短暂的生涯之中,从未想过放弃二字。
她怔怔然想着,若是哪一天放弃了,还有谁能陪着苏季扬长长久久地活着呀。
她发现过无数次,苏季扬总是活在旧梦之中,也活在旧日的悲切之中。
若是没有她死死拉着他,这个夫君早不知道寻死多少次了。
她需给他燃起生的希望。
近了,随着潮气越来越重,她感受到下山越来越近了。
待真正望见一马平川时,天已经微微有些亮起来的苗头。
南央摸了摸马儿的背,语重心长道:“委屈你一次,但一定要活着跑到蒋将军的阵营呀。”
“唔……到了那里,会有很多粮草和水,你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好好活着啦。”
也不知马究竟通不通人性,总之该的都已经了。
她本可以骑着马过去的,但是,她摇摇头,怎么能仍下夫君那么久呢,山上那么冷,那么黑。
而且离悬崖那么近。
若是有意靠近,一伸脚,寻死也就是瞬间的事。
她怎么敢冒险,留他在那里。
南央将马的方向摆正,朝着东方,然后从袖中取出的匕首,狠下心来刺入马背上。
马儿受惊,惊蹄而起,南央迅速朝后躲去,好险。
马儿朝着东方疾驰而去,在风的追逐中,那幅染着鲜血的旗子随着大风展开飘摇起来,想来在日出之后奔入军营之中,定然十分悲壮凄然。
她并不知道蒋将军是否会想着沿路寻找生还者,但是他作为侄儿,一定要去给他叔父收尸的。而要收尸,就必须跨过这座山。
就一定会经过他们,那时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一定要赖上他们,不管是否能留在蒋将军的军营里,也一定要蹭些药来,先治好苏季扬的伤才是要紧事。
很长的路,她要回头努力地走上去了。
她走得十分快,如今没有一匹马需要她不断地照料,因此她几乎一路跑上去。
山顶上,苏季扬勉强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朝着四周望去,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山崖峭壁的那一面,朝下望去。
在月光的照亮下,峭壁显得格外明亮,山的这一面没有什么草树,都是光滑的石崖悬壁,若是从这里一脚踏空,下面便是所临的江河。
江水滚滚地流淌着,不知里头掺杂了多少将士的血泪。
自古以来,大江大河旁便都是战场。
苏季扬又往前一步,脑子里凌乱地想着,愧疚感又冲了上来。蒋将军真的还能有个全尸吗,那些人拿了他的头颅,领了十万金,他尸身上其他的地方是否也会被人哄抢呢,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赏金……
南央感到丝丝不安,又加快了脚步,此时天已经微微有了些亮光,但是太阳尚未破云而出。
她已经将苏季扬一个人留了一整晚,除了上次被掳走外,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待她终于拨开荆棘和云雾,便望见那最中央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树枝残骸。
她心下一惊,心跳立即加速。
下意识地,她朝着临海的峭壁那一边跑去。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我回来了呀。
夫君。
清的雾气蒙蒙之中,悬崖边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南央不顾一切,奔赴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那身子一颤。
“还好不算晚。”南央低低呢喃。
“你在想什么呢?难道怕我跳下去?”
苏季扬哑然失笑,陡然明白了她的想法。
“没有,当然没有,就是我们今日赶上了日出,你看!”
南央聪明得紧,当即放开了他,然后并肩站在这里,朝着东方瞧。
太阳破云而出,几缕微亮的光束从云层中间倾泻下来,如天宫的阶梯般层层铺展下来。
瞧着便让人充满希望和期待。
与此同时,蒋将军的军营中炸了锅,一匹受了伤的惊马不顾一切闯入,上面飘扬的沾血旗子,写着大大的一个字。
“蒋”。
巡逻的卫兵将马制服后,呈于军帐之中。
蒋将军问:“此马从何方而来。”
“西方”。
西边,正是叔父最后一支兵的所在。
派去的斥候没有一个人回来,这些军中斥候身手极好,也极为服从军令,三更到绝不会五更不见人影。
因此,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
蒋将军想起叔父那价值十万金的头颅,头上青筋暴起,立马下令麾下将军带领一支精锐向西边出发。
“将军,向西需得翻山越岭。”
“那便翻,那便越,无论如何要为我叔父收尸。”
一队兵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听到兵戈之声时,天已经大亮了。南央又熟练地生起了火,两人团团坐在火堆旁。
好好地坐着,南央又挪了挪身子,朝苏季扬更近了些,紧紧贴着他的肩膀。
“我冷。”她眼巴巴地。
她几乎未见过苏季扬如此虚弱的样子,之前即使在各个城镇流亡,他也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在南国显赫时期,就更不必,出门左右都有侍从护着,连被一只蝎子蛰了都是了不得的大伤了。
夫君的脸惨白惨白,麻秆般瘦的身子,实在是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饱。
越看越惹人心疼。
若他能凭借能力在这乱世之中再杀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该多好呀。
但这些筹谋却是很难。
南央从并非真的是天真烂漫的郡主姐。
躲在父亲的帘帐之后,躲在宫闱的华美之后,她见识过不少的黑暗。
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牺牲了无数人之后才换来的上位者,他们的一言一行她都见过。
她知道夫君不大擅长这个,他适合鲜衣怒马和运筹帷幄。
唯独这算计人心的本事,无人曾教他。
在南国,他是未来的郡主驸马,是未来南国的将军,是未来世家公子们的挚友。他本不需要这些手段和心计,便能拥有高台上的一切,他的身份使这一切唾手可得。
但如今,却不同。他们二人顶多算是两个乱世中的草民,如今倒更是凄惶,成了两个逃兵。
她若有所思,那么,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由她来做吧。
什么黑暗没有见过,因此她一点都不惧怕黑暗。更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自嘲,那些一国之中权力斗争最多的漩涡中心她都瞧过了,还有什么手段是她玩不了的呢。
于是,在那一队精英将士们闹闹哄哄上来之后,南央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她急冲冲带着一股哭腔朝着领头的将军冲去,冲撞了那五大三粗的大汉,对着他先哭了起来:“啊……你们是蒋将军手下的人吧,我们奉命冲破了重重包围前来送信,但我哥哥实在伤得很重,为了报信,他勇往直前、不畏生死、一路向前,实在是伤得过重,这才无奈刺了马前去报信……”
得声泪俱下,先堵住了悠悠众口。
将领被这的兵哭得一愣一愣,见这样夸大,一时忘了朝着逃兵的方向去想,马上急切地令人照顾伤员。
南央继续:“我哥哥是蒋将军身边贴身的近卫!可厉害哩!而且将军还在危急之中给他传了密语,必须要将他带到蒋将军身边才能亲口传递!”
苏季扬听着,嘴角抽搐了下。
哪里来的什么密语,又是哪门子的贴身近卫,他们二人明明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逃兵……
如今巧舌诡辩之下,好像……
两个逃兵诡异地变得那么伟岸了起来……
“是何密语?如今蒋将军派我们过来,蒋将军那边的战场一律由我们负责,若有密语,现今情况紧急,你告诉我也无妨。”将领忙问。
南央拼命地向苏季扬眨眼睛。
哎呀,一定要接住话呀,我聪慧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