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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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赏哥哥, 太?阳晒屁股了,你起来了没有啊?”她在外头拍门,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放她进自己院子的。

    傅如赏没理她, 昨日?淋了雨后, 他在房中静坐,今日?便发起热来。他没叫人进来,也不算起身?。有一?瞬间心想, 若是能就此死去, 那该多好。

    再也不必面?对这个破碎的家?庭,不必面?对傅渊——他最难堪的, 是还对傅渊有所期待。

    脑子昏昏沉沉, 头重?得像装了块石头,他闭上眼, 被那个聒噪的声音吵闹不休。

    ——烦不烦?

    傅如赏皱眉,攥着身?下软被,手背上青筋骤起。

    听见她一?声一?声地喊他:“如赏哥哥,你起来呀?”

    “如赏哥哥, 我今日?得了个很好吃的糖,你要不要吃呀?”

    “如赏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呀?大孩子不可以赖床的?”

    ……

    一?声声的哥哥, 吵得他脑仁都疼了。

    谁是她哥哥?她凭什么叫自己哥哥?她怎么敢的?怎么能够?叫他哥哥……

    她在用她的幸福,嘲讽他这个不配的人。

    傅如赏本就身?子不舒爽,听她一?声声更加心烦气躁,他几?乎想要骂人。脑子仿佛被劈成两半, 一?半非常疼痛, 另一?半没那么疼痛,交织在一?块, 总而言之,就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他更不想搭理她。

    一?条的狗屋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兴奋地跑出屋子,将盈欢一?把扑在地。盈欢本就怕它?,一?下子哇地哭出来。

    屋内的傅如赏听见一?条兴奋的声音,和?盈欢的哭声,简直像两重?奏,他脑仁更疼了。傅如赏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开?门,冷着脸训斥她:“你有完没完?吵够了没有?”

    盈欢坐在地上,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愣愣地看着他,才回过?神来:“如赏哥哥,我给你带了些糖吃。”

    昨日?她在这里吃过?他的糖,她心里记着,今日?特意来还。除此以外,还想找他玩。因为他昨日?待她很好,还救了她一?命,给她衣服穿,种种皆是好处。虽昨日?后来他看起来很可怕,但也并没有很坏,盈欢是记好不记坏的人。

    盈欢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她虽跌了一?跤,可怀里的纸包还护得很好。她心翼翼拿出来,珍而重?之地送到他面?前,眼睛还有些红,但仍旧是亮晶晶的。

    傅如赏头疼得厉害,没有精力?陪她玩这些游戏,索性?冷着脸了句:“滚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

    盈欢再次呆住,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凶。她明明态度很好,想要和?他分享。他怎么这样?

    盈欢手往回缩了缩。

    昨晚她与?娘住在傅家?,她已经是大孩子,并不与?娘同住一?间,但还是依赖苏眉,便与?苏眉了好些话。临了的时候,苏眉摸着她的头,叮嘱:“盈欢啊,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你可得听话些乖巧些,千万别给傅叔叔添麻烦。”

    盈欢点头应得很好,她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住在傅家?也很好,傅叔叔对娘很好,对她也好,何?况还有如赏哥哥。

    她欢喜地出这话,并未发现苏眉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苏眉又:“你也记着,别惹你哥哥生气。”

    她不会惹哥哥生气的,昨日?如赏哥哥很喜欢她。

    昨晚她还这么想,今日?却已经如此……

    盈欢攥着那纸包,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傅如赏却没给她纠结的机会,叫了声一?条:“回你自己屋子里,别理这种人。”

    罢便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力?气之大,盈欢似乎还看见了飞扬的尘土。

    那一?声也震得她猛地一?抖,而后同那扇木门面?面?相?觑,好大一?个闭门羹。

    一?条得了主?人的吩咐,自然也不好再撒野,念念不舍地看了眼盈欢,呜咽了声,耷拉着尾巴回了自己房间。

    只留下盈欢一?个人。

    *

    傅如赏本以为,她这么娇滴滴的姑娘,又这么爱哭,被他冷着脸骂了一?顿,一?定会哭着跑开?,不管是去找傅渊告状也好,找那个女人告状也罢,总而言之,离他远远的就好。

    傅如赏头实在沉得厉害,眼皮像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他没想过?在醒过?来的时候,会看见盈欢的脸。

    她的脸放大在他眼前,近到能看见肉嘟嘟的粉白,他心陡然一?惊,想要质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可是嗓子干到发疼,已经不出话来。

    于是只好干瞪眼,可配着这昏昏沉沉的迷离眼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盈欢欣喜地从床榻上跳下来:“你醒啦?”

    他虽然关了门,门却没关好,盈欢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心翼翼地进了门,便看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盈欢吓得要死,还以为他出了事要死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盈欢便蹬着腿跑去找他房中的下人,让他们去请大夫来。大夫,是感染了风寒。

    如今大夫已经走了,开?了药,让下人去煎了。

    盈欢费力?将盆中的方巾拧干,换下他额头上那一?块。方巾湿冷,给予傅如赏舒服。

    傅如赏别过?脸,还是:“我让你滚远一?点,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盈欢委屈地哦了声,绞着手指:“可是你现在生病了,我等?一?会儿就会走的。”

    傅如赏坚持:“你随便叫个人进来伺候,然后滚。”

    盈欢没再出声,嘴撅着,很是委屈。她情绪向来外露,尤其是委屈的时候。她看了眼傅如赏,很快傅如赏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

    世界终于清净了,傅如赏想。

    他实在不明白,盈欢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他分明已经得很清楚了,可是她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几?天,竟又来了。

    她扒拉着门往里面?张望,被青采发现。

    “少爷,那个人又来了。”

    傅如赏嫌恶地皱眉:“把她赶走,日?后见到她,不许让她靠近。”

    她们母女才进来几?天,她已经改姓了傅,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妹妹。实在可恨。

    可是她总是不长记性?,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叫他如赏哥哥。

    傅如赏每每冷笑。

    进府不过?一?年,她们母女同傅渊的关系已经十分亲近,而傅如赏和?傅渊的关系却急剧恶化。因为每每傅渊让人来请他去吃饭,都被他拒绝,还要几?句难听的话,傅渊便要端架子教训他。傅如赏不服教训,便只能吵架。

    那时候傅如赏渐渐长大,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傅渊也管不住,常常被傅如赏气得心虚气短。

    傅渊便去找她们,大抵那女人会温柔地安慰他,并他坏话。傅如赏总这样以为。

    至于那个拖油瓶,还要装得很善良似的,每一?次他们争吵完,她就悄悄地:“如赏哥哥,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即便有,还不是因为她们。

    一?开?始,傅如赏是不会过?太?重?的话了,后来他渐渐长大,也明白了什么样的言辞最恶毒,最中傅渊七寸,便净挑那些。

    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偷人,什么龌龊之流,字字句句戳傅渊心窝子。傅渊气恼,便会忍不住动?手。

    第一?次他这么的时候,傅渊气得扔了只杯子,正从他额边擦过?去,划开?一?道口子,血沿着脸颊往下流。

    傅渊骂他:“你滚!给老子滚!”

    傅如赏头也没回地走了,当然也没擦一?下伤口。血滴在地板上,大抵场面?很惊骇,傅盈欢追出来,一?脸的担忧,还要替他擦。

    傅如赏一?把开?她的手,冷冷一?眼,看着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栏杆上。

    他心想,她可真虚伪。

    可就是这种虚伪,赢得了傅渊的爱,赢得了所有人的偏爱,甚至于,连一?条也被她勾引走了。

    傅如赏不知道一?条是怎么和?她熟识上的,总而言之,待有一?日?反应过?来,已经见她和?一?条相?拥,一?条开?心地围着她转。

    傅如赏真的好恨,他连一?条狗都拦不住。

    他冷着脸叫回一?条:“谁准你吃她东西的?”

    一?条呜咽了声,耷拉着脑袋在他身?边趴下。一?条是李兰心给他买的狗,在他三岁时便陪着他了,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傅如赏其实有所察觉。

    但一?条真的不见的时候,他还是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那不只是一?条狗,更是在他想要的时候,李兰心笑着买给他的。倘若也失去,这个家?里,就更没有李兰心的位置了,也更没有他的位置。

    傅如赏着急地沿着所有可能的线索去找,大抵是上天也觉得他可怜,给他下了一?场大雨作配。傅如赏开?始还着伞,后来连伞都懒得了,沿着街巷喊一?条狗的名字。

    堂堂国公府世子,十九年的人生里,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事了。

    他几?乎把整个上京找了个遍,也没有任何?踪迹。书上,狗要死的时候,会藏起来不让人找到。

    大抵是如此吧。

    傅如赏走过?那条街,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喊:“一?条。”

    待走到尽头,他便见到傅盈欢。

    他实在是精疲力?尽,很轻地问了声:“为什么你们要出现呢?”

    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呢?倘若不出现,那傅渊与?他再如何?父子不睦,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抬眸,雨沿着他脸颊往下落,隔着层层的雨幕,傅如赏在傅盈欢眼里看见可一?种近乎怜悯的东西。

    盈欢迟疑着,将伞撑在他头上,安慰他:“如赏哥哥,你别这么难过?了,一?条它?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快乐了,有你这样一?个好主?人。”

    傅如赏对一?条有多好,整个傅家?都知道。吃的是上好的肉,也有单独的屋子住,简直像是他的兄弟。

    所以失去一?条,他心里必定是很难过?的。盈欢明白。

    傅如赏只是拂开?了她的手,独自走进了雨里,一?步一?步踩着水声,身?后也跟着一?个水声。

    傅盈欢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确认他回了家?。

    那天回去,盈欢裙角湿透,病了一?场。傅如赏当然没来看她,宝婵将人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傅渊听以后,也是将人批评了一?顿。

    “你妹妹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能总是抱着偏见。”

    傅如赏这才知道她病了,但仍是:“她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她明白她娘做的龌龊事,想弥补罢了,凭什么我就要接受?”

    傅渊吹眉瞪眼:“你胡什么?哪有什么龌龊事?我与?你母亲清清白白。”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死了!”傅如赏不甘示弱地反驳。

    傅渊不下去,一?甩衣袖便走了。

    傅如赏冷眼看着他背影。

    过?了一?日?,他才问青采:“那人病好了吗?”

    青采立刻回答:“听闻已经好了。”用那人指代的只有一?位。

    “哦。”傅如赏轻飘飘地了这么一?句。

    再后来,便是他毫无意外地考取了功名,成了拱辰司指挥使。傅渊对此并不赞同,因为拱辰司是为皇帝做事的,难听一?点,是皇帝的走狗。是皇帝的一?把刀,要做许多并不光彩的事,也并不讨好。

    他做拱辰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个案子,是处置了一?个三品官员。他做得狠毒,几?乎不留任何?余地。

    也正因为如此,从那之后,便有人开?始对他畏惧。

    傅渊其实很少与?他沟通,那日?不知为何?起这事,傅渊道:“你不应当如何?狠毒。”

    傅如赏冷笑:“狠毒?我并不觉得我狠毒,倒是你,你与?他共情,是因为他和?你做了一?样的事是吗?”

    那位三品官员,从前有个糟糠之妻,他考取功名之后,被另一?位大员的千金瞧上,他便休了发妻,换取了荣华富贵。可在发达之后,却又态度恶劣,对那妻子并不好。这不就是与?傅渊一?模一?样么?

    傅渊脸色一?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傅渊眼里充满了愤怒,傅如赏只觉得好笑,他凭什么愤怒?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傅渊整个人都在颤抖,指着他:“你给我去跪祠堂。”

    傅如赏原本是不会听的,但那次他去了。

    祠堂阴冷潮湿,他看着那些祖宗的排位,只觉得内心毫无波澜。

    那天夜里,祠堂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儿,又是傅盈欢。她溜进来,带了些吃的。

    傅如赏自然只:“你的东西我不吃。”

    傅盈欢也没别的,她只是把东西放在他身?侧,“爹他年纪大了,不是故意的……”她一?个继女,有什么资格为傅渊情,他冷笑。

    他跪了整整两天的祠堂,傅渊气消之后,便差人去叫他起来。

    傅如赏没让任何?人搀扶,径直走向傅渊住处,看着站在廊下的傅渊,只是:“父亲既然如此看不惯我,从此往后,我便与?父亲断绝关系。我再不是你傅渊的儿子,你再不是我傅如赏的父亲,你明国公府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傅如赏取下佩剑,将自己一?头长发削去一?半,而后扬长而去。

    傅盈欢扶着傅渊,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背影,嘴唇翕动?几?下,只好劝傅渊:“爹,你别太?难过?了,我觉得哥哥只是有些生气,待气消了,就好了。”

    傅渊只是苦笑着摇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此刻想起来,傅盈欢还真是无处不在。

    傅如赏靠着门框,扯了扯嘴角,心道,她何?止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偏爱,也夺走了他的。

    天色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变暗,黄昏暮色洒落在院子里,他只穿了件中衣,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好看。

    盈欢一?睁眼,便瞧见这么一?幕。

    她意识还未回笼,因此懵懵地看了许久,那些记忆才轰隆一?下回到脑中。

    盈欢心惊,低头,她身?上盖了金丝薄被,只露出一?双香肩。肩头全是点点红痕,盈欢呼吸一?滞,许久,才掀起被子瞥了眼。

    只能用一?个香|艳来形容,比那日?看的册子还要触目惊心。

    她深吸了口气。

    现在更加不知道如何?面?对傅如赏了。

    这与?上回醉酒不同,她是全然有记忆的,连自己如何?求他怜悯,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头皮格外发麻……旧时光

    盈欢默默把被子往上拉了些,遮住自己的脸,她已经羞耻起来。可这一?个的动?作,她都觉得扯着八方疼痛。

    他这简直是把她拆了重?组……

    盈欢欲哭无泪。

    她手臂也酸,腿也酸软,腰背更是酸痛,而且……即便过?去这么久了,仿佛还被撑着似的。

    她一?面?忍不住地想,一?面?更为羞耻地躲进被子里。又生出些无关紧要的担忧,呜呜呜不会坏掉吧,还要用来尿尿的呢。

    她伸手去碰,才碰到就疼,她忍不住吸气。从她有动?静开?始,傅如赏便已经听见。他只是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所以沉默了片刻。

    听见她的吸气声,傅如赏便过?来。见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大抵是害臊。

    她害臊起来……应当挺有趣的。傅如赏在床侧坐下,就这么坐着,也没话。

    盈欢听见他动?静,吓得心都漏了一?拍,不由往里缩了缩,可她在被中没有视线,砰地一?声撞到床架,更疼了。

    她揉着自己额头,祈祷傅如赏赶紧走。

    可傅如赏就是没走,他沉稳的呼吸声规律地落在她耳边,好像某个仪式开?始前的倒计时一?般,让她心不定。

    怎么办呀?他不会还要和?她话吧?

    呜呜呜不要这样,好歹让她再缓缓吧。盈欢闭上眼,默默祈祷。

    可显然上天一?句也没听见,傅如赏终于开?口,有些沉闷的语调:“倘若真不舒服,大夫还在府里没走。”

    这怎么看大夫?她将眼睛闭得更紧,不知道如何?回复。

    他忽然又没了声音,盈欢怕他真去找大夫,连忙掀开?被子,便对上傅如赏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