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后来花玥才知道, 那句“卿将万寿无疆”是百月国的三王子,史书上被史官列为最为残暴的君王之一,也是大预言师的司徒让, 短暂而又跌岩起伏的一生之中的第一句吉祥话。
彼时他不过是被遗弃在冷宫七年里活得连宫女内侍都不如的十一岁的脆弱少年,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花玥在冷宫里观察了他三日。
这三日里, 他再未与她过一句话,却很依赖她, 时常亦步亦趋跟着。
冷宫里缺穿少食,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有时候到了饭点等不到吃的,便去池塘内挖些莲藕果腹。
花玥看着他递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莲藕,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类的善意。
她迟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
他冲她腼腆一笑, 裹着一张露出旧棉絮,有些泛黄的棉被, 捧着一本书, 坐在爬山虎旁边那张石凳子晒太阳。
初入人间的花玥为他顽强的生命力感到诧异。
这期间,宫里的侍者也有送吃食过来。
也许是花玥的到来,宫里的人送来了极其美味丰盛的食物。
当花玥将一块闻起来格外香甜,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得东西放进口中的时候, 第一次感受到美食的冲击。
可看起来格外孱弱的少年见到这些看起来十分丰盛的美食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想法,慢条斯理的吃了一些东西, 然后又开始坐在那里看书。
在少年身上找不到妖魔作乱的痕迹后, 花玥将整个百月王宫都搜查了一遍,发现捣乱的不过是一只修炼了五百年, 才刚刚化形,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的狼妖。
他在御膳房偷吃的时候被花玥当场拿下。
狼妖见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红衣少女, 一张略显得稚嫩的脸显得有些无措。
他将口里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抱着花玥的大腿痛哭流涕。
他自己不过是饿了。
他还,自己从未害过人,是一只再好不过的妖修。
他了一大堆,哭得眼睛都肿了,花玥静静的看着他,有些不解的问镜灵,“原来,妖也会哭。”
她不知是不是该放了那只痛苦流涕的狼妖,不过若是没有这只狼妖,似乎冷宫里那个单薄的少年永远被人当做魔物。
最后她还是将狼妖拎到国王面前。
国王看着半人半妖,痛哭流涕的狼妖,对花玥散漫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恭谨起来。
他立刻将她奉为国师,并赏赐了许多的金银财宝。
花玥不懂什么叫国师,也对那些金银财宝没有兴趣。
她是来杀人的。
她在时空镜里再一次确定,自己要杀的那个便是那个日日在冷宫里晒太阳看书,一见到她就会笑,十分依赖她的人类少年。
未来他会成为九州最残暴的君主,到时候人间会因为他成为炼狱。
她解决了狼妖的事儿,再次回到冷宫准备杀了他。
可她走到宫门,便听到里面传来辱骂之声。
她推门进去一看,只见原本好好的宫苑地上一片狼藉。
斑驳的墙垣上那些生机勃勃的爬山虎被人连根拔起,根茎踩得乱七八糟,昨天夜里还开得极好的荷花此时此刻也被人掐断了脖颈,散落一地。
一个生得粉雕玉琢,衣着华丽的五六岁大看起来非常可爱的人类男孩,正指挥着一个成年的侍者拎着棍子那个人类少年。
孱弱的少年躲不过那条跟自己胳膊粗细的棍子,抱膝蜷缩在角落处咬着牙一声不吭。
男孩则欢快地拍着手,咯咯直笑。
花玥头一次见识到人类的恶,上前一把握住那足有拳头粗细的棍子,使了个障眼法,那条棍子瞬间成了一条花皮蛇。
那内侍大叫一声,丢了手中的蛇,抱起那个吓得哇哇大哭的王子拔腿就跑。
原本吵闹喧哗的宫苑静谧下来,细碎的阳光洒在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少年身上。
花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摩挲着手里的时空镜,心想只要轻轻一下,这个少年可能连疼都感觉不到,就一名呜呼。
就在她想要动手时,一只流着血的手突然捉住她的裙角。
手的主人抬眸看着她,清澈漆黑的眼眸里多了一些光:
“姐姐,是来救我的仙女吗?”
花玥的目光落在他瘦弱的胳膊上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上,那句“我是来杀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出口。
她问镜灵,“什么是恶?”
镜灵摇摇头。
她又道:
“镜镜,他既不是魔,也不是恶,我下不了手。”
镜灵叹息,“那主人该如何是好?”
花玥想起自己在修真界时,曾有一些得道的修士告诉她,这世上的人并非生来恶念,不过是际遇不同。
若是从感化,必定能够弃恶从善。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留下来做国师,并向国王提出:
希望自己能够亲自教导三王子。
她好好的引导他走向正途。
只要过了他作恶的时间,到时她便离开人间,若是在此之前他若心生恶念,为祸苍生,自己便杀了他。
喜新厌旧的国王早已经对于这个诡异的儿子早已经厌弃到了极点,闻言立刻应了下来。
三王子司徒让从此便住进了国师府。
花玥还向国王要了那只狼妖的处置权。
她在它脚踝处下一个烙印,留它做了个洒扫的随从。
她不在的时候,便由那只狼妖看着司徒让。
可花玥搬进国师府的当天晚上,就在司徒让的身上发现了异样。
他看着国师府一个正在搬东西的年轻的仆从对花玥道:
“他很快就要死了。”
花玥当时愣了一下,仔细盯着那个仆从看了一会儿,也没有看出什么死亡的征兆来。
为了破他对死亡的预言,她还特地叫镜灵紧紧跟着那个仆从。
可不管镜灵如何心谨慎,那个仆从还是死在一天以后。
她道:
“是你,杀死了他。”
司徒让摇摇头,“我不过是能够瞧见那些将死之人的身旁站了索命的妖魔。”
原来,他的眼里能够看见妖魔。
他的预言不是诅咒。
那时花玥正在给他身上的伤口上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花玥动了杀心。
他趴在床上,转过头看她,眼神懵懂不知。
他道:
“国师,为何人们不肯听真话?”
花玥回答不了他。
她没有与人类相处的经验。
她给他最后一道伤口涂抹上那些她自修真界采来的灵药,又将他的衣裳拉上去,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
“也许人们更喜欢听到自己喜欢听的话。”
少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见她要走,一把拉住她,眼神里充满恐惧:
“老师,别留阿让一个人在这儿,阿让害怕。”
花玥想起从前害怕时君父哄自己时的情景,叫他躺在自己的膝上,用一方帕子遮住了他的眼,“这样还怕吗?”
看不见黑,便不会害怕了。
他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道:
“从前往后,只要有老师在,阿让便什么都不怕了。”
花玥熄了灯,躺到他旁边,了个哈欠,“睡吧。”
*花玥那时候刚到人间,并不习惯与人交道,在国师府深居简出,除了有必要的祭祀占卜,从不出国师府。
她日日守在国师府内,盯着那只狼妖与那个人类少年。
那实在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狼妖,非常的爱哭,一点点的事,就啪嗒啪嗒掉眼泪,叫花玥烦不胜烦。
花玥自己不会哭,所以不理解它的眼泪究竟是从哪里来。
有一次它偷吃隔壁家的老母鸡刚下的鸡蛋,被花玥逮个正着。
花玥威胁它,“若是再偷吃,便杀了你!”
它便开始嗷嗷的哭。
人类少年很乖很听话也很有耐心,每每狼妖哭得时候,他便极有耐心的哄。
所以那只狼妖非常的喜欢他,日日赖在他身旁。
而她闲来无事,便拎着少年与狼妖,照本宣科的给他们读一些佛经。
她常挺听人,佛经能够净化人心里的恶念,引人向善。
司徒让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类,花玥一本佛经都没读顺溜,他已经能够倒背如流。
他反过来讲给她听,甚至能够将里面的佛偈讲得清清楚楚。
那些晦涩复杂的经文,就连花玥都听不太懂,时常听着听着便与爱哭的狼妖一块昏昏欲睡。
时间久了,她甚至觉得也许时空镜出现偏差也不一定,眼前的美少年读多了经书看着佛光普照,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无论如何也与暴君沾不上边。
那时他已经十四五岁大,所有的经文倒背如流。
花玥时常劝道:
“阿让,实在不行,你出家吧。”
做和尚总行了吧,佛曰:
四大皆空。
什么都空了,自然不能作恶。
她连一本佛经都没有读明白,引人向善,不是她一个都没有分清楚善恶的菩提树该做的事儿。
而且人间太枯燥,她想走了。
她想去修真界闯一闯,提高修为,然后有一天杀了真正的魔神,劈了北妄海,把君父救出来。
她想君父,日日梦着他。
可司徒让事事都听她的话,唯独这一件不行。
他一本正经道:
“阿让将来要娶妻的。”
每每如此,花玥看着眼前生得越发俊秀,眼睛上覆着一指宽的雪白帕子的少年颇觉得遗憾。
人类修行远比她们来得简单容易,如他这般聪慧的人,出家了多好,日日在佛祖的净化下,指不定都能得道成仙。
娶妻有什么好的,他还,不知道修真界有多少人杀妻证道。
他笑笑,从来不反驳。
*在花玥留在百月国的第七年,司徒让从初遇时只到她肩膀高的少年长到了比他高一个头的男子。
这时候的司徒让渐渐地成为一个,能与百月国的大佛寺里的方丈谈经论道,被方丈称之为有慧根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成了百月国内的大预言师。
只是,他自住进国师府的那晚开始,便再也没有预测过人的生死。
那方由花玥给他覆在眼睛上的帕子,在外人面前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人人都以为,百月国的三王子是开了天眼的瞎子。
花玥好奇问他,他只是笑笑,“预人生死,不是件好事情。”
百月国的子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能够预测灾难吉凶的王子而感到骄傲庆幸。
就连不待见司徒让的国王也开始重视这个曾被遗弃的儿子,准许他出入王宫,与其他的王子学习礼乐骑射。
他们将这些功劳归功于国师花玥。
她在百月国的心中威望越来越高。
可花玥心里明白,这些年她根本没有教会司徒让任何东西,反倒是司徒让教会她许多做人的道理。
她日日待在国师府里躺在院子里那棵树上晒太阳,掐算着自己离开的时间。
终于,在距离时空镜预测暴君临世的最后一年,花玥看着国泰民安的百月国,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告诉司徒让,“我要走了。”
司徒让怔了一下,随即摸摸她的头,“什么时候?”
花玥想了想,道:
“等新任国王登基的那一日。”
眼前的司徒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笑,“今晚是上元节,不如阿让带老师出去逛一逛。”
花玥裹紧身上的衣裳,听着一墙之外的喧闹并不愿意出去。
身为一棵树,她并不喜欢这份热闹。
不过她还是拗不过司徒让看着自己的眼神,裹了一件火红的赤狐大氅同他一起出了国师府。
上元节果然热闹,整条街汇聚成姹紫嫣红的灯海,街上的人拎着各色的花灯,比肩接踵,人声鼎沸。
花玥拎着司徒让塞给自己的花灯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这么冷的天,每个人似乎都洋溢着笑意。
他们手里拎着漂亮的花灯,三两成群,自她面前经过。
她道:
“原来人间这样热闹。”
司徒让垂眸看着身旁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流露出好奇的少女,道:
“人间这么好,不如老师留下来好不好?”
她抬眸看他一眼,摇摇头,“可惜我不属于这儿,我还要去找我的君父。”
司徒让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老师冷不冷?”
不等花玥话,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扯进自己怀里去,用身上的墨狐大氅将她裹得严实。
花玥抬眸看着眉眼锋利,艳色如刀的少年,踮起脚尖在他颈窝嗅了嗅,“你好香啊。”
他不话,牵着她向人群稀少处走去。
走着走着,花玥瞧着有些女子手中拿着一串串的红果子,看着十分的香甜可口。
司徒让道:
“姐姐站在这儿不要走开,等我片刻。”
花玥不知他要做什么,很听话地停留在原地。
她见旁边是一个卖花灯的,围着一群人十分的热闹。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不心被人撞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
她低头一看,手上的花灯不见了。
“姑娘。”
花玥回眸,只见一锦衣华服,脸上带了狐狸面具的男子手里提着一盏兔子花灯正看着她。
“姑娘,这是你掉的花灯吗?”
花玥淡淡道了声“多谢”自他手中接过花灯,转身就走,行至没两步,便碰见了一脸焦急的司徒让。
“我还以为老师走了。”
他将手里红彤彤的东西塞到她手里,“给你。”
花玥看着手中红彤彤的东西,嗅了嗅,“这是什么?”
“糖葫芦。”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花玥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解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面孔。
他看了一眼司徒让,道:
“三弟,你也出来看花灯。”
花玥手里的糖葫芦“啪”一声落到地上去。
司徒让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沾了雪泥的糖葫芦,目光落在一脸呆滞的花玥脸上,淡淡叫了声“大王兄”连句寒暄的话都没,拉着她便走。
走出老远,花玥忍不住频频回头,看着站在灯火蹒跚处的俊美华服的公子,挣脱司徒让的手,疾步走到他面前,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声音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她做了百月国七年的国师,除了国王与司徒让,几乎不与旁人过交道,也不知他是宫中哪位王子。
他身旁的侍者斥责,“放肆,大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能问的!”
他制止了侍者,冲她温和一笑道:
“司徒回。”
一旁的镜灵嗷嗷叫了两嗓子,道:
“主人,这世上居然有与神尊长得这样相似的男子。”
那是花玥第一次见司徒回,傻愣愣地看着他,在他温和的笑容里恍了神,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才要抚上他的脸,却人一把攥住。
花玥回头一看,正是司徒让。
一向笑得温柔腼腆的少年头一次冷了脸,道:
“我们该回去了。”
花玥哪里舍得走。
彼时花玥自神界出来已经超过五百年。
五百年来,没有一日不思念着君父,如今见了与君父一模一样的脸,激动地整个人都发颤。
她挣出手来,解了脸上的面具,眼含期待:
“你可识得我?
我叫花玥。”
司徒回的目光落在眼前生得明眸善睐的红衣少女脸上,怔了怔,“姑娘是国师大人?”
百月国神一般存在的花玥国师,无人不识。
只是她一年进宫不超过两次,且出入宫廷一向戴着面具,就连国王都快忘了她的样子。
花玥见他显然不认识自己,心中万分失落,只呆呆看着他。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街上赏花灯的人逐个散去。
司徒回冲她微微颔首,在侍者的声催促下离去。
一直到司徒回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雪幕里,花玥才被司徒让强制性拉回去。
她回到屋子里一言不发,任由司徒让解了她的大氅。
一直到他狠狠一口咬在她脖颈上,她吃痛回过神来,抬眸看着眼前一脸阴鸷的少年,诧异:
“你咬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