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花玥没有想过与将近六十年没见的晏无崖久别重逢会是一极为不愉快的事儿。
饶是她再怎么木讷, 也听得出他言语间的讥讽,更何况是旁人。
那一日,场面极其混乱, 微尘宗的人不服气她被这么对待, 差点与离镜宗的人动起手来。
花玥作为微尘宗的大师姐,稳住了场面, 领着一众义愤填膺的同门离开了。
临走前,晏无崖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她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 问镜灵,“我怎么瞧着他这般恨我?”
镜灵只是叹气一声, 什么也没。
果然,她看得一点儿也没错,很快, 晏无崖就开始找茬了。
当天晚上,林灰玄被离镜宗的人捉走了, 是恶意挑衅离镜宗宗主, 并将其误伤。
晏无崖放出话来,叫她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才肯放人。
花玥绝不相信就凭林灰玄那点儿修为能够伤到当时修为已臻化境,放眼整个仙门十四洲鲜少有敌手的晏无崖。
她匆忙赶到离镜宗的下榻之地,一路畅通无阻见到晏无崖。
谁知她到了以后却见晏无崖真的受伤了, 原本气势汹汹的花玥看到他满身的血迹当场就蔫了。
林灰玄委屈,“大师姐, 我就是气不过他待你这样忘恩负义。
可我没有下杀手, 就拿剑轻轻捅了他一下,谁知他躲也不躲。”
花玥见他都快哭了, 原本想摸摸他的头,可晏无崖死盯着她的那只手, 眼神实在太渗人,她犹豫再三,只好收了回来拍拍他的肩膀,道:
“师姐相信你,只是下次且不可这么冲动。”
她安慰完林灰玄又郑重向晏无崖道了歉。
晏无崖赶走了林灰玄,”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花玥硬着头皮道:
“晏宗主若是没有别的事儿,那花玥先告辞。”
她罢转身欲走。
他道:
“你若是敢往前走一步,我便立刻出去杀了他!”
花玥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样,道:
“大家好歹曾是同门师兄弟,师姐也已经代他向你道过歉,若是想要什么,我去寻来给你,何必一开口便喊喊杀!”
他冷笑,“他是师姐的什么人,要师姐来替他低声下气求人!”
花玥见他简直是无理取闹,也不想与他废话,道:
“你到底要如何才肯放了他!”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道:
“我要师姐陪我一夜。”
“就陪你一夜而已?”
花玥松了一口气,“那你放他回去,我在这儿留一夜。”
谁知他听了也没高兴到哪儿去,恶狠狠的盯着她。
花玥一时想起那些年来与他待在苍梧峰的日子,又想到自己无缘无故消失这么久,他这样讨厌自己也情有可原,目光停留在他的伤口上,忍不住上前,“你伤口还疼不疼?”
他闻言,漆黑的眼眸蓦地红了。
花玥连忙摸出一瓶药替他上药,谁知手才摸到他的伤口,被他一把抱住。
他恨恨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
她疼得厉害,正要动手,他在她耳边哽咽,“我找了你五十几年,你回来后却从未曾看过我一眼。
若不是我捉了你的师弟,你是不是还想装作不认识我?
花玥,你到底有没有心?”
花玥顿时手足无措,“你,你别哭啊。”
他道:
“那你离开的这些年里,有没有想过我?”
花玥摸摸他的头,“你是我的师弟,自然有想过。”
“如果只是一个男人呢?”
他松开她,“你有没有那么一刻,不是将我当做师弟思念,而是当做男人一样思念?”
花玥怔住,手里的药瓶掉到地上,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久久没有出话来。
不等她话,眼角还挂着泪的男人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堵住了她的唇。
那天晚上,她被晏无崖留了一夜。
之后他自己受伤不便,要她留下来寸步不离的照顾。
但凡花玥对于他不合理的要求提出半点意见,他便拿着那对随时随地像是要淌出眼泪的眼看着她,道:
“如今大师姐有了新的师弟,便不要我了。”
每回如此,花玥就觉得在外人面前那个冷漠如霜,待人疏离的晏宗主根本不是他。
大宗会为期一个月,花玥被逼服侍了他一个月,就连自己的同门都没顾得上。
林灰玄找到她,红着眼睛:
“大师姐,是我对不住你!”
他还:
“现在流言四起,都晏无崖寻了五十多年的未婚妻终于回来了,微尘宗与离境宗的好事将近。
大师姐,这是真的吗?”
花玥那时候都把假订婚这件事给忘了,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安慰他,“那些是谣言,不许胡八道!”
可谣言愈演愈烈,花玥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尤其是那些晏无崖的仰慕者,看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她只好问晏无崖知不知道此事,会不会对他有影响,最好是他站出来向大家澄清一下。
他当时也只是懒懒了句“谣言止于智者”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大宗会一结束,被折磨的苦不堪言的花玥包行李连夜就跑,谁知被晏无崖劫在半道。
他道:
“玥儿可还曾记得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我办到?”
花玥摸着被头一天夜里被他咬得有些疼的唇,点点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只要不有违道义,师姐便是豁出命也能给你办了。”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玥儿放心,这事儿对你来,轻而易举。”
花玥这段时日被他这样摸头已经习惯,也没顾上旁人诧异的眼神,道:
“你为何不叫我师姐了?”
他道:
“因为我不想做玥儿的师弟了。”
花玥当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想到他如今已经贵为离镜宗的宗主,不想这样称呼也情有可原。
可回去后没多久,离镜宗送来了聘礼,是他们宗主觉得两人定亲这么多年,是时候成婚了。
花玥彼时正在指导林灰玄练剑,闻言差点没把他捅了。
两人订婚明明是假的,怎么就牵扯到成婚了。
花玥连夜去了离镜宗找到晏无崖。
还不等她开口,就被他摁在怀里不知亲了多久才松开。
若不是她捂得紧,恐怕当场连衣裳都被他扒了。
等到她明来意之后,他将她拥在怀里,亲亲她的脸颊:
“我与玥儿定亲这事儿仙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到了玥儿口中,便成假的了?”
花玥当场傻眼。
不等她话,他捧着她的脸,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道:
“更何况当初玥儿允诺,以后会为我做一件事。
现在,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花玥急眼,“除了这件事儿别的都成!”
他冷哼:
“除了这件事儿,我什么都不要!
更何况这段日子玥儿亲了我,摸了我,睡了我。
怎么,这是穿了衣裳想不认账?
若是玥儿不肯对我负责,我离镜宗与微尘宗势不两立!”
花玥被他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回了微尘宗找欧皇师尊商量,可两人闷头商量了一夜也没商议出结果来。
花玥忍不住抱怨:
“他怎么变了那么多?
从前他可不这样。”
欧皇师尊道:
“那你亲没亲人家,摸没摸人家,睡没睡人家?”
花玥竟无言以对。
她心道两人确实亲了。
他受伤的时候她被迫服侍他沐浴,被他拉着自己的手摸了不该摸的地方,且那一个月夜夜同床共枕也算是睡过,只好点点头。
她心虚地解释自己都是被强迫的。
欧皇师尊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玥玥糊涂啊!
既对人家无意,干嘛要干这种事儿!
现在为师也不是他的对手,实在不行,玥玥你就为了大局,嫁了吧!”
花玥悔不当初,可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
她寻思实在不行,自己出去避避风头,躲个三五十年再回来。
可就在她跟欧皇师尊告别的当天晚上,晏无崖亲自带着离镜宗的人逼上了微尘宗,将她堵在了苍梧峰,是她再不给个交代,离镜宗必定与微尘宗鱼死网破。
花玥站在苍梧峰的院子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被离境宗的人团团围住的同门,硬着头皮答应了。
一个月后,欧皇师尊含泪将她送了花桥。
那日,是晏无崖亲自来迎的亲。
花玥隔着头上的珠帘,见着意气风发的男人与欧皇师尊也不知聊什么,只见原本泪眼汪汪的欧皇师尊笑得跟只黄鼠狼一样。
花玥总有种被卖了的感觉。
婚礼当天夜里,花玥才知道,睡在一张床上,跟睡了根本就是两回事。
晏无崖摸出当年她送给他的那两本蒙尘的秘籍,是承蒙她当年教的好,洗了那么多的床单,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后来……
总之她被晏无崖给骗了。
成婚后三天,她几乎没离开过那张大床。
再后来,她从醉酒的晏无崖口中得知,果然是欧皇师尊将她卖了,谣言与逼婚都是他出的主意。
她跑路那日,还是他亲自通风报信。
她当天回了微尘宗,将师尊给揍了一顿。
完之后,两人蹲在苍梧峰的院子里一块看月亮。
欧皇师尊捂着眼睛叹气:
“那年你无缘无故的消失,他不要命的到处找你。
后来有一天为师见他回来,便想去安慰安慰他,却瞧见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晏宗主抱着自己的剑,躺在苍梧峰的院子里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玥玥,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个这么对你好的人不容易,你坚守你心中的道固然没有错,可有时候,总要回过头来看看身边的人。”
那是晚上花玥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连夜赶回了离境宗,却见晏无崖坐在山门口等着她。
他见她回来,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哽咽:
“我以为玥儿又不要我了!”
那是花玥头一次产生想要为一个人停下来的想法。
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两百年,停一次就好。
于是她这一停,又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
她的夫君待她极好,好到她觉得若是他不在,自己都不知该如何生活。
只是他也有两点不好:
一是太过粘人;二来太热衷于双修。
可尽管如此,她与他在一起的二十年里,是她记忆里过得最快活的二十年。
只可惜,世事无常,总有些叫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彼时离镜宗已经成为了仙门道宗之首,而晏无崖则成了道盟盟主,一时之间风头无量。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树大招风,慢慢地,修真界开始传言:
晏无崖体内有魔血,迟早有一天会像其母亲一样,屠杀修真界,根本不配成为道盟盟主。
花玥那个时候才知道,晏无崖的母亲是魔界上一任的魔尊。
她爱上了晏无崖的父亲玉清师叔,也曾为他收敛性子三十年,最终无法控制体内的魔血,屠杀了许多门派,最后还差点杀了玉清师叔。
一开始花玥并没有将这些谣言放在心上,后来甚至于有传言:
当年晏无崖挑了玄天门宗就是因为体内魔血发作。
渐渐地,那些曾被人屠杀的门派都被算在了晏无崖的头上,从前风光无限的门派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
晏无崖的母亲本就是他心底一道永远解不开的结。
随着谣言越来越盛,上门讨伐着越来越多,他变得越发的沉默,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回出来,都是一脸的疲色。
花玥告诉他,无论如何,自己都会陪着他。
有时候他也会问:
“若有一日我真成了他们口中所的大魔头,玥儿会不会杀了我?”
花玥不话。
她害怕。
她头一次产生这种害怕的情绪。
后来十四洲被屠杀的门派越来越多。
那些被屠杀的门派里的幸存者站出来,他们亲眼看见,一身玄衣斗篷的晏无崖发狂杀人的模样。
就在花玥极力的向那些人解释晏无崖没有做时,却亲眼看到了晏无崖走火入魔杀人的模样。
他红着眼睛道:
“玥儿对我很失望是不是?
我对我自己也很失望。”
他完这句话,便消失在宗门内。
自此,花玥有五年没见过他。
而十四洲这时被屠杀的门派数不胜数,逐渐地,魔界有了新魔尊。
他是上一任魔尊的儿子,亦是曾经的离境宗宗主晏无崖。
再次见到晏无崖时,是在苍岚山的诛魔大会上。
彼时花玥已经找了晏无崖很久很久。
她在寻他的那些年里,似乎体会到他当年的心情。
镜灵曾问她:
“你寻他,是为了杀他,还是为了帮他?”
她不回答。
她亦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是她的夫君,亦是她的师弟。
苍岚山一战,道门的人死伤无数,魔界亦全军覆没。
花玥与晏无崖最终拔刀相向。
最后,她的夫君死在了她的法器下。
花玥自第五道门出来的时候,哭得泣不成声。
这里的每一层塔里所记忆的皆是百里溪心中的执念。
她想起晏无崖死后,一个人回了离镜宗,自此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
镜灵她的心破了一条缝,要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那片林子里修生养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花玥心想破就破吧,这一次她不想将晏无崖忘得干干净净。
离镜宗是他的心血,她亦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她在离镜宗待了十年,一边重建离镜宗,一边在欧皇师尊的帮助下终于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原来当初放出谣言的是当年被晏无崖挑了门派的玄天宗。
他们不甘于门派这样落败,而离镜宗却成了道盟的新盟主,于是便筹划了这一切。
那些一开始被杀门派也是他们假扮晏无崖做的。
他们不过是利用谣言想要把他逼上绝境,唤醒他体内的魔血。
如果没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晏无崖体内的魔血根本就不会苏醒,也就没有后来那些血流成河的事情。
就因为他们的一己之私,整个仙门十四洲的人几乎枉死了大半,他们却最终坐收渔翁之利,成了新道盟的盟主,还借机吞并了不少的门派。
花玥得知真相以后,拿着晏无崖的那把离镜剑凭着一己之力,屠了玄天宗满门。
那是她自从神界出来以后,做下的最罪孽深重,也是唯一的一件事不是为了除魔卫道而杀人。
她要为自己的夫君报仇。
她很后悔当时没有亲口告诉他,自己其实很喜欢他。
后来她报了仇,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晏无崖的衣冠冢前,抚摸着他的墓碑,为他落下一滴泪,在他的墓碑前咽了气。
死后她的魂魄又回到了那片林子,化作本体沉睡了五百年。
醒来后,她的人生重新开始。
微尘宗,离镜宗,欧皇师尊,林灰玄,星野遥,沈疏鸿等等以及很多曾在她内心深处留下的痕迹消散的干干净净。
她唯一记得就是自己曾经嫁过三次人,皆是魔神所化。
而每次,她都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们。
花玥哭着来到第六道门前,伸手推开塔门,才一走进去,就看到与司徒让长得一模一样的百里溪躺在地上。
而后,她便看见一个裹着玄衣斗篷,只露出一对漆黑眼眸的男人化作无数的墨莲没入他体内。
这一次,她的夫君亲自来找她了。
*花玥在第六道门里找回了自己缺失的最后一部分记忆,试图想要出塔,却被最后一道门挡住去路。
她一心只想要去见她的夫君,急得心慌意乱,毫无章法的运用法术想要撬开那道看着格外坚固厚实的门,谁知那道门如同铜墙铁壁,一点刮痕都没有出现。
花玥在门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发现门上有一个被镂成莲花形状的孔。
她试探着将右手食指上戴着的一枚莲花戒指上放进去,原本无论如何都开不了的门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缓缓开启。
待她看清楚里面的情景,顿时整个人如朝雷劈。
只见空旷的塔里盘腿坐着一个白衣墨发,生得俊美无俦,周身却缠满锁链的男人。
他似听到动静,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看向她的纯净漆黑的眼眸里似带着悲悯。
他道:
“玥儿,终于走到这条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