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B市的那天是大年初二的晚上,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

    将近四个时的车程坐下来，徐美珍已经很累。一到家，孟婵就先扶妈妈回房间休息。

    张芳早早就过来了, 这会儿也跟着孟婵一起回房间照顾徐美珍。

    徐美珍看孟婵忙里忙外给她接水，又给她拿药，不由得：“好了，你别管我了。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和傅回去, 你们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

    孟婵蹲在床边, 把装了水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又按照医嘱给妈妈配药，：“才八点多呢, 还早。大不了明天在飞机上再睡。”

    徐美珍拗不过, 她轻轻叹一声气。

    末了, 又忽然想到件事, 问孟婵，“对了婵，傅在老家还有亲人吗？你明天过去要不要备点礼物？”

    孟婵把配好的药和水杯递给妈妈，：“哪还有什么亲人。他要是在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当年就不会和他母亲路远千里地来寻父。”

    徐美珍愣了愣, 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年前，那是个平常的夜晚, 丈夫回来时脸色却有些沉重。

    她问起, 丈夫才：“我刚才下班之后去医院拿体检报告，看到老傅外面那个女人，看着实在病得不轻，又拖着个孩子, 瞧着倒也怪可怜的。你明天有空去看看他们，要是需要钱能帮就帮点。真是造孽。”

    徐美珍直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天，早丈夫去上班后，她包上一些钱，又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去探望那对可怜的母子。

    她之前有一次在门口遇见过那对可怜的母子，那时已经很晚，他们在院门口站了一天，仍然没有等到傅家的人理会他们。母子俩准备离开时，徐美珍不免起了点恻隐之心，问他们，“你们住哪？如果没有住处，可以暂时到我家住一段时间。”

    那女人长得十分漂亮，即使在病中也掩盖不了她的容貌。只是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病态。她对她温柔地笑一笑，：“谢谢姐姐。不过我在附近租了房子，有地方住的，您不用担心。”

    完又对她笑笑，牵着孩子走了。

    后来这一天徐美珍循着那可怜女人当时告诉她的地址找过去，发现她租住的地方在一个老巷子里，狭长巷子两边是破旧的平房。

    她那天去的时候，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堆讲话，她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眼，什么“死了、那孩好像是个野种、谁知道是谁的、不定就是做鸡的、谁去收尸啊、指不定身上有什么病……”

    徐美珍往巷子里面走，她越走近，越看得清前面的情况。

    一群人围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外面指指点点，有人在破口大骂，“哭哭哭！哭什么哭！我真不知倒了几辈子的霉，把房子租给你们！你妈现在死在我的房子里，你叫我怎么办？我不管！把你爸找出来，叫他赔钱！”

    徐美珍拨开人群，就看到当时还只有七岁多的傅南璟跪在地上。他像是根本听不见周围的人讲话，只是流着眼泪，用手把被子拉上去，盖住躺在地上的妈妈的脸。

    徐美珍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都碎了。她自己也有孩子，只觉得大人千错万错，也不该由孩子来受苦。

    后来，是徐美珍和丈夫一起帮忙处理了傅南璟妈妈的后事。再后来，傅家终于肯把孩子接回去，可惜没有多久，又把孩子送回老家，听只派了一个老管家照顾他。

    就那么把孩子丢在老房子里不闻不问，不知道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有多孤独。

    想到这些，徐美珍不由得长长叹了声气，只觉得人这一生，不知要受多少磨难。她和丈夫是，婵是，傅南璟也是。

    她想到这些，不由得拉住女儿的手，看着她，认真地：“婵，你和傅能在一起是你们的缘分。妈看得出，傅对你很好，你也要对傅好些知道吗？”

    孟婵反握住妈妈的手，她点点头，看着妈妈：“我知道妈妈。我会对傅南璟好。”

    徐美珍拍拍女儿的手背，这才欣慰地笑了笑，“好了。你回去吧，傅今天开了很久车，也累了，你们早点休息。”

    “好。”孟婵抱一下妈妈，：“那我们过几天再回来看您。”

    “好。”

    孟婵从妈妈房里出来，看到傅南璟在阳台电话。

    她走过去，傅南璟看了她一眼，和电话里的人：“我知道了，你把资料先发到我邮箱，回头我再联系你。”

    等傅南璟挂了电话，孟婵才笑盈盈问他，“工作？”

    傅南璟嗯一声，拉孟婵进客厅，顺手把阳台门关上，“妈睡了？”

    孟婵点点头，“睡下了。”

    她走到沙发前拿起包，：“我们也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

    “好。”

    孟婵没有想到，她这辈子还会再来江城。

    上一次来，傅南璟还只是她的甲方爸爸，她过来帮他翻修老屋。

    这一次来，她已经变成他妻子，和他一起住进她当初翻修的老房子里。

    抵达江城时是大年初三的中午，傅南璟把行李箱放进卧室，孟婵在房子里四下转了转，这间老房子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自己装修的，她太熟悉了。

    她走进卧室，靠在门边看傅南璟，眼里带点笑意，忍不住问：“傅南璟，我现在可不可以怀疑你对我是蓄谋已久？当初点名要我帮你翻修老房子，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

    傅南璟也不瞒她，回答的是她前半句，：“是啊。觊觎你好久了。”

    孟婵笑，还要追问：“好久是多久？”

    傅南璟这下却不肯答她了，他把东西放好，只拿了手机和车钥匙，拉孟婵从房间里出来，：“走吧，我们先去吃午饭。”

    孟婵道：“先去看你妈妈吧。”

    傅南璟脚步停下来，这才回过头看向孟婵，问：“你可以吗？饿不饿？”

    “不饿。刚刚在飞机上吃了东西的。”她反拉住傅南璟的手，往外走，“我记得你妈妈是葬在这山后面的对吗？”

    傅南璟嗯了声，锁了门带孟婵去看他妈妈。

    傅南璟妈妈的墓离得不远，从前葬在B市，后来傅南璟大学毕业攒了点钱，偷偷回国了一趟，把妈妈的墓迁回了家乡。

    他永远记得妈妈弥留之际叮嘱他，如果有可能把她带回家乡，她不想葬在陌生的城市。

    可惜那时候的傅南璟太，有人愿意帮他安葬母亲他已经很知足，不敢再提其他要求。

    他让妈妈在陌生城市待了十几年，到他大学毕业，攒了一笔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把妈妈带回家乡。

    可惜他那时还是个穷学生，不能把妈妈的墓修得太好，只是买了块地，简单立了个石碑。

    是年初回国时，才找了石匠来把妈妈的墓重新修葺。

    傅南璟回想上次回来看妈妈还是半年前。那时候其实并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带孟婵回来。

    他站在母亲墓前，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妈，今年是2018年的大年初三，我带婵回来看您了。”

    又道：“您还记得婵吗？是孟阿姨家的女儿，您以前还夸过她可爱的。妈，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我们结婚了。”

    孟婵听着傅南璟的话不知为什么有些难受，她看着墓碑上傅南璟妈妈的照片，也轻声地开了口，“妈妈，我是婵，我来看您了。请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傅南璟，他不会再孤独了。”

    傅南璟听见孟婵的话，不由得怔了怔。他抬起头，看向孟婵。

    他自认不是感性脆弱的人，但在此刻，他看着孟婵，只觉得那颗长久孤独的心终于得到治愈。

    他盯住孟婵看了很久，久到孟婵转过头来看他，出声提醒他，“你看着我做什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跟妈妈？”

    傅南璟这才收回了视线。他再度看向妈妈的墓碑，沉默很久，只低声了一句，“妈，您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请您放心，不要再担心我。”

    孟婵和傅南璟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两人牵着手下山时已经快一点。

    傅南璟带孟婵出门吃东西，问她，“想吃什么？”

    孟婵不是第一次来江城，但上次压根没有好好逛过，她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同傅南璟：“这不是你的家乡吗，你带我去吃呀。”

    傅南璟笑，拉着孟婵的手，：“我也只在这里待了七年。何况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城市变化太大，我对这里其实也很陌生。”

    “那我不管，反正我跟着你，你带我去吃什么都行。”

    傅南璟笑，拉着孟婵走去车前，逗她：“请你吃馄饨解决算了。”

    孟婵道：“也不是不可以。”

    傅南璟笑。到底没有带孟婵去吃馄饨，他开车带孟婵去江城老街，意外地发现时候吃过的那家火锅店还在。

    孟婵看到傅南璟带她吃火锅，又惊又喜，不由得夸他，“傅南璟，你在我脑子里安了监控吗，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火锅。”

    傅南璟把车停在火锅店外的停车位上，熄火拔了车钥匙，笑道：“这家店至少有二十年历史，带你尝尝老字号。”

    孟婵开心，下了车见傅南璟把手伸向她，她下意识就把手递过去。傅南璟顺势就牵住她手，两个人并肩走去店里。

    事实证明，老字号不愧是老字号。孟婵一方面被辣到不停喝水，一方面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傅南璟看着好笑又担心，“吃得差不多就行了，别吃了。”

    孟婵舍不得放筷子，夹一片年糕，：“我再吃一点。”

    明明已经辣得脸通红，还要和傅南璟：“傅南璟，我们回家前再来一次吧，好好吃。”

    傅南璟看着孟婵脸蛋辣得红彤彤的，已经后悔。他给她倒杯茶水，：“还来。我今天就不该带你来。”

    锅里已经没有菜，孟婵咬着筷子还想点菜。傅南璟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拿走她手里的筷子，又拿纸巾给孟婵擦嘴，不由得笑，“好了今天别吃了，让你的胃适应一下，回家前再带你来。”

    孟婵听见傅南璟回家前再带她来，才勉强接受，：“好吧。”

    付钱出了火锅店，傅南璟怕孟婵吃辣了胃疼，先去药店给她买了肠炎宁备着。

    从药店出来，傅南璟看一眼孟婵，见她嘴唇还有点红彤彤的，没忍住笑，“你在家里不是能吃辣吗？”

    孟婵道：“你也知道是家里。家里那点辣椒怎么和今天的火锅比。”

    不过她今天吃得很满足，很开心，挽着傅南璟的手，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啊。”孟婵四下望望，想到很久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抬头和傅南璟：“去看电影？”

    “好。”

    这一天的日子，对于孟婵而言，充实又快乐。她有很久没有过过这样开心快乐的新年。中午吃过火锅，和傅南璟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下午经过一间台球室，她玩心上来，又缠着傅南璟教她台球。

    晚上吃完饭回家，孟婵早早就洗了澡上床。

    她和妈妈视频了十分钟，等到傅南璟洗完澡出来，看到她头发还没有吹，他从抽屉里取出吹风机，“头发不吹，是等着我给你吹？”

    孟婵笑，望着傅南璟，“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傅南璟嗤笑了声，他走到床边，把电吹风的插头插好，然后就搂过孟婵，让她躺到他腿上。

    孟婵很满足地躺下，长发垂在床边，感受到傅南璟的手指温柔地穿过她发间，温热的风吹得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她闭着眼睛享受一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发现傅南璟在看她。

    她忍住笑，故意问：“你干嘛一直看我？”

    傅南璟很赖皮，“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孟婵没忍住笑，她看着傅南璟，越看越心动，忍不住坐起身来，岔开两腿坐到傅南璟身上，搂住他脖子低头吻他。

    傅南璟一手揽住她腰，一手关了吹风机丢开，随后两只手都搂住孟婵，两人缠缠绵绵地吻了一会儿。

    没有多久，傅南璟就有了反应，吻得越发深。

    孟婵被傅南璟放倒在床上的那刻，她搂着傅南璟脖子，望着他，忽然：“傅南璟，我们要个孩子吧。”

    傅南璟不由得一怔，他眼神瞬间清明几分，凝视着孟婵，怀疑自己听错，“你什么？”

    孟婵看傅南璟的眼神很认真，一点不像是开玩笑，“我，我们要个孩子。”

    傅南璟深深看着孟婵，半晌，轻声问：“为什么？你不是，没有准备好吗？”

    孟婵道：“我现在准备好了。”她搂着傅南璟，和他认真：“你看见妈妈织的孩毛衣了吗？妈妈好像真的很希望我们早点有个孩子。”

    傅南璟听见孟婵的话，深深看她一会儿，然后问：“所以你是因为想满足妈妈的意愿，才想要和我生孩子吗？”

    孟婵道：“也不全是。”她之前没有准备好，是因为心里有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定感。可她最近真的认真想过，她好爱傅南璟，真的愿意和他有个孩子。

    她望着傅南璟，：“妈妈得对，我们俩都不了，早点要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早晚都要生。”

    傅南璟仍然深深看着孟婵，他不确信，再次问：“你想清楚了吗？婵，我要听你的意愿。你别为了妈妈才想要孩。”

    孟婵有些不解地看着傅南璟，她沉默一会儿，反问他，“你不想要吗？”

    傅南璟摇头，“不是。”

    他看着孟婵，眼神严肃且慎重，抬起手温柔地抚摸她鬓角的头发，低声：“我只是担心你只是一时兴起。我怕你会后悔。”

    孟婵搂着傅南璟的双手不由得收紧一点，她认真看着他，“我怎么会后悔。我又不是孩，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看一眼傅南璟，跟着又：“不过如果你不想和我有孩子就算了，当我没。”

    傅南璟听得皱眉，“你胡什么，我不和你生要和谁生？”

    孟婵赌气，“谁知道你在外面还有没有更爱的女人，也许你想和她生呢。”

    傅南璟觉得他早晚有一天被孟婵气死，他沉着脸看她，：“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孟婵其实只是开玩笑，但见傅南璟好像真的生气，她赶紧笑，仰起头亲亲傅南璟顺毛，“我开玩笑的，别生气。”

    傅南璟很容易哄，孟婵亲他一下，他什么气都没了，低头重新吻住她。

    只是在两人都情动的时候，傅南璟哑着嗓音在孟婵耳边再度问了一次，“婵，你想清楚了吗？”

    孟婵点头，她在意乱情迷中抬起头来看傅南璟的脸，不自觉地抬起手，用手指描绘傅南璟的脸部线条，有些担忧地：“我就是有些担心，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没有你好看。”

    “别傻话。”傅南璟拉下孟婵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跟着才又低头重新吻上孟婵。

    他心里倒是希望孩子像孟婵多一些，可爱又漂亮。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也有了期待。

    他和婵的孩子，从前连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