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冬腊月,盛京才下过雪,屋外一片冰天雪地。
丞相府书房外,沈玉檀衣着单薄跪在厚厚的积雪上,胳膊被两个壮实的婆子反扣着,意识已经不太清明。
一个婆子见她快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伸手拍了拍沈玉檀的脸:“夫人还是快些认罪的好,省得咱们跟你一块挨冻。”
玉华公主产,阖府认定是她害的,沈玉檀百口莫辩。
丫鬟兰芝见状,挣脱开束缚就要冲过来,婆子抬脚把她踹回去,啐道:“杂碎的玩意,还当自个儿是主子呢。”
沈玉檀身子止不住着哆嗦,她目光坚定而狠厉,一遍遍着:“我不认。”
“呦,夫人这是什么呢?”
沈玉檀狠狠咬唇,倏地抬起头,冲着书房大喊:“赵云轩,玉华产不是我害得,你心知肚明!”
他们成婚九载,沈玉檀嫁给赵云轩时,正处在赵家落败的时候。她陪赵云轩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他官居一品,皇上却一道圣旨命赵云轩尚公主。
玉华公主与丞相情深义重,甘愿嫁给赵云轩做平妻,当年在盛京流传成一段佳话 。其中心酸,却只有沈玉檀一人知道。
玉华明面上温婉知礼,背地里耍手段,心肠十分歹毒。这些年,她一忍再忍,最后竟落得个谋害嫡子的罪名。
若不是玉华同赵云轩谋划事情的时候沈玉檀偷听到,她怎么也没想到,赵云轩要至她于死地。
玉华根本没有怀孕,这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局。
书房里,没有一丝声音。他明明在里面,却无动于衷。
沈玉檀攥紧的双拳无力松开,仅剩的那点幻想被击个粉碎。她撑着身子要起来,次次被婆子按回原地 ,膝盖重重砸到青砖上。
远处环佩作响,沈玉檀抬眼望去,玉华正从书房里走出来。她一身鹅黄长裙,外披狐裘,娇俏的容颜带着几分适宜的悲痛和怜悯。
沈玉檀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扒掉她这层伪善的皮。
玉华踱步上前,染着丹蔻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夫人害了本宫的孩子,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玉檀盯着玉华公主,忽地笑了。
她一笑,即便形容凄惨仍是绝色之姿,玉华无端心生妒忌,死死捏住沈玉檀的下巴,“你笑什么?”
沈玉檀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出眼泪才停下,她看着玉华,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神情,轻吐出声:“一个月前,我便知道了。”
捏着脸的手明显一僵,玉华虽强掩惊愕,声调却无意识提高:“你知道什么了?”
沈玉檀不语,玉华渐渐失了镇定,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你知道什么了?”
她看着向来冷静自持的女人露出丑恶的嘴脸,轻笑出声:“你同赵云轩谋划此事时,我就在外面。既然公主不想生出孩子,我为何不顺水推舟送你一份大礼。”
“你以为,这一月以来送去你屋里的吃食,我做了什么手脚?”
话音刚落,胸口猛地落下一脚,沈玉檀倒在地上,玉华捂着胸口道:“贱人,我要杀了你!”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冲过来,四下乱作一团,凭谁也拦不住玉华公主。
冰凉的簪头刺进脖颈,眼前被鲜血和女人狰狞的面容所替代。沈玉檀却觉得,她这一生从没这么畅快过。
一息尚存时,沈玉檀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从书房慌张跑出来,推开玉华,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失去意识前,脑海里竟蹦出个可笑的念头,如果当初她没有嫁给赵云轩,还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
沈玉檀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最后漂浮在半空中,她亲眼目睹赵云轩紧紧抱着她的尸首,而玉华鬓发尽乱,发疯一样大闹灵堂。
而后画面一转,太和殿上,左右两列卫兵神情肃穆,皇帝颤颤巍巍将京城兵权交到赵云轩手上,目光恳切道:“丞相,你要保住朕,只要你能保住朕,这天下都是你的。”
殿外,厮杀声阵阵。
一声惨叫过去,四下陷入诡异的死寂。半响后,殿门被踹飞,有一人披着染了血的铠甲,执剑而来。
月光下,他的战袍反着奇异的红光,温热的血顺着衣角淌到地上,侍卫中有人惊呼一声“谢太尉”。
“谢歧,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眼前的处境痛骂出声:“乱臣贼子,你竟敢勾结叛党,起兵谋反,来人,替朕就地诛杀佞臣!”
皇家大势已去,底下众人,无一人轻举妄动。
谢歧唇角勾笑,轻轻动了动手指,身后的士兵涌进来,兵刃相接,太和殿顷刻化为人间炼狱。
她看见谢歧对着赵云轩了什么,而后手起刀落,赵云轩的头颅滚到地上。
大仇得报,沈玉檀慢慢合上了眼。
—
方府一处院落里,丫鬟们捧着水盆方帕进进出出,名叫兰芝的大丫鬟跪坐在床前,满面愁容,一遍遍给床上的人擦着身子。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姿容俏丽,薄被掖在肩下,露出的肌肤滑腻白皙,犹如丝缎。
而此时,她一双凤眸紧闭,眼珠不停转动,朱唇半张,似乎是梦魇了。
她呼吸渐渐急促,兰芝攥着帕子快要哭出来,“姑娘醒醒,可别再吓我了。”
床上的人眼珠转得越来越来,倏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姑娘醒了!”一名眼尖的丫鬟见沈玉檀睁开眼,欢喜地去拉兰芝。
“姑娘觉得好些了吗?身子可还发冷?头疼吗?”兰芝围在床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焦急地看着沈玉檀。
她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兰芝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沈玉檀头痛欲裂。
她明明记得,玉华用发簪刺入她的脖颈,她流了好多血,最终死在玉华公主手上。
之后她不知置身何处,看着皇权颠覆,赵云轩死在谢太尉手上,再一睁眼,却是眼前这番情景。
沈玉檀茫然量着兰芝,她梳的是双平髻,弯眉杏眼,话间头上一对翠色的珠花晃动,平添几分灵动。
沈玉檀只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她死后,兰芝应当也不会落得好下场,可眼前的人活蹦乱跳的,穿衣扮跟少女时一般无二。
不光是兰芝,屋里站着的丫鬟婆子,全是在荆州贴身伺候的人。沈玉檀低下头,入目是淡紫色的床帐。
这些尽是出阁前闺房的摆设,想到这,沈玉檀浑身止不住颤抖。
兰芝吓坏了,以为她身子又发冷,急忙添了一床被子,声里带着哭腔:“老夫人生前最疼姑娘,但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单为老夫人,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听了兰芝的话,沈玉檀后背直冒冷汗,她贝齿紧扣,缓了许久才摸清一件事,她重活了一回。
抵着冰凉的床架,沈玉檀清醒了些,试着张了张口,声音嘶哑难听。
一碗水递到手里,她一口灌下去,费力吐出几个字:“大舅母呢?”
“大夫人看完姑娘刚回房。”兰芝回头吩咐道:“桃儿,去把大夫人请来,就姑娘醒了。”
那边丫鬟应声退下,兰芝往沈玉檀嘴里塞了个药丸,喉咙的刺痛感渐渐消散,沈玉檀深吸了口气道:“我睡了多久?”
“姑娘自老夫人出殡后便昏倒了,大夫姑娘体弱畏寒,又悲恸过度,让奴婢们熬药调养着,今日已是第三日了。”兰芝苦心劝道:“老夫人过世,大爷又遭贬谪,姑娘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
沈玉檀是盛京沈府家的女儿,因双亲早逝,幼年时被接到荆州舅父家。舅父方映堂任荆州刺史,几年来,方家连带着水涨船高。
沈玉檀虽是外孙女,但方家人良善,且姑娘从生得粉雕玉琢,待快要及笄,更如柳条抽枝般出落的亭亭玉立。方府上下谁人不知,沈玉檀向来是方老夫人的心头肉,老夫人比疼亲孙女还要疼她。
老夫人本想着等在过两年,在荆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将沈玉檀嫁过去,人离得近,自己也能时常照看着。哪知天不遂人愿,年初时方映堂因办事不利,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直接从刺史贬为了一个的县官。老夫人入冬前本就染了病,乍闻消息,急火攻心,吐血昏倒后再也没能起来。
前世沈玉檀守在灵堂哭了三天,出殡的时候昏倒在路上,一连喂了几天药才醒过来。
诸般回忆涌进脑海,沈玉檀用力摁了摁额角道:“我好多了。”
“姑娘没事就好,奴婢熬了姑娘最爱喝的鲜笋鸭汤,姑娘先尝尝合不合胃口。”兰芝着,汤匙送到嘴边,沈玉檀就着喝了几口,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事。
她回到了外祖母逝世这年,若她记得不错,再过几日,盛京沈家会派人来接她回去,美其名曰沈老夫人思念孙女,并再三向舅父承诺在盛京为她择一好夫婿,舅父这才不舍送她离开。
谁料二房两面三刀,表面对她百般疼爱,背地里竟得是让她替嫁的如意算盘。而她代替二房嫡女嫁给赵云轩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沈玉檀微微蹙眉,按住兰芝的手道:“我问你,圣旨下来多少时日了?”
兰芝怔了怔,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已经半月有余了。姑娘操心这些做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兰芝想了想,又劝慰道:“以大爷的本事,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
沈玉檀摇摇头,几个月后,舅舅不光不能官复原职,还会被扣上逆党的罪名,阖府男丁斩首,女子发配为奴。
但舅舅一向忠义清廉,又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上一世事发后她已嫁给赵云轩,多番走动却于事无补。而今重来一回,她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下去。
“拿件外衣来,我去找舅舅商量事情。”沈玉檀着就要下床。
兰芝拦住她:“姑娘才好些,可不能去外面吹风了,有什么话等大夫人来了再,也不急这一时。”
沈玉檀仍执意要出去,一屋的丫鬟婆子轮番劝阻,众人苦口婆心的正欢时,桃儿从外面回来了。
她面色不虞,提声断众人:“沈家来人了,要接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