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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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沐的日子一晃便过,窗外有雀儿叽叽喳喳地觅食,谢歧像往常一般早起梳洗穿戴。不同的是,挨着他床边坐着的人正在扣身上的革带。

    沈玉檀今日便要扮成下属的模样跟随谢歧入宫,她穿着府里厮一模一样的布衣,勉强套上不合身的衣裳,皂靴也大了一些,她腰身细,这革带最细的扣在身上也绰绰有余,沈玉檀鼓捣了半天,泄气似的拉了拉宽松的革带:“还是不合身。”

    谢歧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手搭在她头上揉了下,“等着。”

    他完转身去了外间,没过多久回来手里多了一条玉带,俯身环在她腰身上,咔地一下扣的严丝合缝。

    谢歧解释道:“这是我还未束发时佩戴的,你如今系着倒是合身。”

    沈玉檀手摸上玉带,冰冰凉凉的触感,她端着身子转了一圈长袍,问他:“像男人吗?”

    谢歧仔细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不像。”

    “哪里不像?”

    谢歧也随她站起来,觉得她的问题甚是好笑,垂眸捏了一把她的脸,“这里不像。”

    指节修长的手顺着侧脸划到脖子中间,“这儿不像。”,挑开尚未系好的襦衣,不老实地停在那片刻笑道:“这也是。”

    沈玉檀早臊红了脸,娇嗔了一句“没个正形”,人凑到镜子前端详,确实如谢歧的那般。

    她头发还披散着,黛眉凤眼,刚被谢歧捉弄,此刻粉面含羞,唇瓣红得要滴血,穿着厮的衣裳显得不伦不类。

    飞快梳了个利落的发髻,沈玉檀将眉毛描粗描浓,脸抹得比原本的肤色黯淡了些,瓶瓶罐罐鼓捣了一通,总算遮住了妍丽之色。眼一瞧,俨然一个略显秀气的厮。

    谢歧和沈玉檀一前一后出府,沈玉檀低眉敛目,出门的时候跟侍卫对视了一眼。

    守门的侍卫愣了愣,心想今日将军身边怎么换了个人跟着,全然没看出来是少夫人。

    沈玉檀颇为得意地偷笑,见谢歧上了马车,忙快步跟着上去。

    帘子一放,谢歧冷淡的神情绷不住了,眉眼带笑道:“别装了,过来。”

    “嘘——”外面还有车夫,装就装到底,沈玉檀蹑手蹑脚走过去,“点声。”

    谢歧笑她:“做贼还做上瘾了。”

    “今日起得早,到宫里还有一段路,若是待会困倦了——”谢歧撩起腿上的袍子,“借你枕一会儿。”

    “我清醒着呢。”沈玉檀挨着他坐下,闻到谢歧身上的熏香,不自觉又靠近了些,学着他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在旁边。

    马车驾得不快,难免经过路上的坑坑洼洼,车身轻微晃动,沈玉檀真的昏昏欲睡起来。

    偏她不好意思,默默在一旁瞌睡,支着的头摇摇欲坠,车身摇晃,沈玉檀忙又支棱起脖子,如此往复脑袋跟拨浪鼓似的。

    谢歧饶有趣味的看了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臂将她揽过来,轻柔安稳地把头搁置在腿上。

    沈玉檀撩了下眼皮,懒得再动,侧脸蹭了蹭布料寻了个舒坦的地方,枕在他腿上眯眼憩。

    马车行驶了一柱香的功夫,停在宫墙脚下,谢歧温声细语叫醒沈玉檀,她起来揉了揉眼,跟着谢歧走出马车。

    皇宫跟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谢歧走在前面,沈玉檀躬身低眉顺眼在后面跟着,没露出半点马脚。

    远处大臣们三两个聚在一起谈论政事,看见谢歧纷纷迎上来,沈玉檀立在他身旁不发一语,总觉着背上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她转过头去,正好对上赵云轩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视线相对,赵云轩眼里掠过一丝错愕,很快又被平日浅淡的笑意取代,同旁边的大臣话。

    沈玉檀不知道他发没发现,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只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转头,随谢歧离开了。

    谢歧要进殿上朝,沈玉檀只好在殿外等着,东方赤乌升起,灿灿金光穿过云层洒在青砖上,天完全亮堂起来。

    方才撞见了赵云轩,沈玉檀立在墙角,在想赵家的一堆事。沈玉清在城郊养好了身子,眼下已回了赵家,也算为己所用。至于以后能不能探到赵云轩的暗中干的事,那就看她的本事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谢歧才从里面出来,沈玉檀方才来不及告诉他赵云轩盯着她看,这会跟众人拉开了距离才偷偷跟他。

    谢歧蹙了下眉,叮嘱她不要慌张,按计划行事,出了岔子他自然会摆平。

    谢歧早早买通了送膳的宫女,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隐秘地藏在草丛里朝沈玉檀招了招手。谢歧还要去御书房议事,两人分头行动,沈玉檀跟着宫女进到一处柴房。

    宫女拿钱做事,不该问的一句都没有多嘴,麻利脱下衣裳来让沈玉檀换上,把提盒塞给她,交代她见人什么,而后飞快换上另一套衣裙,一溜烟没了人影。

    沈玉檀换好衣裳,提着食盒走出柴房,沿着谢歧事先好的路线,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尽头那处荒凉的宫殿。

    宫门前立着两个守卫,沈玉檀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给里面那位送膳。”

    守卫让路,沈玉檀走进院里,映入眼帘的是两扇腐朽残破的木门,院内杂草丛生,历经了冬日的风霜,形容枯黄萎竭,一派死气沉沉。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沈玉檀抬眼看到面前的人。

    光秃秃的床上仅有一张薄被,躺着的人盖着半张,散落的乌黑长发垂到地上。刺眼的日光从门缝钻进来洒在她脸上,女人皱了皱眉头,半晌后悠悠地望过来。

    沈玉檀背着光,皇后适应了光线,渐渐看清她的面容,语气难掩诧异:“玉檀,是你?”

    她原以为在她死之前,不会再见到宫外的人,想不到到头来探望她的不是赵家的人,而是沈玉檀。

    皇后从床上坐起来,她没梳往日雍容的发髻,脸上未施粉黛,面容比半月前憔悴了几分,气质却依旧端庄贞静,残破的环境仿佛影响不到她的心情。

    只是那诧异与动容眼神骗不了人。

    沈玉檀被她看得有些惭愧,抿了抿唇,把食盒往前送了送,“娘娘先用膳吧。”

    沈玉檀开食盒,里面躺着两盘没什么油水的青菜,一个已经冷硬了的馒头。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上了盖子。

    内务府的人看人下菜碟,皇后从中宫跌落至此,受得待遇竟还不如一个下人。

    沈玉檀从怀里掏出包着的油纸,里面是一些糕点蜜饯,虽不如宫里做的好,口感也是上好的。

    “你费心了。”皇后瞥见食盒里的残羹冷炙并不气恼,对着她扯出一个笑来:“前些日子算命人把点心送到你府上去,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竟叫你惦念着我了。”

    沈玉檀心里挺不是滋味,“娘娘尝尝吧。”

    皇后拈了一枚芙蓉糕放进嘴里,桂花香气馥郁,入口绵软,跟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全然不同。

    沈玉檀耐心等着她吃下几块糕点垫肚子,才斟酌着字句道:“实不相瞒,玉檀今日入宫,是有事要问皇后娘娘。”

    皇后身子一顿,抬眸看她:“何事?”

    “此事关乎我父亲。”沈玉檀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当年我父亲任京都督查使,奉命去彭城处理水患事宜,一月后却意外溺水而亡。我回到盛京后,总觉得此事蹊跷,多次派人前往调查,自然查到了一个人身上。”

    沈玉檀吐出了两个字:“赵成。”

    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皇后仿佛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人靠着墙壁自嘲地笑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沈玉檀立在原处,没有话。

    “既然你已知晓,还来问我做甚?”皇后将那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放回去,缓缓挺直了脊背。

    “娘娘何苦明知故问?”

    “赵成所有的罪证都握在娘娘手里,他没有做干净的,也有您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赵成若是知道了,应当感激涕零。”沈玉檀俯身轻声道:“娘娘可真是一心为胞弟着想。”

    她话音刚落,皇后面色徒然一变,拂袖道:“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本宫无可奉告,你走吧。”

    皇后娘娘向来温和,这些话戳中她的私心,沈玉檀做好了她生气的算,故而不闪不避:“皇上忌惮赵家宠爱虞贵妃,太子坠马断腿,皇上早有废太子之意。一切早有征召,赵家历经三朝能屹立不倒,世家大族最懂的便是审时度势,必要时不惜自断臂膀,弃卒保车。”

    她每一句皇后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明媚温暖的日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

    “娘娘有没有想过,你便是那颗棋子。”

    心里绷着的线被人猛地扯断,一瞬间头痛欲裂,那些刻意规避事实被人剖开,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她早知结局会如何,还心存幻想,自欺欺人,抱着一丝侥幸,可笑的以为背后的家族会为她谋一条出路。

    只是这次倚仗化成了屠刀,要收割她与绪儿的性命。

    屋里潮湿昏暗,皇后浑身都在发抖,拼命抓住一丝光亮,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会驱散寒冷一样。

    时辰快到了,沈玉檀看她这副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也知道不可急于求成,敛了眼眸不再看她,“臣妾需要皇后娘娘相助,娘娘是如何想的,下次宫女来送膳的时候告知便是。”

    沈玉檀完把吃剩下的糕点拿油纸包好留下,随后俯身行礼,“臣妾告退。”

    ——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柴房里没有生火,虽已是初春,料峭春寒也冻得人直哆嗦。

    赵媜蜷缩在墙角,少女春衫单薄,手脚已经从最初的冰冷逐渐麻木,她支起脖颈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漆黑、空洞,像吃人不如骨头的恶鬼。

    那年是元和二年,太子登基已有一年,后位空悬,宫父亲让她入宫。赵家权势滔天,只要她进宫,那个位子只会由她来坐。

    赵媜得知此事后,十六年来第一次忤逆父亲。她厌烦了府里勾心斗角的生活,不愿再入宫心翼翼地活着。

    也是在那一年,她明白了何是身不由己。

    柴房里的窗户都用木条封死,赵媜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或是更久,在她冻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柴房的门开了。

    刺目的阳光霎时照亮了房间,她像是久逢甘霖的旅人,拼命汲取着阳光,半晌才慢腾腾朝光的那一端望去。

    男人端立在那,看不清面容,本就高大的身形被光拉得老长,就像九天之上普渡众生的神佛。

    那是他的父亲,赵相。

    少言寡语的父亲在那天了许多话,他她既是赵家的女儿,也是赵氏家族的荣耀。他牺牲我稳固赵家在朝廷的地位,是每个赵家的人身上的重担。他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入宫那天,她坐在宫里的马车上往外望,二弟盯着她神情冷淡,不谙世事的妹吵着管母亲要糖,姑嫂姨娘,庶子庶女齐齐站在府门外,他们带着艳羡又悲悯的眼光为她送行,那一刻赵媜在想,他们身上似乎是没有重担的。

    一晃数年,她的绪儿和别的皇子都在长大,皇帝并未在李绪身上投注太多的目光,即便李绪年纪通读四书五经,也仅换来瀛帝一句无关痛痒的夸赞。

    瀛帝没有太过宠爱的皇子,她原本是不在意的。而变数出现在虞贵妃诞下皇子后,瀛帝喜不自胜,封其为贵妃,虞家跟着水涨船高,彻彻底底压了赵家一头。

    那个孩子与绪儿截然不同,他顽皮机敏,像她的母妃一样最善讨人欢心。在应当一板一眼背书的年纪,他钻进瀛帝怀里撒娇就惹得他开怀大笑。

    赵媜慌了,虞贵妃宠冠六宫,她的儿子是最大的威胁。她找来父亲商议对策,男人却怪她性子木讷手段软弱,留不住帝心,才叫虞贵妃如此猖狂。

    可当初,明明是他求她入宫的啊。

    李绪坠马后,她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她跪下求赵相定要查明真相,他无动于衷,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算如何翻盘。

    她只是一颗废棋,值不得丞相煞费苦心。

    赵成克扣粮草,谋害朝廷命官,是她在暗处料后。她为赵家付出了一切,到头来换得赵云轩大义灭亲,亲自擒下她的绪儿。

    所谓家族大义,不过是用来操控她的话术。

    屋里好像越来越冷了,皇后攥紧那张单薄的被子,尖利的指甲快要透过布料。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末了她缓缓睁开双眼,盯着眼前的鼓囊囊的油纸,片刻后,露出了一个温婉又瘆人的笑容。

    这一次,她不会再委曲求全。

    这一次,她要他们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