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忽然想起齐梅老师还在旁边看着，脸蓦地红了起来, 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声音讷讷：“学长我、我老师还在那边……”

    却被揽得更紧了一些。

    她听见许星榆道：“老师好。”

    在夏眠的印象里，许星榆与她话的时候, 惯来是耐心的、温柔的，甚至很少有情绪的起伏，教养好得不像话，好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展现了理解与包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客气的、疏离的, 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冷淡。

    别许星榆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单看齐梅的外貌与气质，也很少有人对她冷淡得起来。

    齐梅的声音略显沙哑：“你是……你是夏眠的男朋友吗？”

    “是我，”许星榆淡声道, “劳烦老师照顾了, 我来接我女朋友。时间不早了, 老师早点回去吧。”

    话得很客气很体贴，然而细细一想, 却觉得有些变味——怎么听着像是赶人呢？

    学长怎么……

    夏眠刚要开口，却听见齐梅温和道：“我不着急。夏眠, 你们要去吃晚饭吗？老师和你们一起去食堂吧。”

    听罢，夏眠呆了呆。

    齐老师, 要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她又不傻, 看得出许星榆与齐老师之间气氛有古怪。一边是自己的男朋友，一边是她有好感、也帮助过她的老师，如何选择，这让她十分为难。

    她一时做不出选择, 只好看向许星榆。

    那双漆黑的桃花眼里不见笑意。

    犹豫片刻，夏眠还是道：“齐老师，我们今天可能……”

    “听眠眠的吧，”许星榆的脸上恢复了笑意，“我都可以，如果老师不介意的话。”

    *

    最后到底是三个人一起来了食堂。

    许星榆的神色始终淡淡，却是紧紧握着夏眠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齐梅坐在二人的对面，只是看向夏眠的时候，眼里明显亲切了许多：“眠眠，这是老师第一次来食堂，有没有什么菜推荐？”

    周日的食堂人并不多，基本不需要排队。

    夏眠便乖乖地推荐了一下她经常去的几个窗口。

    “听着倒是很不错，”齐梅笑得十分温柔，“眠眠，可以帮老师一份和你一样的吗？”

    夏眠点点头，主动起身道：“好。”

    许星榆拉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啦学长，”姑娘杏眼弯弯，“你跟我要吃什么就好，我一起点，等会再去拿。”

    望着她清澈的双眼，许星榆微抿薄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夏眠很快就离开了。

    齐梅注视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倒是个懂事的姑娘。”

    许星榆笑了笑，语气并无变化，“懂事有什么好？我更希望她任性一点。”

    全然没有了在夏眠面前温柔耐心的模样。

    柔软还是有的，但那是因为话题的中心是夏眠。目光一但落在齐梅身上，便成了高山难以消融的霜雪。

    齐梅看向他：“星榆。”

    声音轻颤，一双桃花眼里似有晶莹浮动。

    “你现在……过得好吗？”

    “多谢老师关心，”许星榆淡淡道，“父母健在，身体健康，考上了大学，女朋友很可爱，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应该过得不错。”

    再客气不过的回答，仿佛她与一个陌生人并无差别。

    那个抱住她的腿，哽咽着声音“求你别走”的男孩，已经不见了。

    或者，被她亲手抛弃了。

    那句“父母健在”，于齐梅而言，无疑成了最刺耳的话。

    她捂住脸，压下心底的情绪，生怕一个控制不住，眼泪便掉了下来。

    *

    夏眠点好了菜，特意在窗口等了一会儿，等一份做好了，才端着餐盘，慢吞吞地往回挪。

    一双手伸过来，端走了她手上的餐盘。

    夏眠错愣地回过头，对上了许星榆含笑的星眸。

    “来回走几趟不累么？”

    还不是因为看见他跟齐老师好像有话要嘛……

    心里的话，夏眠自然是不会的，她只是声道：“其实没关系的啦，也没几步路……”

    “眠眠，”许星榆道，“你现在有男朋友，可以物尽其用。”

    “不然，我会觉得是我没有做好。”

    亲口对她出的话，往往比在网上、比在旁人面前更有份量。

    夏眠的鼻子一酸，心里有一种不上来的感觉。

    这么好的学长……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了。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患得患失感很重。因此他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的身份，像是要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回来的时候，齐梅安静地坐在对面，依然对她笑得亲切，忽然起了专业课的事。

    夏眠本以为她要默默吃饭，听许星榆和齐梅话，哪知道一顿饭下来，所有的话题都在她身上。

    而且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原先齐梅老师只把她当成稍微有印象一点的学生，现在则更像一位为她着想的长辈。

    不久之后，齐梅主动提出离开，夏眠与她告别，许星榆并未话。

    二人并肩走出了食堂。

    凉爽的夜风拂过双颊，天边是厚厚的云层，只能窥见一点清冷的月光。

    见许星榆一直沉默不语，夏眠便试图寻找一些轻松的话题：“我已经准备去参加那个大赛啦。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

    “我今天早上在宿舍楼下看见了一窝橘猫，去年遇见的那只大橘当妈妈啦，软软的一只好可爱。”

    “不知道那家奶茶店的新品好不好喝……”

    东一下西一下不知了多久，却见许星榆掩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眠瞬间有了一种做坏事被教导主任发现的窘迫感，一下子尴尬地不知些什么：“我、我的话是不是很多……”

    “没有，”许星榆笑起来，弯起的桃花眼如繁星一般，“我很喜欢听你这些。”

    “我很乐意，并且希望去更多地了解你。”

    过去，现在，未来，开心的，不开心的，现实的，虚拟的，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他都喜欢。

    夏眠的脸又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道：“可是、可是学长，我都不太了解你……”

    她得确实没有错。

    夏眠只知道许星榆是h市人，曾经跟她当过一年的邻居，是她的初中校友，只是他家里有什么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她自己的爱好，许星榆倒是摸得明明白白

    他与齐梅的关系，夏眠不可能不好奇。

    换作旁人，夏眠未必在意这件事，可许星榆不一样。

    这是她的男朋友。

    他包容她、理解她，夏眠也希望可以给予他平等的付出，她想了解他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让他像一个纸片人一样，只展现她想看见的一面。

    手忽然被牵住。

    手指被分开，温热的肌肤与指腹相贴，那是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夏眠全身僵硬，脸几乎要烧起来，却没有松开。

    “齐梅老师，”许星榆道，“是我的母亲，亲生的。”

    “我爸爸婚内出轨，十二岁那年，他们离婚了。”

    许星榆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十二岁之前，他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任性恣意，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十二岁之后，他成了人人弃之如屣的累赘。

    亲生母亲不要他，亲生父亲也不要他。

    只是许星榆的名下有一套母亲留下的房产，父亲为了得到这套房子，以监护人的身份，几乎与母亲撕破了脸皮，得到了他的抚养权。

    初中三年，他变得阴郁、厌世，曾经多次想要自杀。

    是那张宣传手册拯救了他。

    高二的某一天，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来到班里宣讲，欢迎他们报考s城大学。

    在s城大学的招生手册上，许星榆看见了他母亲的名字，是她带领团队在全国获奖，被学生簇拥着，笑容如同三月明媚的春光。

    齐梅，她成了s城大学的老师。

    许星榆一直认为，齐梅抛弃他是现实所迫，她离开h市，是因为争不过他的渣男父亲，没有得到他的抚养权，这才选择了回到家乡。

    只是他年纪尚，齐梅联系不到他，但她还是爱他的。

    所以高二之后，许星榆拥有了人生目标——考s城大学。

    哪怕他的分数超出s大许多，报s大并不值得；哪怕他对数学系没有一点兴趣——但这是s大最好的专业之一，他想，他要变得足够优秀，才能让母亲看见他。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所以当他来到s城大学，当他一次又一次走到新传院的行政楼下，却不敢与齐梅相认……直到某一天，许星榆亲口听见齐梅对同事，她没有家庭。

    不算结婚，不准备养孩子，她到现在一直是单身。

    他用了这么多年，为自己编织了一场美梦。

    然后他来到了现实。

    梦醒了。

    许星榆想，他再也不会跟齐梅相认了。

    她根本就不爱他。

    s城多好啊，国际化大都市，她的家庭在这里，跟着她的父亲，反倒是委屈了她。

    离婚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他们吵了这么多年，早就撕破了脸。自己站在她面前，反倒是会勾起那段最阴暗的回忆。

    若她再一句“不要来扰我的生活了”怎么办？

    不如把希望扼杀在襁褓里。

    对他和齐梅，都是最好的安排。

    哪知道命运如此捉弄人，两年之后，他们还是在校园里相遇了。

    面对面，一起平静地吃了一顿饭。

    许星榆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了。

    轻描淡写到夏眠的眼里蓄满了晶莹，他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泪水：“怎么哭了？”

    “如果、如果我知道真相是这样……”夏眠沙哑着声音，几乎要被内疚淹没，“我一定不会问你的……”

    谁都不愿回忆起那段黑暗的过往。

    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许星榆就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

    “没有关系的，”许星榆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你可以当成别人的故事。我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其实许星榆还要感谢齐梅。

    如果不是一直想着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句话一出来，就得到了夏眠的反对：“不是这样的！”

    “是你本来就很优秀，与其他人无关……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否定自己过去的努力。”

    许星榆这么，夏眠其实很有共鸣。

    她也是因为一个心念，这才咬咬牙坚持下来，考上了s城大学。

    尽管那个人已经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但不要紧。外人都是虚幻的，只有自己是真实的。

    她得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许星榆思考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得对。”

    “我要是不优秀，眠眠就不会喜欢我了。”

    他、他怎么又这样的话……

    夏眠觉得，和许星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对原来印象的推翻与重塑。

    尽管满满算，这才第三天。

    也许这就是一个相互认识的过程？

    “学长，”夏眠一脸认真，“你也不用一直这样，我是……如果难过的话，可以出来的。反正，反正我在这里呢。”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的话。

    声音越来越，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面前是一堆沙土，想来她早就把自己埋起来了。

    她的话似乎动了许星榆。

    他支着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其实我的心情是有一点不好，我不想见到她。”

    许星榆笑了起来，眼里难得带了点孩子气：“所以眠眠，可以抱抱我么？”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夏眠抱住了他。

    她的下巴抵着许星榆的肩膀，毛茸茸的长发温柔地拂过他的肌肤。

    也许还差了一点什么。

    夏眠望着他的下颌线条沉思，忽然抬起头，亲在了他的侧脸上。

    做完这些，夏眠默默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看见。

    啊啊啊会不会显得她很不矜持……

    却发现许星榆的耳垂也有一点红。

    咦，学长居然在害羞？

    还未将脑海里的猜测落实，她的下巴忽然被捧起。

    温热的唇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