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芦苇荒村(五)
所幸青泽了那句话后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 反而在回去的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们出了芦苇村,回到之前的边镇。
客栈掌柜对两人还有些印象, 笑着招呼他们,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青泽付过房钱,顺嘴问了几句,才知道镇中的肉户又新宰了一批羊肉,掌柜派伙夫大清早的就去排队,抢到了十几斤,现下正合计着晚上做些个什么菜式。
青泽向后厨看去——从他甫一跨进这家客栈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听完客栈老板所言, 他更加确认那血腥味儿就是从后厨传来的。不同肉类的血腥味儿稍有区别, 寻常人分不太清楚,青泽却是最能分清楚的:这从后厨一股一股飘出来的血腥味道里并无寻常羊肉的膻味, 反而带着微酸。
青泽问:“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掌柜见眉不见眼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擦了擦因虚胖而微微冒汗的额头,一副有些尴尬的模样:“后厨腌臜,客人都是禁止入内的。”
青泽点点头,提醒客栈老板给他们开的两间房要连在一起。
老板这才又笑开了,道,好嘞。
他肥胖粗短的手指在算盘上慢悠悠地划, 握着对他而言太细的毛笔在账本上写了几笔,递给青泽两个门牌。
这边镇里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 也不知他如何能生得这样胖,这些普通人做来行云流水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显出一种粗蠢和生疏。
青泽拿了门牌,递给殷洛一块,正准备上楼,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身后的殷洛对掌柜问道:“怎么没看到这里的账房先生,我记得这些事情上次是他在做。”
掌柜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眯眯道:“这位客官记性真好……那账房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殷洛皱了皱眉眉头,正待多问些什么,青泽突然笑着看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起了什么:“应兄,你不是有话同我么?”
殷是皇族姓氏,青泽换了个谐音,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那掌柜也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见到面前两个男子动作暧昧,也不惊讶,心领神会,低下头继续拨算盘,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样子。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一瞬间僵硬了,直到青泽拉着他走上到了房间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我没什么话同你……”
“我知道,”青泽松开了他的手,关上了门,转回身来:“后厨里的不是羊肉。”
他回忆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们来这边镇的时候,曾听一个摊贩提起过镇里的屠夫。原以为他只是把别的劣质肉糜拿来充作羊肉又取了个奇怪名头,现在看来怕是不止如此。还有这掌柜,他看着如此心虚,必然与那屠夫有些瓜葛,应当不只是买了点肉这么简单。”
他们这边正聊着,便听楼下渐渐吵闹了起来,开门站在楼梯间,扶着木制扶手向下看,只见原本冷清至极的大堂不知何时竟已坐得满满当当。
有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把木桌拍得啪啪直响:“我的肉呢!我的肉呢!”
旁的桌子陆陆续续摆上来了些菜式,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烹制的炒,只是上面淋着不知什么动物脂肪炼制的油,闻起来香气扑鼻,连原本干瘪的野菜都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有的桌上除了素菜还摆着将肉切成细条和着浇头做成的荤肉炒,因为刚从锅里舀出来,还冒着热气。
二跑到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陪着笑了些什么,才把男人的情绪安抚下去。
这冷清已久的客栈现下里竟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青泽与殷洛对视一眼,走下楼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看他仍旧抖着那双肥硕的手埋头与账本较劲。
“掌柜的。”青泽。
胖掌柜抬起头,也许是平日里运动太少,哪怕只是算算账就已经让他累得满头大汗。他的脸颊圆润得仿佛浮肿了起来,嘴唇并不是红润的,而是同面颊一般的颜色。
他吃力地笑着:“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泽问:“怎么今日生意这么好?”
掌柜道:“嗨,他们都是排队排得晚了,没买到肉的人。我这次多买了些,就匀一点出来,加价卖给他们。这帮人呐,为了吃口肉也是攒了不短时间的钱,现下没地方花了,我也不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做啊。”
他完这句话就有点气喘吁吁,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这边厢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布衣中年走了进来。他衣服上着补丁,却格外阔气地把一粒碎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给大爷上肉!吃不出肉味儿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转头看向他,把那粒碎银子掂了掂,喜滋滋揣进荷包里,:“好嘞,好嘞,您瞧好嘞。”
那人点点头,又道:“还有酒!来坛你这儿最好的酒!大爷今天不醉不归!”
掌柜,好好好,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殷洛看着青泽与掌柜交流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对着几碟油炒野菜和“羊肉”大快朵颐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拢于袖中,掌心被指尖掐出了几个的血色月牙。
青泽问完问题,转过身来。这后厨必定有些猫腻,但他不想草惊蛇,不如今晚先休息一下,明天直接去那肉户家里,把那屠夫解决了。
他正欲上楼,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住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殷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宋清泽,救救他们吧。”
周围人声鼎沸,殷洛又并不想被人听到他话的内容,声音极轻,甫一发出就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每个字的咬字唇形都格外分明。
青泽看得一清二楚,却问:“什么?”
殷洛拉住他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一向好强,何曾求过人。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对青泽示了弱:“宋清泽,你是法力高强的能人异士。你救救他们。”
殷洛是在求他。
青泽看着他,觉得周边实在太过嘈杂,便一扬手,划出一道结界,周围鼎沸嘈杂的人声立时消失不见。
也不知他是个性情多怪异的术士,这道他划出的结界仿佛处于荒芜的山峰上,往下看是云海,往上看是无边无际的天,往前看是巨大的、沾染着干涸血迹的石块,往后看是一片深不见底、一步迈进就将人吞噬的黑暗。
仿佛一片狼藉的人世间只剩下独自一人。
青泽问:“你还要我如何救他们?事已至此,到底无非是人性之恶,作恶者无畏,助恶者无知。不止人族,比这更残忍恶心的画面,我可见了太多。我知道你心思重,我们今夜且先歇着,明日去把那屠夫解决了,再离开这里。”
殷洛道:“你隐身去后厨看一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肉。”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肉,何必多恶心一次自己。那个掌柜演技如此拙劣,稍一试探就直冒冷汗,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难猜?这客栈生意冷清了这么久,估计早已入不敷出,看他肥头大耳,哪里受得了忍饥挨饿的苦,必定是和屠夫相互勾结,为了牟取暴利,杀死了原来的账房先生,把他的肉当做羊肉卖了。”青泽冷然道,“至于那些食客,只要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肉,他们买来的是不是羊肉……又有多大区别。若你要刨根究底,到时候耽误了我的大事,又该怎么。”
殷洛摇摇头,眉头越皱越紧:“宋清泽,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我便不会同你商量了。你笃定掌柜的是帮凶,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那个掌柜有更不对的地方。”
青泽疑惑地看着他。
殷洛道:“我起初也是疑心那原来的账房已经被杀,但那掌柜,我们是见过他一次的,因他体型特殊,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次见他,他明显比上次矮了许多。可若他是坐着的,这高度又太高。”
“我问你,我们楼上楼下跑了两趟,你可见过他稍微挪动一下位置?”
青泽愣了愣,答:“这倒是没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道:“你是……”
殷洛点点头:“我想拜托你去后厨,与其是去看是什么肉,不如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肉。”
青泽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还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这个边镇有问题,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宫分拨赈灾银两,也调任了新的官员,可若是此处有蛊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赈灾银两抵达,也终究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坏人不少,可这里的人若真的这样泯灭人性,也不会为了各自的执念而留在这寸草不生的边镇了。”
他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看到他们悲惨状况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青泽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殷洛,揪起殷洛的领子,俊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恼怒的神色,恨恨道:“你这样,是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泽讽刺惯了的,听到这般天方夜谭的辞倒也没有太难堪,只是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是合作,不是绑架,就应该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齐你想收集的东西之前尽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与之相对,你帮我除掉此处的妖邪,让玄雍北部边境回复往常。”
“我知晓自己作用有限,但这是我能提出最诚意十足的条件。若你不同意,……作为玄雍的帝王,让我就这么与你离开玄雍,是绝不可能的。你去找别的、可充当诱饵的人吧。”
青泽揪住殷洛衣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好。”
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齿了声:“好。”
他一挥衣袖,隐了身形,把殷洛留在结界里,独自出了结界,听得耳边人声吵嚷,掌柜圆圆的脸盘子上虚汗直冒,对进来的客人笑得发自内心的开心。
青泽拐进人少的角落,隐去身形,化作一道风,直接向后厨吹去。
一进后厨便见血腥气扑面而来,和着脂肪沫子的油腻,让人闻之作呕。铁钩上挂着一块块白花花的肉。青泽记得那个账房先生身形瘦削,这一块块肉却肥得有些发腻。伙夫在案头上挥舞着砍刀哐哐哐剁着肉,那背影看着,与其像个活人,不如像个机械性重复相同动作的空皮囊。
之前被血气和酸味掩盖,入了后厨才发现那伙夫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魔气,青泽绕到他身前,看见这人生得一双灰白色的眼珠。他脸上才开始爬上了淡淡的魔纹,似乎是近些时日才入的魔,神情亢奋,口中喃喃自语,明明是在机械的工作,看神色竟如同沉浸在极端的愉悦之中。
这还是他与殷洛同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入魔的生灵,而且应当并非此地事件的主谋。青泽又在后厨转了一圈,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回去告知殷洛,出去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回身去,看着那伙夫脸上的魔纹,想到殷洛取下伪装的样子,一掌劈晕了他,后退两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殷洛看到这个人入魔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