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陇下魔踪(四)
青泽伸手到床下探了探:木床床架的横梁并不完整, 向里凹了进去,好似被啃噬空了、只剩下看似完整的壳。虫蚁而软的身体互相拥挤、在指尖触及的地方蠕动着。
他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想将木床翻过来看个仔细,又想到还在床上安睡的殷洛。
一抬眼,竟与殷洛视线相对了一下。
原来这人刚才没有睡着。
殷洛见青泽因察觉自己醒了而动作停顿,一气呵成地坐起身来,蹲到青泽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床沿,用力掰了掰。虽然不曾言语, 神情动作间显然已然明了了青泽刚才的意图。
青泽看着殷洛, 心中生了些感慨。
这人与自己性格三观差异悬殊,可若抛开思想层面, 每每在处理事务的细枝末节处,又总是同自己有着无需言语的、天生的默契。
事实上,别一个少年、哪怕是这整个陇下村于自己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威胁,可察觉到两人此时正同心协力地做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青泽也觉得事情本身没那么无趣了。
他也搭上一只手,两人便将木床翻了过来。
仿佛不愿破这一片死寂的夜, 或吵醒不该吵醒的窥伺的眼睛们,殷洛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青泽有一万种方法一边在房间里敲锣鼓一边让外面一无所知, 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本应吱呀作响的木床被两人刻意扶住一头一脚,安静地暴露出简陋的底板。
出人意料的是,横梁并非被虫蚁蚀空, 而是人为凿出了一个暗盒。身形肥胖的虫豸拥挤地爬满了横梁,不知疲倦地蠕动着,却没有一条爬到床外去。偶有没抓稳的虫子因翻动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努力蠕动着想要爬回横梁。
青泽指尖聚起一缕青火,将那些虫豸烧了干净,拂开尸体,看见暗盒里露一个的油纸包的一角。
这暗盒应当就是用来藏油纸包里的东西的,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竟然生了这么多虫蚁。
他伸出手,想去将油纸包抽出来,却被殷洛按住了动作,便转头看向殷洛,发现男人无声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男人的神情认真,按住自己的手指比任何一个梦境里的触感都要真实细腻。
青泽艺高人胆大,很是有恃无恐,可看到殷洛的眼神,想了一下,动作便停了下来。
殷洛看了眼被自己按住的青泽的手,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想收回手,被青泽反扣住了,摊开他的手心,另一手一指,化了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在上面。
殷洛一怔。
青泽觉得殷洛的表情好玩儿极了,便带着些游刃有余的炫耀,指了指殷洛手上的油纸包,又指了指暗盒里的油纸包,歪着脑袋、耸了耸肩,好似用动作无声地着“这样总行了吧”。
殷洛抽回手,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青泽笑了一下,收起表情,转过头去,将暗盒里的油纸包拿了出来,把殷洛递过来的自己幻化的油纸包放到了暗盒里,抽回身,研究起了刚拿出来的油纸包。先是看了看其外的包装,又隔着油纸闻了闻味道,着实没觉出有什么异样,便直接扯开了包装。
里面卧着几个平平无奇的、黑色的药丸。
药丸应该也是草药做的,看不出有什么奇怪,味道好似在哪里闻到过,仔细回想又毫无印象。
青泽想了想,把油纸重新叠了起来,揣进了怀里,又研究了一下床底,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便对殷洛用唇形比了个“睡吧”。
他们把床放回了原位,覆在一地焦黑的虫豸尸体上,仿佛无事发生过。
青泽因为心情不错,没有延续上半夜的失眠,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殷洛仍是一直闭着眼,等听见青泽的呼吸变得重了些,又睁开了眼,转头看向青泽的方向。
他知道这个叫宋清泽的青年手上一直戴着一个戒指,许多人世间不可见的奇怪东西便被他放在这戒指里,应当是这些修士妖魔才有的宝贝。
可自从前几日在射羿得了那奇怪的鳞片碎片之后,每当青年入睡,戒指里总会升腾起浓浓的黑气。
那黑气同鳞片碎片上的别无二致,同两年前刺杀自己的妖邪身上的别无二致。
也同自己身上的别无二致。
黑气渐渐将青年笼罩,不多时,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隐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鼻尖浸出细碎的汗珠,喉结快速上下滑动着。
殷洛从没在青泽清醒的时候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他本是一个任性又跳脱的人,怎么会一次次陷入这样难以挣脱的梦魇中。
他应是一个任性又跳脱的人,不应该一次次陷入这样难以挣脱的梦魇中。
殷洛伸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心,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抬了起来,对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指尖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去拔他手上的戒指。
那个碎片,不是好东西。
戒指冰凉坚硬,泛着玉石的光。看见俊美的青年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殷洛呼出一口气,捏着戒指移动了一下手指。
——下一秒就疼得松开了手。
殷洛蜷缩在一起,手指攒着粗糙的床单,下嘴唇咬得出了血,才把惨叫憋回了身体里。
那并不是□□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亦或是被戒指里遥相呼应的东西刺激得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灵魂一直以来承受的痛苦。
明明是因两年前的意外才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刚才那一瞬间,却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也许他的生命早已走到尽头,甚至不只是□□、连灵魂都已经腐烂,现在不过是靠魔气取代生命延续下去的、因执念而不肯消散的意识罢了。
蜘蛛在墙角沉默地织着网,看到一只飞蚊,便悬着一根丝垂了下来,像只吊死的鬼。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空气的声音在鼓膜放大了数倍,狭裹着整个房间一点点在自己身周扭曲成没有尽头的旋涡,似乎想要刺穿耳膜挤压进他的大脑。
整个世界都变得扭曲。
一切不该发出的声音都发出了,所有不该睁开的眼睛都睁开了。
风在看他,雨在看他,房屋在看他,虫蚁在看他,蜘蛛在看他,将死的飞蚊在看他。
堕落的不祥的疯狂的被腐蚀的从黑暗深处爬出来的传中的种族在看他。
它们透过窗户看他,从门缝外看他,从床底下看他,从每一个无法察觉的缝隙看他。
天地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眼,也在看他。
别看了。
殷洛挣扎着望向躺在身侧的青泽。
不知何时,熟睡的青年也睁开了他那双青湛湛的、无机质的、玻璃珠子一般的眸子。看他。
房间里黑色的魔气几乎沸腾了起来,凄厉且亢奋地无声嘶吼着,在血管中汹涌激荡,连带着身体也沸腾了起来。
殷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如同受到冥冥中的召唤,应该想了许多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晌终于缓过神,刚才的感受如潮水一般褪去,殷洛移开自己挡在眼前的手,发现房间已恢复往常,青年仍在睡梦中。
墙角的蜘蛛仍在努力挪动,蛛网比片刻之前密了不少。
殷洛怔了怔,努力回想刚才诡异的感受,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疯狂与不安的念头随可怕的疼痛一起被埋藏进了灵魂深处。
他松开紧攒着的床单,仰面看着木质的屋顶,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背对着青泽睡去了。
殷洛难得睡过了头。
他向来不太需要睡眠,早却是被少年的敲门声叫醒的。少年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连头都不敢抬,双手捧着一个盛着两碗粗米粥的木盘,抖得快要散架。
青泽早已醒了过来,带着一贯散漫的神情坐在床沿,懒洋洋地侧耳听着窗外脆生生的鸟叫声,见少年进来了,敲了敲房内的茶几,示意少年将木盘放在上面。
少年将木盘放下,盘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同样脆生生的咔哒声。
青泽端出碗,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锭,放进了木盘里。
少年看到银锭瞳孔收缩了一下,哂笑一声,心翼翼收起来了,端着空木盘出了房间。
白日里的陇下村和夜里截然不同,青泽推开门去,看见天高云阔、日头初升,村民们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人声、鸡鸣、牛哞……这些声音比夜里的窃窃私语来得大声得多,分贝波动范围,不似在夜里,因一点活物寻常的响动都没有、以至于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无数倍,比夜里多得多的声响对于别的人族村落而言仍是很轻的,反而显出这个村庄安静安宁了。那些在夜里如同一双双窥伺的眼睛一般的黑洞也变成了普通的窗户,传出阵阵柴米油盐的味道。刻在村口的“陇下村”三个字竟也不是红得像血,而是普通朱砂拓出的颜色,因为已然有些年头,细细看来有些斑驳。
唯独与别的村落不同的是,这个村里随处可见支棱着的药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