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三合一】溃不成军(四-六)
溃不成军(四)
※※※※※※※※※※※
*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因搭在三岔路口旁,山上人烟稀少, 山脚酒肆生意倒很不错。
是酒肆,其实只是用长木搭了个四面大敞、风雨难避的简陋架子,搭了几块布,下面放了几张桌子而已。
虽然黄沙漫天、不见柳花,却有风韵更甚吴姬的美艳妇人坐在其内大刀阔斧地豪饮。
时值清,妇人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饱满胸脯。
只因她脚边摆着两坨比胸还大还圆、重愈千金、形貌夸张的流星锤, 链子握在她端碗的手上, 落在她身上的便只有一道道视线。
不一会儿,美妇人喝了个痛快, 拍了许多赏钱,提着流星锤,走到酒肆门口,听见身后一声轻浮的口哨声,转过身,哐地一下把流星锤砸在一旁桌上, 看桌上酒水四溅、一桌旅人脸色大变、抖如筛糠,一把提起离得最近的男子, 道:“再看,老娘把你眼珠挖出来。”
旅人道:“我、我没……”
美妇人眼中白光一闪,露出两颗对于人类而言过于尖锐的犬齿,道:“嗯?”
旅人眨了眨眼睛, 发现是自己受惊过度,晃眼看错了。
旅人道:“不看了!不敢看了!”
他嚎了许久,见美妇人仍是提着自己衣领, 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哆哆嗦嗦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美妇人松开他,任他失去平衡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抢过钱袋,掂了掂,满意了。
俨然一派山匪做派。
阿临埋碎片的山名曰金雁,不见寸木,砂砾金黄,被土匪占山为王,寻常人上去不得。
国境内一片混乱,这桌人相约逃难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居避世,途经此山,在山下歇脚,竟不幸遇上了个下山买酒的女匪徒。
再看刚才还在添酒的店家已经像只闻风而动的兔子一样不知道窝到哪里去了。
罢了,就当做破财消灾罢。
一行人自认倒霉,骂了胆如鼠的酒家,灰溜溜地离开了。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店家才从桌后钻了出来,垂头丧气收拾好满桌狼藉,感叹日子一天比一天难。
逃难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城里现在到底如何。
原本的旅人也被刚才的插曲吓到,仓促结了账便作鸟兽散。
待太阳由东至西、流转半日,青泽一行人才抄道从山上下来。
店家原本正随意挑了张桌子,托腮憩,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拿起桌上毛巾一抖,搭在一边肩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揉了揉眼眶,挂上笑脸躬身走出酒肆。
“苗家酒欸——上好的苗家酒——!”
他吆喝。
原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那几个人当真被自己吆喝了过来。
阿临开道,一身短衫,蹦蹦跳跳遥遥走在前方。
青泽垫后,手持长剑,衣袂飘飘远远跟在最后。
阿临到了酒肆,指了张桌子,对店家道:“我们就坐这里了!”
他环绕四周,看了看过于简陋的布局,道:“店家,我们远道而来,把你这最好的酒上上来。”
店家道:“客人,你要多少酒?”
阿临道:“能上多少上多少,亏不了你的。”
这简直是天底下生意人最爱听的回答了。
店家就很高兴。
见他转身去一旁地窖里取酒了,阿临走到桌前坐下,刚好看到殷洛后脚就掀开布帘,抱着男童走了进来。
阿临向殷洛招手:“殷洛哥哥,这里这里!”
殷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走到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阿临道:“店家去备酒了,我们等清泽哥哥来吧。”
殷洛道:“好。”
男童道:“爹爹……娘亲……”
殷洛低头,看见男童已经累得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
阿临道:“他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自讨没趣,闭上嘴,暗暗吐槽殷洛实在难以正常交流,托腮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青泽回来。
桌间笼罩着距离感十足的尴尬。
殷洛没注意听阿临的问题,他与人结交的机会少,不知阿临是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才枯坐在一旁,反而以为这一片尴尬的寂静才是正常,全然没有主动寒暄、破尴尬的意识,很习以为常地沉默着。
不一会儿,男童又道:“呜呜……爹爹……娘亲……”
殷洛低下头面沉如水地看了一会儿,见男孩在梦里越发不安分,想起幼时皇子做噩梦时姆妈都会哼些歌谣。
他回忆了一下,那些曲调自己都还记得很清楚。
男童不知梦到了什么,短手把他的衣襟抓得紧紧的,身体抖得比秋风里的落叶还厉害。
哒啦啦……啦……——好像是这么哼的。
殷洛抱着男童,抿了抿唇,做了会儿心里建设,微微张开嘴:“……”
……
…
。
饶了他吧。
记得旋律是一回事,唱又是另一回事了。
每个人都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朋友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要是自己一开口反而被吓醒了怎么办。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玄雍之主捂住自己这种在细枝末节处存在感强得诡异的自尊心,抱着的孩子像抱着块烫手的山芋。
男孩仍然断断续续梦呓着,殷洛又想起青泽偶尔的哼唱,叹了口气。
他听过的所有歌谣中,青泽哼的最好听。
有浪潮微卷、有山风拂面、有苍穹辽远,必然能让深陷梦魇者也做个气清天朗的好梦。
但青泽是世界上最没有耐心的人了,肯定不会有哄孩的闲情逸致。
男童仍是睡得很不安稳,鼻尖在睡梦中被憋得红红的。
殷洛看了看男童的发旋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节修长,虎口生着薄茧,是惯使兵器的手。
殷洛伸出惯使兵器的手,犹豫了一下,放在男童细软的头发上,拍了拍。
男童的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像春天发出的蓬勃的芽。
殷洛移开手,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好像没拍出问题。
又拍了拍。
他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极了,一副身处沙场、如临大敌的模样,因为从来没有哄人的经验,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好似稍一用力便能抖出个杀招,动作僵硬得好像用的刚装上的假肢。
若是旁的人看了,见他这般神态动作,必会以为他是要趁男童熟睡一掌夺了男童性命。
可落在男童身上动作却很轻。
殷洛就这么杀气腾腾哄了好一会儿,眼见孩终于安静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这个场景太过诡异,阿临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传中的……竟然是这样子的。
也太可笑了吧。
耳畔传来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阿临转过头去,看见青泽终于也迈步进来。
有些脏东西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为了不吓到酒家,青泽故意将它们引到远处去解决了。
太好了。
阿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欢快地跑到青泽身边:“清泽哥哥辛苦了,快来坐下休息!”
青泽收剑入鞘,嘴角一翘:“事一桩。”
他走到桌前坐下,正巧撞上店家提着几个酒壶从酒窖一路跑了过来。
“这壶是白醪、这壶是北酒、这壶是太白……”
不同的酒用的是不同式样的坛子,店家一气呵成逐一摆在桌子上,直到剩最后一坛酒的时候停了下来,扬高声音道:“这壶——就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的、我自制的苗家酒啦!”
他的语气很自豪,提起酒坛的时候第一次抬头环视了一下席间众人,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在他经验老道,下一秒便回过神,把酒坛放在桌上,笑道:“各位好好享用。”
桌上整整齐齐摆好了酒壶酒杯,虽然是青泽提出的建议,等真的喝的时候他却很不积极,逐一试了试,便撇了撇嘴,很嫌弃地托腮坐着了。
反而阿临倒是个酒虫。
这还是青泽第一次遇到不爱饮露爱喝酒的花妖。
青泽虽然心里有些讶异,毕竟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神兽,知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因一路行来自认对阿临的性格已然很了解,便也不疑有他。
不一会儿,少年咕咚咕咚喝得碗底倒翻、酒坛歪斜。
喝罢还了几个酒嗝,指着青泽一直挂在腰间的酒坛,道:“清泽哥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青泽把空空的酒坛往旁边拨了拨,提起桌上的苗家酒,给阿临倒了一满碗,堵住他的嘴,道:“喝你的酒吧。”
也不知在酒肆里呆了多久,被哄得安静睡觉的男童慢慢醒了过来,短手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
几个酒坛都被阿临喝了个底朝天,青泽看了看天色,招呼店家结账。
店家搓搓手走了过来,见青泽掏出碎银,挠了挠脑袋,推了回去。
青泽道:“怎么了?”
店家道:“客人呐,唉呀。要不然怎么贵人多忘事呢……您、您上次就付够了酒钱了呀。”
青泽道:“我什么时候付过酒钱了?”
店家道:“就是上次啊。那时您也在我的酒肆里歇了脚,好像心事重重,点了壶酒、没怎么喝,倒是多给了不少钱。我要找补给您,您不要,下次来喝酒时我请客就好。”
青泽道:“……你在什么啊?”
店家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您怎么就不记得了?”
青泽道:“我没有来过这里,你认错人了。”
店家道:“我没有认错人啊。”
青泽道:“你认错了。”
店家急得直拍大腿:“我没有认错!”
他见青泽不信,往酒肆外看了看,似乎想拽着青泽出去,又没有那个胆子,就自己走到酒肆门口,指着黄沙璀璨的金雁山,对青泽道:“那时您要上这个山去。我,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的花头。这山被可怕的土匪占领啦,旁人就是从山下路过都要被勒索掉不少买命财,要是想上山、要是想上山,可都会变成有命去没命回的短命鬼!”
青泽道:“……”
青泽道:“但我还是上去了?”
店家道:“但您还是上去了。”
眼见青泽不再反驳,店家又道:“我看您独自一人上了山,就再也没有下来……既然您平安回来了,我自然也要践行之前的承诺,用这里最好的酒好生招待。”
“我上次来。”青衫青年神情怪异,
“——是不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溃不成军(五)
※※※※※※※※※※※
店家一拍脑门,道:“对对对,您这么一我想起来了。您上次来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的衣服。”
青泽哪里穿过白色的衣服。
这个店家看到的,只可能是自他恢复记忆起就行踪不明的白泽。
他与白泽同宗同源,在山上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气息,可见距离白泽上山已然过去了很久。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店家道:“这……我想想。”
他想了数秒,摇了摇头:“过了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我开始摆摊没多久的时候。”
青泽道:“你摆摊多久了?”
店家道:“两三年了吧?”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当时了什么吗?”
店家道:“您好像一直在‘不可能’。”
青泽道:“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店家道:“我也不方便问呐。”
青泽道:“那我有没有提到为什么要上山?”
店家摇摇头:“那山上都是土匪,上去除了找死还能干嘛?不过我记得当时您手里——”
哐当!
一旁传来一声巨响,店家一个哆嗦抖断了剩下半句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临喝得太醉一个翻身砸在了地上,连带着拖翻了凳子,凳子勾到了桌子,桌子晃掉了坛子。
一时间,桌子凳子坛子倒成一片,断的断碎的碎。
“……”店家道,“我的天呐。”
阿临毕竟不是凡人之躯,刨开压着自己身体的桌板,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搞的一地狼藉,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突然给店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饶是向来理直气壮如青泽也自觉有些理亏。
好在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青泽就:“……我还是把酒钱给你吧。”
*
店家收下了钱,给他们指了通往城镇的方向,早早地收了摊。
哪怕这酒肆依傍的金雁山已然地处子鹿境内,原路返回逐月主城也比前往子鹿都城近得多了。
可青泽在逐月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碎片的气息,再回去也是浪费时间。
便只剩下了前往子鹿主城这一个选择。
子鹿四面环沙,绵延万里的国境内除了一片荒漠只孤零零伫立着一座的城池,很有一番沙漠绿洲的意味。
城池的名字也叫绿洲。
也许它起初便是一片的绿洲,直到一天天变成一个村、一个镇、一座城、一个国。
旅人们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需花费数日、巴山越岭,趟过漫天黄沙,才能风尘仆仆地走到城门,讨来一碗清爽的凉泉,放松沉重的身体,好好歇上那么一歇。
天下和乐时它孤零零立在那里。天下纷争时它也孤零零立在那里。
麻雀虽,五脏俱全。
生命在此孕育,氏族在此繁衍,文明在此构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孤独个体在这里学会爱。
偌大烟火人间应当也像这沙漠绿洲一样,一点一点,用了很多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牺牲、很多很多爱,才终于从混沌走向秩序。
这让青泽想起了很多往事。
便有那么几件,属于一只法力低微、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妖。
世间有传言,海外有仙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
其名曰蓬莱。
蓬莱仙岛,与世隔绝。
寸土寸金,步步莲开,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他记得的却是——
岛里有吹牛的狐狸、有红唇的女妖、有八卦的鬼娃、有慈爱的山婆。
有争执、有烦恼、有苦恋、有友谊。
有很多很多再微不过的喜怒哀乐。
可白泽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岛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满山碎石覆盖着蜿蜒起伏的山脉吗。
是荒凉乔木斜倚着坑坑洼洼的水潭吗。
是没有希望,没有死亡,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吗。
就像衡山一样。
就像他们诞生时所见的、世界原本的样子一样。
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生长了起来。
填满了整个岛。
那是无论高低贵贱、不分老少尊卑、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权利享受的、名为“活着”的幸福。
不是生存,而是活着。
被人爱着,也爱着人。
被思念着,也思念着人。
被人温柔以待,也以温柔待人。
野花开在身上,朝霞落于指间。
活着看年复一年四季常新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复一日独一无二的日升日落,活着感受每一寸微的、希望的萌动。
活着吃山间的灵果、喝清凉的泉水、搭一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窝,未来也许会有很多很好的朋友。
白泽是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那他又是为了谁做的呢。
他想让谁“活着”呢。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精力,搭建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在乎的、脱离现实的、一碰即碎的世外桃源。
是想要留下谁呢。
*
是想要留下谁呢?
*
天色黑得很早,青泽想着殷洛毕竟才受了重伤、不宜久行,加上拖了个拖油瓶,便干脆在荒郊野岭落个脚,休息一夜。
他们挑的落脚处有几块巨石,很嶙峋地支棱着。巨石旁是一棵枯枝,一个半人高,双拳粗细,长得很歪,枝干是深棕色稍微,最粗的一根枝丫上缀着片叶子。
阿临毕竟是个法力可以忽略不计的妖,不应该有空间戒指这种东西。他曾经多次提出把东西放进青泽空间戒指里的建议,被一次次残忍地驳回来,只得老老实实把东西装进行李袋。
阿临把行李堆在了最大的一块山石下,脱下最外层短衫,拍了拍灰土,挂在石壁上,又不知从哪掏出块巨大的白布,一边嵌在石块下,靠着石块平摊在地面。
荒漠里风大,阿临从枯树上折下一根细长的枝丫,撇成四截,分别穿过白布的四个角插在沙地里,踩了踩,地垫便固定好了。
殷洛把男童放到铺的布垫上,和青泽一起在四周收集了几块半埋在沙土里的木板。
有的木板半截插在沙里、半截戳出地面,拔起来才发现下面半截全是烧焦的痕迹;有的木板依稀可见华丽的花纹,应当是马车的某个部分;有的木板上满是虫洞,似乎是被人砍下来削成平板的、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活木。
行李里的吃食被翻出来放在地垫上,男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却很懂事地没有独拿。
天色愈晚,四周温度愈冷。所幸青泽和殷洛已然在地垫旁堆好了柴火,一边是坐着烤火的地方,另一边搬了几块石块挡风。
天幕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火苗轻烟渺渺地燃烧了起来。
阿临拿了几个杯子,用水壶倒了水。
杯子是用竹枝做的,液体敲击着内/壁发出的声音很悦耳。
男童拿了几块糕点、一颗果子、半茶杯水,坐在垫子上,看身前坐在火堆旁的大人们举着串着红薯的树枝慢慢地烤。
夜风飒飒,薪火哔哔啵啵燃烧着,给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过了一会儿,红薯烤好了。
阿临伸了根棍子进去掏了几下,掏出来一颗薯球。
薯球表面焦黑,他直接一爪子捞起,把薯球左手扔右手、空着的手轮番摸自己的耳朵:“烫烫烫!”
见其他三人都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阿临嘻嘻一笑,停下动作,吐了吐舌头,道:“我之前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话时,那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滚烫薯球俨然很若无其事地卧在他掌心里。
剩下几颗红薯也被逐一掏了出来,男童捧着已经没那么烫的红薯,捂了捂手,又贴了贴被脸颊,觉得暖烘烘的。
阿临笑他脸上沾了焦炭,他擦了擦脸,心翼翼把薯皮撕开。
黄橙橙、金灿灿、软绵绵、香喷喷,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回甜气味招摇地扑了满面。
男童很满足地深呼吸一口气。
——他好像捧了一颗被烤焦的太阳在手里哦。
*
过了一会儿,柴火渐渐烧得七七八八,留下零星的火光和花白的炭灰。风一吹,轻飘飘向天空飞舞去。
夜凉如水,阿临和男童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青泽用棍子把火星捣灭了,站起身来。
殷洛道:“……”
青泽道:“怎么了?”
殷洛道:“你去哪?”
青泽道:“我睡不着,四处转转。”
殷洛道:“……”
殷洛道:“我也睡不着。”
青泽道:“啊?”
殷洛站起身来:“我也想出去转转。”
青泽道:“你、你……——不行。”
殷洛道:“为什么?”
青泽道:“我就想一个人转,多拖着个人和呆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他见殷洛表情有些不好,又道:“何况你才受了伤,多休息会儿可以至少恢复点元气。”
殷洛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泽站着等了他一会儿,正准备转过身,衣角又被轻轻拽住。
青泽愣了一下,听到殷洛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睡不着。”
天呐,要不是殷洛委实太过僵硬,青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对自己撒娇了。
只可惜殷洛应当不知道如何向人示好,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反而像发脾气、下命令似的。
如果这是撒娇,应当是个最失败的反面教材。
可偏偏青泽俨然就是个很吃这一套的变态。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用残存的理智把脑子里不合时宜飘起来的“好可爱”三个字强行压了下去。
但是顶着这张脸做这种举动、这种话……对他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要是应龙肯放下面子这样“撒娇”的话,青泽必然所有仇怨不甘皆可抛,对他任何要求都不舍得拒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哄哄的。
应龙。
想到这个名字青泽心口一痛,清醒过来。
应龙疯了才会做这种事情。
殷洛这样蹩脚地刻意讨好自己,不就是知道自己不是睡不着、而是想单独找个地方把刚拿到的碎片和之前的碎片拼起来,所以想要跟着自己么?
他或许想阻止自己,或许想劝自己,或许只是单纯想再拖延一点时间。
可殷洛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二心呢?
虽然殷洛是被持碎片的邪祟害惨了没错,但自己也给他解释了缘由,他此前分明也很配合。
他想起来了。
果然是从离开射羿开始的吧。
明明之前都没有什么问题,自从拿到射羿的碎片之后这个人就对自己收集碎片的事情态度微妙到不行。
再具体一点——是从自己在马车里、从幻境中醒来之后。
殷洛此前从未见过自己陷入幻境之后的模样,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才改变了态度。
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在梦里了不该的话?
还是自己得以在梦境里杀死应龙,露出的表情实在太得意忘形、太开心畅快,吓到了殷洛呢?
青泽后来也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平日里看似云淡风轻、洒脱肆意的人一边做梦一边狂笑,这个场景的确是挺吓人的。
总之,无论殷洛看到了什么,从那次之后,他总能微弱地感觉到:
殷洛不希望他继续收集碎片了。
青泽道:“你要是睡不着,就自己坐着发会儿呆。我也没有办法。”
罢他转过身,也不回过头看殷洛的反应,足尖一点,飞离去了。
———————————————————————
———————————————————————
溃不成军(六)
※※※※※※※※※※※
青泽回来时天色也刚蒙蒙亮,阿临还没醒来,刚一落地就看到殷洛黑发被狂风吹得四散飞舞,站在营地前看着自己。
也不知他昨晚有没有睡。
青泽若无其事一招手,心情颇好:“早上好。”
殷洛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
也许因为远离人烟,在沙海里这几日竟是难得平和安宁,到最后一日青泽几乎刻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心里有些舍不得离开。
可惜无论再不舍,既然走上了一条路,必然要面对最后的终点。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他们终于到达了这个终点。
等待他们的是一块的绿洲、一个大大的城门。
和满城的血。
翻越沙海的这几天,竟是人间最后的安宁。
在青泽目不可及的地方、在漫天黄沙之外,魑魅魍魉如疾风过境,席卷天下。人界狼烟四起、烽火遍地。
偌大人间,沦为地狱。
曾经的沙漠绿洲——子鹿之国——毁于一旦。
子鹿与世隔绝,然暴/乱自内部始。
皇城大门被彻夜不眠地撞击着,王储早在前日就被暗仕护送着从暗道逃离。
他们避世百余年,对沙漠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以为能在外寻个避难之所,也不知看到外面的惨状会是个什么心情。
城门口已然没有士兵把守,青泽在四处横陈的、身着兵甲的尸身上翻了翻,扔了一柄剑给殷洛、一柄剑给阿临,又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男童,一挑眉,道:“你也想要?”
男童抬头看了眼殷洛,发现他皱着眉头,没敢回答,又看了看青泽,咬着下唇犹豫了许久,终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青泽就觉得有些意思。
他们到了城内,需要探查子鹿的具体情况,暂时不急着赶路,赶路时一直被殷洛抱在怀里的男童就被放下来,由殷洛牵着走。
这个一路上不知道该丢到哪里的包袱,竟然还很有胆子。
青泽环视了一下四周——地上的武器都太大,这么个的男孩,莫用来攻击,怕是拿都拿不动——想了想,道:“这里没有你能用的武器,等歇脚时我给你做一个。”
男童道:“真的吗?”
青泽磨牙:“还能是假的不成。”
男童就往殷洛身后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期待地道:“谢谢清泽哥哥。”
完这句男童就阖上了嘴,大概是知晓违背了殷洛的意思,自从点了头就没敢抬头看他。
青泽看了眼殷洛,发现他虽然不发一语、神情却的确有些生气,就眯着眼笑着对男童道:“不谢。”
他罢转过身,听见阿临道:“呜……我不会使剑。”
阿临又道:“对啊,我有法力啊,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柄剑?”
青泽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个剑是给你下次被吓傻、忘记该怎么用法力的时候用的。是你耻辱的证明,给我好好拿着。”
阿临脸皱成一团,委屈极了。
*
城内全是哔哔啵啵燃烧的火堆,房屋被砸烂,桌椅被推倒。残羹冷炙糊在地上,胭脂水粉四分五裂。
鲜血染红了绿洲。
公廨门户大开,不时有神色狼狈的人精疲力尽扒在门边,被其内的旁人扶着入内休息。
哪怕多数差役业已逃离,仍有许多驻守原地。
门前两个大鼓变成了了通报险情的用途,有任何异动便被一左一右两名红衣皂隶捶得震天响,原本白色的鼓面被染得通红。
公廨殿前的大院或坐或倚容纳了不少流离失所的老人和妇孺。
院子最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桶,里面是清可见底但热气腾腾的稀粥。
每个人脸上都灰扑扑的,女人们也都素面朝天,泪痕与灰土在面庞上交织成一副狼狈的画。青壮年的男子们已然不剩多少,大多是因无法丢弃体弱的家人而留在了这里。
外面的沙海太大,在这里面的几乎都是无法翻越沙海、只能在城里等死的人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空荡荡的街道里传来一阵阵嚎哭,左右红衣皂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数十米远外向公廨跑来的、被几名神态疯狂的怪物追赶的求救者,咬了咬牙,一挥手,示意廨内人员合上大门。
门扉渐渐阖上,两名皂隶拿起架上红头鼓锤,左右手各握一根,用力齐齐敲了下去。
咚——!
咚——!
咚——!
鼓音之后,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到明日清前,大门都不会再开。
皂隶放下鼓锤,手握长柄大刀,锵地一声杵在地上,门神似的站在两座大鼓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血流如注仍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人看着渐渐阖上的朱色大门发出愤怒的、绝望的、垂死的哀鸣,徒然地向前伸出手,脚踩到尖锐的石子,身体崴了一下,被身后的怪物一把拽倒在地,双手在沙石飞扬的地面上划出十道长长的红指痕,下一秒惨叫便戛然而止。
两名皂隶似乎对惨叫充耳不闻,仍是巍然不动,只是握着柄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怪物们好似极为躁动不安,原本在城内四处散落的魔物都迟钝而默契十足地向公廨聚拢来。
“嗷……嗷呜……”
“嗷……”
“桀桀桀……”
两名皂隶看着蠢蠢欲动渐渐向公廨聚拢的怪物,对视一眼,同时一挥长柄,刀身落于身侧,刀刃朝向前方,左脚横前,肌肉绷紧,迎向百鬼夜行的无边长夜。
慢慢聚拢过来的怪物好似浪花。
先是的一朵扑了上来,被拦腰斩断,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直到无法数清个数,变成一层一层,绵延不绝。
涨潮似的涌到台阶下,若不是两柄长刀翻飞,必然立时就将朱色大门淹没。
好像公廨内有什么存在让他们前赴后继、朝圣一般地奔赴而来。
两名皂隶看着看不到尽头的怪物潮,第一次发现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月儿高挂,凉风习习。
他们是活不过今夜了。
好啊,好。
想明白这点,将死的战士反而如释重负、高兴了起来。
当日天地心,寥寥共悲壮。
原本疲惫的手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个横扫,挥开眼前所见魑魅魍魉。
再来!他们还可以再战!
再来!
再来!
柄头噹噹杵着地面,吓得原本毫无知觉的怪物齐齐顿住脚步。
“来啊!”
“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再靠近些,让爷爷我杀个痛快!”
“来!!!”
“来——!!!!!!”
*
天将破晓,门口从未停下的金戈裂帛之声终于伴随着沉闷的肉/体撞击大门的声音画下了休止。
这个黑夜那么漫长,可他们几乎就要坚持了过去。
随着长柄大刀先后掉落在地的哐当声响起,原本一动不动的朱色大门被猛烈撞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抖个不停的妇人听着门外的声响,一边掉眼泪一边伸出两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双耳。
公廨内鸦雀无声。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严丝合缝的大门已然被撞出了的缝隙,在微弱的光下很有一番诡谲的意味。
天就要亮了。
炽烈阳光一点在中扩散,门外渐渐安静下来。
那些怪物尚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日头里,终于散去了。
紧闭的朱色大门缓缓开,鼓面又被泼洒上了新的红妆。
红衣裹着死去的皂隶,似鲜血包裹被献祭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酒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