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泥足深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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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 下意识想往后退。

    可他身后就是床榻,后跟踩到了衣摆, 被青泽松轻轻一推,跌倒在床上。

    青泽坐在床头,挑眉看他。

    殷洛仍是连牙关都咬紧了,额头上泛起细细的青筋,沉默着就要爬起来。

    他必定是被青泽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得魂不附体,连刚才故作的镇定也不顾上维持,不管不顾就要落荒而逃。

    青泽哪里能让他逃了?

    若是让他逃了, 等他重新做好准备, 又哪里能找到这样好的、彻底撕下他伪装的机会?

    青泽一把把他按了回去,提起酒壶就往下倒。

    然后笑得恶毒极了。

    “你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弄的?弄给我看。”

    殷洛:“……”

    殷洛:“宋清泽……”

    青泽收起笑容, 把酒壶砸到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殷洛,别让我再一次。”

    殷洛轻轻地哆嗦了起来。

    僵持许久,终于在青泽越来越冷的注视下,伸出了手。

    咬着下唇把酒液湿的地方弄给他看了。

    渺渺青烟从香炉升起,氤氲在红纱浮动的奢华寝殿中。

    搭在床榻上的硬底华靴轻轻颤抖着。

    “……”

    开始还不太情愿, 完的时候连声音都带上了勾子。

    青泽却似乎很不满意。

    他眸光冷冷地看着,把手往房间里某个方向一指。

    殷洛看也不肯看, 闭上眼睛,睫毛缀着水珠,颤抖个不停。

    见了他的表情,青泽哼了一声, 似乎是懒得再和他计较。

    环视了一下满室荒唐。

    放下龙塌四周的红纱帐就爬上了床。

    温柔是不会有的。

    这人到后来倒是什么清醒时没脸承认的都承认了,以前教的话也一句一句往外冒。

    宋清泽三个字念得那叫一个磕磕绊绊,弄得狠了还会突然清泽、清泽的叫着。

    清泽?

    别他和殷洛现在已经是敌非友, 就算在殷洛还没彻底死去的时候也不曾这样亲昵地称呼过自己。

    何况这两个字的发音还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样。

    青泽心里怪异极了,停下了动作。

    殷洛茫然地看着他。

    青泽这几日来第一次放软声音,的内容却是:“好殷洛,别这么叫,听着怪。”

    几根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糊在殷洛颊边,他听了青泽的话,反应了一会儿,看清青泽脸上的假笑,僵硬着点了点头。

    *

    喝茶、逮雀、哼曲儿、瞌睡。

    美哉美哉。

    倒不是青泽当真不介意仙族对自己的利用,但仙族自有魔族操心,不用他做任何事情殷洛也会想办法处理。

    关于无量太华,他知道的殷洛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殷洛也知道。

    无量太华利用他还想杀了他,他必定是计较。可魔族利用他复活了魔神,害得应龙彻底死去了,他更是恨之入骨。

    两个他都讨厌,谁胜了他都不开心。

    若一定要选,还是仙族获胜更好一些。

    他也听闻了长风营的消息,知晓殷洛必定压力剧增,可要让他帮殷洛对付无量太华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不如,他对长风营的出现简直称得上乐见其成。

    让魔族不开心的事情,就是让他开心的事情。

    他最希望的,就是仙族剿灭了魔族,把魔神斩于马下,他再列出所有无量太华阴险狡诈的罪证,把无量太华一脚踹下天尊之位,等仙族选出个靠谱的天尊,自己就避世隐居,余生谁也不见。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了。

    他早已心如死水,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个结局。

    事态也的确不出他所料,数百年来匿居深宫的殷洛出宫的次数越来越多。

    某次殷洛披星戴月从外面回来,轻手轻脚推开殿门,坐在床旁,沉默地看着竟然还没睡着、却连看从外面走进来的自己一眼都懒得的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第二天难得强势地给他换了身衣服,又给他做了易容,带他出了殿。

    安排了个闲职,仍是放在宫里,倒是终于能光明正大四处闲逛了。

    在魔将面前高调地转了一圈,转到一半被穷奇拉过去强行称兄道弟了一波。

    没过几日,几个魔将就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还当这个魔神特意带出来的是个哪里来的、堪以重任的能人……可哪有能人从不上战场、夜夜与魔神同塌而眠?

    混沌穷奇四目相对,一拍脑门。

    ——直娘贼,这分明就是男宠!

    不愧是魔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越是战事吃紧、时局动荡的时候,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在这样的关头,第一次玩起了男宠!

    他们想明白了这点,看青泽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看大哥的女人的敬佩。

    青泽哪管他们怎么看自己,把玩着殷洛送来的玉器,想着等殷洛回来该怎么折腾他。

    这自然不是殷洛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事实上,向来迟钝如殷洛,竟也晓得不能在离宫里的时候冷落了自己,时不常派人给他送各种书画奇珍、灵果神器。吃的喝的玩的修炼的什么都有,样样都非凡品,每天从早到晚一一把玩都能不带重样。

    真是不知从哪里学的坏习惯。

    青泽看着每日送来的御赐圣品,内心毫无波动。看在随侍眼里,却当真颇有几分倾尽天下搏佳人一笑的意思,一时对青泽越发恭敬。

    殷洛在生前就向来是不懂得如何控制坊间流言的,渐渐地,宫里宫外的便都知晓,魔神寝殿里住着个深受魔神宠爱、万万得罪不得的男宠。

    等殷洛回宫的时候,青泽就会行驶男宠的职责,挥退四周随侍,直接扛着他走回寝殿,一把扔回床上。

    然后在他耳边恶毒地笑。

    都这样了,这人在外面可真是能忍。

    能忍也有的是让他求饶的招。

    外面的情况似乎一直很胶着,好几次殷洛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要是动作大了,脱下衣服露出的绷带上就会渐渐渗出血。

    青泽知道他疼,动作便总会重一些。

    好几次殷洛看起来都要哭了。

    来的次数多了,青泽就发现,除了在城楼上的那次,殷洛出现在他面前竟一直都是黑发黑眼。墨似的一双眼睛,藏住了那么多心事。

    后来青泽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却不是这个样子。

    白发红眸,大氅披身,双鬓魔纹像燥烈的花。

    隐忍不发五百余年,连武器也不愿意拿,终于还是奔赴了战场。

    待他久违地从战场上回来……分明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眼角却带着微微的红,怎么弄都有反应。

    他是为战争在恸哭吗?

    他不是。

    他竟然不是。

    青泽几乎想一耳光扇死他。

    只因青泽一开始看到他魔像毕现的样子时露出的几欲作呕的表情,让殷洛意识到了青泽对他的憎恶,所以刚回宫时是一副模样,一会儿出现在青泽面前又是一副模样。

    哪怕知晓破绽百出,哪怕被青泽残忍地戳穿过,殷洛也一直不知疲倦地玩着这样的游戏,甚至可以在被青泽无情嗤笑的下一次又装作无事发生。

    一本正经的样子,准备了很多资料,或者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很认真地和自己讨论,发挥自己对青泽而言仅有的一点利用价值,好像他们还是同伴似的。

    他不怕麻烦,青泽也懒得告诉他——无论他是什么装束,看到他的每一眼,青泽都能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被魔气改变得有多彻底。

    他已经被彻底毁掉了,只有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正常。

    那个殷洛,终于被毁掉了。

    有的时候,青泽觉得自己愿意一直待在这深宫里,也许是盼望着能在某一天突然听到殷洛战死的消息。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和殷洛的相处模式畸形至极,也不知道殷洛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一直忍受。

    可他哪怕对殷洛的存在恨之入骨,也总没有办法亲手杀死殷洛,若殷洛当真死在了外面,也算给他和自己一个解脱了。

    与其让自己印象中的、在那短暂的几个月里、一颦一笑都无比清晰的那个殷洛,只有自己了解的那个殷洛,他虽然不能爱、却好好在心里珍惜着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很好很好的殷洛,一点点变得模糊,一点点变得不堪,一点点变得堕落。

    不如让这个人消失掉。

    那可是他种了一整个仙府的花啊。

    那可是他缅怀了几百年的人啊。

    在看到魔神的那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不存在了。

    他以为殷洛已经重新投了胎,他以为殷洛已经度过了三世轮回,在某个充满爱的地方长眠。

    可殷洛不会再入轮回,也没有下一辈子了。

    殷洛什么都没有了。

    世界上也没有殷洛了。

    好像殷洛从未存在过。

    好像那个和传闻里截然不同的、和所有史料里记载的也都截然不同的、只有自己知道真正模样的殷洛,从未存在过。

    被自己从玄雍皇城绑出来的殷洛。

    坐在龙神庙外彻夜不眠眺望远方的殷洛。

    永远揣着两把匕首的殷洛。

    拽着自己衣角求自己救救边镇镇民的殷洛。

    送给自己白色花的殷洛。

    和自己一起设陷阱捉窃脸贼的殷洛。

    射羿皇城里教自己下棋的殷洛。

    第一次被自己抱着入睡的殷洛。

    给村民分发解药的殷洛。

    想要阻止自己收集碎片的殷洛。

    在红纸里藏下秘密的殷洛。

    强吻自己的殷洛。

    在身上藏武器的殷洛。

    终于骑到马开心得不得了的殷洛。

    险些被旱魃斩杀却对着自己哀鸣的殷洛。

    跌跌撞撞回到自己身边背着自己逃跑的殷洛。

    放花灯的殷洛。

    拖着举步维艰的身体跟着自己到蓬莱的殷洛。

    惨死在洞窟里的殷洛。

    永远沉默的殷洛。

    永远笨拙的殷洛。

    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的殷洛。

    背负一世恶名却比谁都温柔的殷洛。

    想要触碰这个世界却一直格格不入的殷洛。

    ——终于堕入魔道的殷洛。

    他曾经对殷洛无比确信的东西一点点变的不那么确定,因为这个白发魔神的存在而一天比一天模糊。

    殷洛真正的模样原本就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可以用自己上古神兽漫长的生命去证明不是身为怪物,而是身为活生生的人的“殷洛”的存在。

    如果连自己印象里的殷洛都不再是殷洛了,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好好珍惜这个殷洛了,如果连这个殷洛都变得比面部全非了,如果连自己都想不起他原本的样子了。

    那又有谁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呢?

    又有谁会能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努力地活过呢?

    又有谁能听到这样一个人那么笨拙地出来的一声声喜欢呢?

    他到底憎恨的是殷洛,还是殷洛身体里的、把殷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魔呢?

    可殷洛就是魔,魔就是殷洛。无论答案是什么,于现在的他而言都没有了区别。

    想到这里,青泽微微一愣。他以为自己对殷洛只有怜悯,到了此刻,怜悯分明早已消失,应该已经一无所有。可他身体里那个一直抓挠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的部分却一刻也不曾安宁。

    一直对自己,救救他吧,救救他吧,不要放弃他,救救他吧。

    可他怎么可能救得了殷洛呢。

    没有人救得了他啊。

    他已经万劫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