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请你爱我(六)
往事还历历在目, 没想到转眼已是数百年之后。
妖皇所居山谷与北狄并不远,却需穿过仙族驻军领域, 为免仙族鬼族知晓魔神青君离城的消息、借机奇袭北狄,此行行踪低调,三人掩下气息、拉了辆马车,装作普通旅人。
安平坐在舆前驭马,魔神与青君坐在车厢里。
道路两旁枯黄、粗大的树木从帘外飞掠而过。
青泽叼着草梗,托着腮看着坐在车厢另一边的殷洛——这人可真是讨厌,又只给他一个耳廓。
他自认这段时间什么讨殷洛欢心的事情也都做了, 什么该耍的帅也都耍了, 一为歉意,二为投诚, 不求回到当年在蓬莱那样相依为命的程度,至少也能冰释前嫌。
可殷洛对他的态度简直越来越奇怪,除了讨论公事,与他共处一室的时候也只是闷坐在一旁。
他们竟然已经是这样公事公办的关系了么?
他在理智上觉得殷洛一天天振作起来是件奇迹般的好事,情感上却不免有种被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一脚踹开的失落。
行至道中,马车停了下来, 咔哒一声,车头一轻。
应当是到了某处驿站, 安平跃下马车准备给马喂喂食水。
帘外可闻疾驰而来又踏踏远去的马蹄声、南腔北调的话语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咚咚锵锵的铁声,都不太大,稀稀落落的样子。
车厢里却仍是一片死寂。
青泽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吐?草梗, 弓身掀帘,正准备迈步而?,听到身后道:“……你要下去了么?”
青泽愣了一下, 转过了头。
殷洛正端坐在窗旁,一路看着窗外的视线移了回来,看着他,好似有些不安。
真是奇怪,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还以为是要和自己冷战,等自己要下车了却又一副不想自己走的样子。
青泽:“是啊,在车里坐久了闷,下去转转。”
殷洛:“……”
青泽落到地上,走了两步,转过头,看了眼跟着自己下车、站在马车旁的殷洛,实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管他在想什么,坐了大半天了,正好四处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转了一圈,手里提了个草扎的蚂蚱,走着走着看见手里拎着一把镰刀、提着一个筐的安平。
起来,自从再次在魔宫见到这个鬼头,他就一直对自己一副暗地磨牙、很看不惯的样子,全然没有当年抱着自己的腿求自己带着一起走的模样。
看看,就是现在这幅表情。
这幅不清是讨厌、嫌弃、悲伤、不甘,还是怀念的表情。
不就是走的时候弄坏了他的武器么,竟然记恨了这么久,可真是肚鸡肠。
青泽悠然走过去,看着他手里的镰刀,问:“你在干嘛?”
安平一边提着镰刀往前走,一边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青泽气结:“我现在好歹和你们是统一战线,你怎么还是一副把我当敌人的样子?”
安平道:“我没有把你当敌人,我只是讨厌你。”
青泽道:“鬼头,我知道当年击了你的……”
安平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
青泽险些撞到他身上,堪堪停下脚步,皱眉道:“你干什——”
却见安平猛地转过身来,断他的话:“青君,你为什么在到处乱逛?父亲大人呢?”
青泽道:“他应该在马车……他长着腿呢,我哪知道?”
安平暗骂一声,把镰刀往青泽怀里一塞、丢下竹筐就往回跑。
果不其然在驿站旁的酒肆里看到了殷洛。
安平脸色大变地跑过去,一巴掌飞被殷洛端起来的杯子,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的瓷杯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殷洛看着着碎在地上的瓷杯,皱起了眉,好似颇为不悦。
抬起头,发现是与自己同行的魔将,敛下怒容,疑惑道:“安儿?”
安平道:“父亲大人此次?宫是为与妖皇共议鬼王身死一事,兹事体大,不宜多酌。”
殷洛道:“……”
安平站在原地,双拳握得紧紧的。
殷洛愣了一下,把桌上的酒壶的盖子开,道:“安儿,我喝的是水。”
安平顿了一下,端起来闻了闻,又闻了闻,微微睁大了眼睛。
见殷洛仍抬头看着自己,安平放下酒壶,后退两步,单膝跪地:“儿臣愈距。”
殷洛摇摇头,微微抬手示意安平起身,看向魔将来的方向,道:“安儿,你看见青君了么?”
安平道:“并未看到。”
殷洛就点点头,有些失落的样子。
安平在殷洛身旁站了一会儿,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把准备采草料的筐和镰刀都落在了青泽那里。
这家驿站不卖散户草料,只供给官员,还得自己去找地方挖。
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把殷洛放在这里还是回去给马割草料,却见青泽已经提着一筐草走了回来。
不愧是天界青君,哪怕一开始没搞清楚状况,手脚也快得惊人。
安平收起表情,朝青泽走了过去,闷不吭声准备把竹篓接过来。
没能接得动。
把视线从竹篓上移上去,才发现青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多谢青君。”安平道。
青泽这才松开了手,孺子可教地看他一眼。
*
喂完马草才发现马匹的马蹄铁被钉穿了一块,从缝隙晕?血来。
要继续赶路,须得换马。
安平去还镰刀和竹篓了,青泽正在与驿站老板讨价还价——可能因为他实在无聊得紧。
殷洛看了看,独自往里更热闹的地方走了走。
没走两步,就看到一个的书摊。看守书摊的是个哑童,别人问价只能比手势。一个妙龄少女正蹲在摊前同他着话,俨然很是相熟。
像这种地方的书籍大多不是学术典籍而是传演绎、民间画册,看一眼封面就能知晓讲的谁的故事。
殷洛停下脚步,看了看。
哑童见到有客人到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妙龄少女也转过脸,道:“客人!您要买书吗?”
她生得杏眼红腮、粉扑似的脸蛋儿,十足娇俏可爱。
殷洛本来想要摇摇头,视线却突然扫到一本蓝色封皮的画册上。
书名很俗气,封面上的画也很俗气,可画的那个人的造型怎么看怎么眼熟。
殷洛蹲下身来,拿起那本书,还没翻开,那妙龄少女倒先激动了起来。
“客人!有眼光!”她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你看看这封面,帅吧!他可是传中的九重天青君呢,当年天诛之战大败魔神那个!”
殷洛点点头,指着封面上另一个人道:“这是?”
妙龄少女道:“这是羽蝶仙子呀。”
殷洛皱起眉头:“什么羽蝶仙子?”
妙龄少女梦幻托腮状,嗔怒道:“哎呀,就是那个青君在天尊大人满两千岁的瑶池寿宴上,看她跳舞看呆了的羽蝶仙子啊。”
“……”殷洛道,“看呆了?”
童道:“对啊对啊,客人你可以翻开看看,喜欢再买的。”
殷洛犹豫一下,一页一页翻开了。
第一页是翩翩起舞、广袖流萤的秀丽女仙,动作翻飞间好似一只彩蝶。
第二页是觥筹交错的荷池仙宴,金灿灿的太阳荡得满池璀璨,茫茫白雾飘散在雕栏玉彻间。
第三页是池堤旁一处席间坐着的一身劲装的青年,正看着池心起舞的仙子。
第四页是起哄的仙官仙将,化形在纸上的声浪。
第五页是莲池内一人舞剑一人扬袖,两旁繁弦急管,诸仙言笑晏晏。
殷洛翻得很慢,翻完之后少女:“据此次剑蝶共舞之后,青君就和羽蝶仙子私定了终生。自此以后,青君对万千女仙目不斜视,羽蝶仙子也回绝了所有追求者的表白,情深一片等着青君。还有人,青君之所以对诛魔如此殚精竭虑,就是因为他私下对羽蝶仙子允诺,铲除魔患之日,便是迎娶她之时。”
“哎呀——”少女着着自己捂住了脸,“好浪漫的!”
她分明不在现场,得竟然很是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好像亲眼目睹似的。
殷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气得连睫毛都抖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回过神来,道:“客人,您买吗?”
殷洛摇头。
买什么书。他恨不得自己没看过这本书、没听过这个故事才好。
少女的表情僵了一下,道:“您要是买的话,可、可以给你便宜一点的啊。”
殷洛仍是摇头。
那少女又急急忙忙道:“这套书人气很高的,以前买的人可以排长队,这可是我们这里最后一本了。客人,买回去吧!”
殷洛听了更不开心,连头也不肯摇了,拿着书就要往回放。
少女劝了好几次,发现殷洛态度很是斩钉截铁,终于很懊丧地颓下身子,轻声:“我就知道……”
殷洛微微一怔:“你就知道什么?”
少女道:“我就知道这书不会有人再买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书,你们都不识货……”
殷洛道:“这套书不是人气很高么?”
少女道:“……所以,都了,是曾经嘛……剩的最后这一本,已经无人问津有一段时间了。”
殷洛正准备问为什么,却在开口前一秒反应了过来。
昔日天界第一战神青君投敌魔族是震惊三界的丑闻,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买以他为角的爱情画册。
他知晓青泽公开助战自己,多年的名声必然毁于一旦,却没想到当真面对这样的落差冲击时仍然会替青泽觉得心酸。
殷洛想了想,改了意,拿起那本书。
*
青泽刚好练习完砍价技术,殷洛就走了回来。
安平换马需要办理手续,须得等一个时辰,不如在驿站旁边的边镇转转。
此时已到了黄昏,原本摆着的书摊、酒肆、茶铺也都渐渐收了摊,还等在这里委实有些冷清。
略一合计,便入了镇。
殷洛不知刚才一个人?去转时看到了什么,自从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边镇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不肯走了。
青泽转过身子,移过视线一看。
——是一家的面摊。
青泽与他在人间同行过一路,自然是知晓殷洛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在心里抚了抚额,便准备很了然地、装作一时兴起地:“哇,你看这个面摊,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些想进去呢。”
却见殷洛憋了又憋、努了好一会儿力,用生涩不自然到极点的语气,看着他,:“宋清泽……我们进去吃面吧。”
青泽大吃一惊。
太阳莫不是西边?来了,殷洛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欲求了。
殷洛了就有些气馁地站在那里,好似有些听天?命的意思。
他难得开口,青泽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拽着人就进了面摊,对着忙得热火朝天的伙计道:“三碗面!”
伙计道:“好嘞!”
接着便找了个桌子,坐下来慢慢等。
毕竟边镇不比城池,面馆里鱼龙混杂,身着锦衫和筚路蓝缕的人都有。
因为他们坐的桌子靠近街边,一旁还卧着一个乞丐。
不太专心地听了听,竟然依稀听到远处某个桌子传来好似在讨论他们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在书摊上那个妙龄少女。
“别再当着我的面青君不好了!青君是去魔族卧底的,羽蝶仙子还等着他回去——等他杀了魔神,就能迎娶羽蝶仙子了!到时候,你们这些误解了他的家伙,倒是都要给他道歉!”
“你还真把青君当情郎护啊?他知道你是谁么?”一黄衫男子道,“他要不是当真堕入魔道,天尊怎么会在朝阳跪了三天,为错信他而赎罪?”
一形貌猥琐的青年道:“他还舍得杀了魔神?我可听,青君突然投靠魔族,是因为他和魔神好上了。”
黄衫男子道:“真的假的?”
猥琐青年道:“他们都这么。”
少女道:“……你、你什么?他是男的,那魔神也是男的,怎么可能好上?”
一瘸腿男子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搞的,你不懂。”
“我知道!”一与女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举起手,“书上,世界上有些男的天生就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叫做断袖!”
黄衫男子将信将疑,左右看了看:“不可能吧?断袖我知道。但要是那青君若真是断袖,天界这么多俊美的神君,怎么从没有半点风言风语传?来?何况青君和羽蝶仙子的故事在人间也算一度风靡吧?早不断晚不断,怎么会讨伐魔神的时候夸嚓一下就断了。”
猥琐青年嘿嘿一笑,招招手,示意大家围拢得近些,捋捋下巴,压低声音道:“据那魔神不知修习了什么邪术,看着气魄十足、威仪赫赫,脱了衣服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身子畸形得很。青君率军攻北狄原本当真是去杀魔神的,却被魔神蓄意引诱。他高居天界,哪里见过这副怪诞模样,竟然一时不查、中了魔神的招。”
少女一声尖叫,移开凑拢的头,捂住耳朵:“噫——好恶心!”
猥琐青年连连往下压手,示意她声一下,又神秘兮兮道:“这才哪里到哪里?还有更恶心的。我们谁不知道,魔族占据北狄城数百年,城内早已一片荒芜、渺无人烟,哪里比得灵兽仙官扎堆的天界?你以为为什么青君放着好好的天界不回,在群魔驻守的深宫里这么乐不思蜀?”
瘸腿男子道:“为什么?”
猥琐青年道:“那是因为,自从青君投诚魔族后魔神就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对青君的犒赏,每次青君?战前都要与他欢好一番。待了胜仗,回去又要欢好一番。简直日日欢歌、夜夜不眠,哄得青君为他鞍前马后、起仗来战无不胜,莫忘了自己是昔日天界战神,简直连天界在哪里都不晓得了。”
少女恼然道:“胡八道,胡八道……魔神可是生得三头六臂、形貌可怖。青君是九重天第一战神,身边美人环绕,就算没和羽蝶仙子在一起,也一定是和哪个秀美的俏郎君,才不会这样生冷不忌!”
“生得可怕又如何?那可是魔神。那副俾睨众生的狂傲样子,若是有朝一日对着你摇尾乞怜,别青君,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黄衫男子道:“不、不可能吧。魔神性情如此暴戾,怎么可能甘于人下?”
猥琐青年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喜欢被男人干的货色,莫甘于人下了,要是起了yin心,简直怎么弄都愿意。昔日仇敌又如何?还不是惹得青君怜心四起。”
黄衫男子道:“你别了……得我都有些心痒。”
妙龄少女又是一声尖叫,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少年道:“林家姐姐可是崇拜青君得不得了,你们把青君得这么坏,也太不顾及她了……”
黄衫男子道:“放心,她回去哭两天就没事了,孩子都这样。”
瘸腿男子道:“老二,你都是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道消息?”
猥琐男子道:“这可不是道消息了。就我知道的,乞丐堆里都在传,我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版本。你不知道,在那堆玩好男色的老嫖客那才真是绘声绘色,听得我好像都玩过魔神一把了。”
安平咔一声展开臂弩,红着眼睛就要站起来。
被殷洛一把拽住。
“……”
安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回头看他。
殷洛的表情看不太分明。
“安儿,”殷洛道,“去查明谣言的源头和扩散的渠道。”
僵持数秒,安平狠狠在地上踩了一个坑,坐回原处。
这帮人声音虽,的话他们三个却都听到了。
连一个人烟稀少的边镇都有这么多人讨论,可见这些十足荒谬又恶意满满的流言已经在整个人间扩散成了什么样子。
就算杀掉这一桌人,也挡不住众口悠悠。
青泽看着殷洛,遍体生寒地坐在原地。
渠道?根本无需调查,他是这个世界上对这些消息传播的渠道最了若指掌的人。
原因无他,这个渠道,是他一手铺就、亲自造的。
他恨意滔天地向无量太华提?了用舆论稳定军心的谏言,又一步一步搭建了如今规模浩大的、遍布整个人间的、在坊间彼此交织的、形成可怕舆论场的流通渠道。
如今,竟然成为了无量太华恶意散播的、恶心疯狂的、肆意羞辱的谣言的温床。
他亲手铸成了一柄用流言蜚语铸成的杀人的刀,又把刀柄放到了无量太华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