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一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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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观”的易岚听了这句话,内心一时无比震动。

    怎么回事,古代人话都这么不含蓄的吗?还是在那个时代,同性与同性之间也十分开放,所以沈尧白就这么坦率地冲着谢淮表了白?

    却见谢淮凝视了沈尧白几秒,答道:

    “我对你……也十分欢喜。”

    沈尧白哈哈一笑,那笑容澄澈干净,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刺得谢淮眼睛一黯。

    而少年则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开了那个布包:“来,这里有若若嫂子做的蛋黄酥,颖姐姐包的白兔豆沙包,哦,还有这个……”

    谢淮低头看他介绍那些点心,并不话,只是轻声应着。而易岚也反应过来了什么,果然,沈尧白的“喜欢”大抵只是将谢淮当做朋友、知己的喜欢,而谢淮……

    他借着沈尧白的眼睛,看清了谢淮的神情,顿时一愣。

    他从未见过情绪如此复杂的谢淮,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还休,但还来不及到达唇齿间,就统统被他囫囵嚼碎了,接二连三地咽了回去,化作一种不曾出现过的迷茫,让他几乎无法控制从糕点上转移到沈尧白身上的目光。

    易岚感觉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些喘不开气,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本能地有些空落落的,仿佛胸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

    谢淮看着沈尧白,忽而问:“日后,我可以唤你白吗?”

    那一瞬间,易岚感受到的隐隐约约的窒息感几乎成为了实质。

    他在这一刻方才后知后觉,原来白……竟然是沈尧白。

    谢淮一直都在透过他,看着早在一千多年之前就已经死去的那个人。

    但很奇怪,为什么他会这么悲伤?易岚很清楚,他不是因为什么被当成替身的狗血剧情而委屈,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出了大量的难过。

    他似乎从看到了沈尧白死去之后,谢淮独自流落在人间的样子。

    他又变成了孑然一身,却一直都铭记着曾经出现过的另一道身影,只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都只能靠脑海里相较于他几千岁的寿数而言、几乎微不足道的一段日子来细细回忆。

    饶是那段回忆如同一颗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宝石,也终究只有那么的一块,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参与他此后的生命。

    易岚一边难过,一边生气,难过得没有缘由,莫名其妙,生气则是因为,他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把他当替身的混蛋难过,他好气啊,好像以下犯上把淮哥揍一顿啊……

    沈尧白仍然在灿烂笑着,易岚却是情绪低沉,像是酝酿了无数场大型暴风雨。

    他就这么蔫了吧唧地看着沈尧白与谢淮在青丘中渡过了一段十分休闲的时光——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他记不太清了。他呆在沈尧白的身体中,所感所觉都是沈尧白接触的,谢淮往往就站在身边,一如现实中那样,这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总是让易岚胸口发胀——

    想揍的混蛋就站在身边却揍不到,何其可气。

    狐狸悄咪咪气成了一只河豚。

    而在某一个闲来无事的日子,沈尧白正提着一兜豌豆黄准备去找谢淮,突然被沈玲珑叫去了会客厅。

    却见本应该在住所等待他的谢淮,竟然穿着他初来青丘时的那身衣服,拿起了行囊。

    沈尧白怔怔看着他,似乎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事情。果不其然,沈玲珑告诉他,灵盟注意到了鬼界隐隐有出现裂缝的征兆,正在催他回去主持大局。

    沈尧白只在书中和传中听闻过鬼界,却不曾想过这种事情竟然也会出现在他身边。他只得将手里的豌豆黄递给谢淮,嘱咐谢淮注意安全,来日再聚。

    谢淮即将走出青丘结界的那一刻,沈尧白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他,然后转头跑入身后的桃花林中,折下一枝桃花,珍而重之地递给他。

    “谢兄,”他一本正经,“等我再寻机会偷跑出去,与你重聚!”

    沈玲珑差点绷不住一族之长的威严,想要给他来一嘴巴子。

    谢淮不由得失笑,他接过那枝桃花,眼眸温柔:

    “好。”

    易岚默默注视着他的眼眸,不知为何,在谢淮转身的那一刻,他浮现出了一种预感——似乎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让他走,”易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你快留住他!”

    然而他无法掌控沈尧白的身体,沈尧白也做不出拉住谢淮的事情,只是怀抱着满怀惆怅,被沈玲珑揪回去抄他还没抄完一百遍的族规。

    谢淮走后,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沈尧白轻车熟路地做起了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些事情:去三长老的院子给花浇水,赚三长老的零花钱;偷偷去拔四长老养的一窝猫的胡子,被四长老声音浑厚地骂走;跟大长老个招呼,就可以去二长老管理的书院顶楼,沐浴着懒洋洋的午后阳光睡上一下午;再躲开想给他检查身体的五长老,跑去镇子里的各家蹭吃蹭喝,带着一群下课的狐狸崽子上树掏鸟蛋被鸟啄、下河摸鱼摸虾……

    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沈族长,只是在某些时刻,坐在房顶看着远方那片桃林时,他会想起一个走了很久的朋友。

    他曾经过,让谢淮不要穿白衣啦,换件黑衣会更好看。不知道谢淮换了没有?

    他好想看一看啊。

    沈尧白伸了个懒腰,困意上涌,便枕着随身带来的软枕,着哈欠陷入软绵绵的梦乡。

    再睁开眼时,他在沈玲珑急切的声音里醒来。

    “你知不知道我寻了你多久?!跟我走!”沈玲珑不由分地一把拽住他,转身就往青丘地下跑去。

    沈尧白还没睡醒,直到一脸懵地被她拉到了青丘地下用作避难的天然洞穴,混沌的脑海方才清晰了几分:“阿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他有记忆起,几百年过去,青丘还从未启用过这个避难所。

    沈玲珑只是将他一把推进了洞穴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把关上了洞穴的门。沈尧白下意识想推,却发现着门上竟然被施了个禁制,以他的水平是绝对不开的。

    沈尧白惶然转身,看见了那些同样被推进来的族人——基本都是狐狸幼崽和一群年纪不大的未成年,再就是怀着身孕的姐姐婶婶们。

    他看着他们,喃喃道:“这……这是怎么了?大家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稍微年长的婶婶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眼神中泛起凄哀:

    “族长。”

    “青丘上空,出现了一道……鬼界裂缝。”

    在那道裂缝只裂开一道细微缝隙、尚且不能通过任何恶鬼的时候,青丘选择了将全族的生命火种都送入避难所中,而所有青壮男性与老人留在了地面,作为守护的力量,也作为……恶鬼的诱饵。

    为了庇护那些弱者,也为了保全他们的族长,沈尧白也被族人们一致决定,送入避难所之中。

    “不会吧?”

    沈尧白的嘴唇抖了抖,这三个字却是气音,他勉强冲这些神色都十分黯淡的女子们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

    “鬼界……一道鬼界裂缝而已……有阿娘,有长老们,他们都已经修炼到八尾,阿娘甚至有可能成为百年来第一个突破九尾的人……”

    “他们会没事的,”他脸色惨白,“对吧?”

    那婶婶不忍再看他,捂住自己的面容,哀哀地唤了一声:

    “族长啊……”

    沈尧白跌坐在了地上。

    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疯了一般地冲向身后的门。浑身妖力都被他唤醒,他一遍遍地攻击那禁制,双拳关节处血肉模糊,在石门上留下无数血迹,但禁制已然滴水不漏,摆明了就是不让他有任何可能出去的机会。

    “族长,”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姑娘泪流满面地来拦他,“你先不要这样……”

    沈尧白注意到她微微鼓起的肚子,生生忍住了动作,喘息了几声,低着头唤了句:

    “……颖姐姐。”

    那女子想起在外的丈夫,拼命忍住喉咙里的哭腔,轻声劝道:

    “族长,你要相信族长他们,他们一定能……击败鬼族的。”

    “在此之前,咱们先好好地在这里等着,好不好?”

    沈尧白闭了闭眼睛,吞下喉咙翻涌的血腥气,低低应了声“好”。

    他不再困兽般地想破禁制,而是一言不发地盘腿坐在石门前,双眼紧闭,掌心里攥紧了一颗吊坠。

    那是沈玲珑在他出生时,为他专门从上一任族长那里求来的护身符。护身符是一颗黑色圆形宝石,半截拇指大,早已被他盘得光溜水滑,也一直都心翼翼地保护着,从来都没磕碰过。

    而在避难所呆了十几个时辰之后,沈尧白突然一阵心悸。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看向掌心的护身符,却发现那完好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一道狰狞可见的裂痕。

    沈尧白掌心一松,护身符不知怎得,竟然从吊绳上脱落,顺着他的指缝,直接滑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

    少年脸色惨白,他颤抖着低下头,声音很轻地数了数,一,二,三,四……五。

    一道裂痕,五块碎片。

    猛烈的撞击突然从石门处传来,让整个避难所都晃动了一下,细碎的砂砾石子从头顶落下,有狐狸幼崽嗷嗷了大哭起来,此起彼伏。

    而沈尧白瞬间站起身,背脊冲着身后的妇孺,仿佛要用并不宽阔的肩膀护住她们所有人。

    他没有再去想那块碎掉的石头,那张尚且年轻、甚至泛着一丝未褪的稚嫩的脸庞,竟在此时透出了一股成熟的冷硬:

    “……准备御敌。”

    作者有话要:如何让一个孩子在一瞬间学会成长?

    大概就是突如其来的死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