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人各有命(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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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当夜, 高士宁听本该赴宴的妻子忽然告病缺席,心中便有了警讯。

    他自己在宴席上不能走动,难以施展, 所以安排的彩霞,原本是要趁机过来男席, 装作传菜的丫鬟,将‘乌涂石’放进北夷蛮王的食物里。

    北夷蛮王在宫宴上猝死, 北夷定会怪罪大魏,北夷本就屯兵三十万,预备侵魏, 正可藉此为由兴兵。

    大魏看似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但官员陈蠹积非, 尸位素餐, 早已千疮百孔,若出大事,一个都不能顶上。

    当男席这边听到女席的宫女奔来禀告皇后出事, 高士宁便知可能是彩霞坏事了。

    他佯装听命上司调派, 去守殿门,却直直往宫门而去,当时消息尚未传到宫门, 他拿着礼部令牌,礼部是主办宫宴的职官, 当夜也有其他人进出宫门,因此侍卫们并没有拦他。

    高士宁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路氏到今日被北夷蛮王瞧见,可能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因此高士宁果断地决定带着路氏逃跑。

    行李不必多带, 他另有放钱的地方,只是他快步回到自己寝室,换了简便的行装,又去揭了墙上的砖,将里头的匣子拿出来,用钥匙开,里头赫然是一枚玉玺,高士宁将玉玺珍而重之地放进衣裳的胸口内袋。

    宫中出了事,外头尚不知道,他在京作官十几年,对京城熟门熟路,身上也有功夫,便带着路氏悄悄避到京城另一处房子,此处几年不来,与看守房子的死士平时亦无联系,外人再难找到。

    在此房子暂且安歇一夜,等待天亮出城。

    但这次皇室的反应却很迅速,即刻命禁军严防城门出入人口,又有大匹禁军四处巡逻。

    高士宁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北夷蛮王没死,但他可以策动这几年放在各户人家里的奸细,放火烧屋,造成混乱,京城一旦大乱,他们便可以逃出去,且北夷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藉此占些好处。

    这个计划起初很顺利,四处惊现火光,高士宁在房里,彷佛都能听见大魏百姓们的惨叫声,他听了十分舒心。

    但没想到,这些失火的地方,很快被控制下来,只不过造成一些损失,并没有人伤亡。

    待得清,才听到朝廷抓了许多放火的奸细,正在一一拷问。

    高士宁脸色很难看,用肃孙语问路氏:“那些人咬破毒囊应该立刻死去,怎能留给朝廷拷问的机会?”

    路氏满面不解,回道:“这不可能,他们被你训练,会立刻自尽,且我前阵子才调制好新的毒囊,发给他们……”

    路氏到这里,连忙开自己的包袱,拿出新做好的毒囊,她闻看一番,心有怀疑,便丢了一颗毒囊给院子里的老鼠吃。

    只见老鼠吃了,一点事都没有。

    路氏才面露惊恐,道:“我们中计了,有人换了我的药材。”

    高士宁大吃一惊,这大魏里,有谁还能识破他的计谋?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再不敢大意,便让京城仅剩的手下,用牛车装了粪水,他与路氏藏在粪桶里,身上被粪水掩盖,手下们对守城门的禁军谎称是抬大户人家的粪水出城去,那些禁军开桶盖,见臭味扑鼻,连忙盖上,让他们出城了。

    这是高士宁最不愿出城的方式,但也无可奈何。

    尤其肃孙的传国玉玺,也跟着他一起泡在粪水里,这是令他难以忍受的耻辱。

    他们找到地方洗漱过后,便想去寻京外养着死士的庄子,却发现那三处庄子都有禁军驻扎,也不知何时,这些地方竟被朝廷发现了!

    高士宁已再撑不住冷静的面貌,他表情狰狞,痛苦地抛弃这些经营已久的庄子,带着路氏逃窜。

    他还剩数十个散落在外的死士,此时也只剩下他们了,高士宁只好将人齐集,让他们保护自己跟路氏,一路寻找住处。

    逃亡的路上,他们越来越狼狈,只能吃山中的野兽,胡乱用溪水清洗,睡也睡不好,这些死士本是孤老流民训练起来的,虽有功夫,但底子不足,也不免体力愈发下降。

    而路氏勉强忍耐,脸上露出疲惫万分的神情。

    不,不应该叫路氏了,而是禄菲。

    艾丹迟罗?禄菲。

    而高士宁,也不应该再叫高士宁,他的本名,叫做‘兀尔巴图?海丘’。

    他本是肃孙的皇子。

    虽然他的母亲,不过是肃孙皇帝的一个洗脚婢,因肃孙皇帝的一次宠幸,便有了他。

    他是肃孙皇室里地位最为卑贱的皇子,不同其他人有着出身高贵的母妃,像是皇太子,因着是皇后所生,从便定下了贵族出身的妻子艾丹迟罗氏。

    但也因着被众人忽视,反而在逃亡的时候,母亲顺利带着他逃跑出来。

    当海丘七岁那年,肃孙被北夷灭国,肃孙有如陷入地狱一般,北夷人到处烧杀掳掠,一片火海,海丘再也不能忘记那个景象,在他幼的心中,留下不可毁灭的阴影。

    他母亲带着他流浪到大魏境内,只敢藏在山上的山洞里,母亲为了养活他,四处摘来野草,但有天不幸被野兽咬死,他躲在山洞里,听着野兽可怕的嚎叫,全身发抖。

    当野兽吃饱走了,他才敢出来,他守着母亲的残破的尸身哭了很久。

    高家的人上山猎,看到他,他起初还慌张想逃跑,但高家的人很快抓到他,用他听不懂的中原话,温柔地安抚他。

    他虽听不懂,但他看懂了高家人脸上的温柔与善良。

    很久以后,当他会中原话,才知道高家人当时是:“心点,这山里很多野兽,会被咬死的!”

    他那时候只会肃孙话,又不知隐藏,三西村就在大魏与肃孙边境,因此高家人也大约听出来是肃孙的语言,再加上听肃孙被北夷灭国,因此猜到这母子俩的情况。

    高家人见海丘的母亲被野兽咬死,留下这又瘦又病的孩子,十分可怜,下山后带回家,与家人商量,便决定假称这是远亲孩子来投奔,将海丘留在高家。

    高家长子高士宁受常恩县县令赏识栽培学问,因着疼惜么弟海儿,闲时便教海儿读书识字,海儿本就是肃孙皇子,心性聪慧,比高家其他人学得更快,高士宁也更加看重他,经常送书卷给他自习。

    海丘在肃孙皇宫虽不得宠爱,但也有对他好的族人,在皇宫以外,也有对他谄媚献好的百姓,因而海丘不时惦念肃孙族人如今的生活。

    海丘长到十八岁,便下定决心要回到肃孙旧境,寻找曾经的族人,高家人十分舍不得,再三苦劝,然而见海丘一腔思乡之情,最后还是让海丘离开。

    临行前,还送了海丘许多钱财衣物,怕海丘路上受委屈。

    海丘本还自怜身世,但在高家安逸地生活了十一年,回到肃孙旧境,他才明白什么是人间地狱,北夷在肃孙屠杀百姓,又将皇室贵族抓去北夷当奴隶,海丘曾经交好的族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他心中悲痛,一路寻至北夷,联系上在北夷王宫当奴隶的兄弟姊妹,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拼命向他求救,海丘心中称快,但对于北夷这样虐待他的亲族,仍是十分痛恨。

    他的心里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便是复辟肃孙。

    他要成为肃孙新的皇帝,带领肃孙重建起来。

    曾经最被瞧不起的皇子,成了皇帝,又重新建国,那么他就能踩在那些兄弟头上,并且留名千古。

    这个想法在心中酝酿,直到他见到了成为蛮王妾室的禄菲,这计划才初见成型。

    他与禄菲在肃孙时并没有过话,因为身为不受宠的皇子,他只能远远看着贵族出身、又被指定为将来的皇太子妃的禄菲,不得接近。

    禄菲虽是蛮王妾室,但也不过得宠一阵,蛮王的后宫斗争激烈,禄菲秉性柔顺,哪里斗得过那些北夷女人?

    见到海丘,禄菲虽不大认识他,但还是忍不住诉苦许多。

    海丘心中想着,凭着他自己,肃孙剩余的族人恐怕不愿信服于他,但有了禄菲,那就不一样了。

    肃孙皇太子早已死了,禄菲却可以代表肃孙皇帝的认同,号召肃孙的族人来依附。

    待到肃孙有足够的实力集结,他再登高一呼,成为复辟领袖。

    海丘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既定主意,便开始施行起来,他劝禄菲离开北夷,禄菲被他动,便配合他逃出王宫。

    但北夷王宫自然不是任人来去,过程中海丘受了重伤,勉强带着禄菲与几个族人逃出来,躲在大魏边境,他草草安置禄菲后,手上已经没有钱了,只好回到高家,受高家人的照顾。

    当听到高家长子高士宁受封县令的官职,海丘便想到了离间大魏与北夷的主意。

    唯有如此,他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他才有能力来实现他的野心。

    再之后,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冒充高士宁,无人发现,一路做了京官,勾搭上心思不正的萧隆义,获得更多门路与人脉,培养死士,聚敛钱财,接禄菲到京中,佯装自己的妻子,但为了日后的贤名着想,他疏远禄菲,两人并无夫妻之实。

    到之后,杀了常恩县县令与高家所有人,避免自己身分暴露,海丘已经越来越不能回头了。

    如今他又带着禄菲逃亡在外,彷佛这二十多年的努力都如镜花水月,一夕消失破碎。

    但海丘不能放弃,他早已抛却自己的良心,伤害那么多人,他必须贯彻自己的意志。

    当听到大魏与北夷决定缔结婚姻的时候,海丘心想,他一定要拚尽全力破坏,他不能看着这两国互相合作,继续壮大下去,他们两国的人都该死!

    大魏要派出端康王的女儿封为公主和亲,海丘心道这是情理之中,愈加确信和亲之事的进行。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行经路线早已和北夷沟通过,北夷那儿还有海丘的耳目,海丘拿到路线图时,便选定了出临城之后的第一个驻扎地。

    若和亲队伍在大魏境外出了事,肯定会怪罪到北夷身上,北夷也会以为是大魏故意挑事,两国想要和平共处,简直痴人梦!

    海丘便将剩余的财物武器都聚集起来,他们人不多,所以只能用埋伏的方式,将火药提前埋在营地,如此做好准备,便躲在附近暗处,等待和亲队伍到来。

    一切都如他所想,和亲队伍由一队大魏军兵护卫而来,驻扎在营地后,安置歇息。

    入夜,海丘命人自远处投掷大石,砸在营地里,引爆那些火药,果然营地里各处爆炸起来,火光冲天。

    海丘等人心想,大事已成,众人心中都十分雀跃。

    待到天亮,爆炸已歇,营地一片死寂,海丘带着禄菲与手下过去查看有无活口,并要劫掠和亲公主的嫁妆财物。

    当他们踏进营地,见到满地破碎的帐篷,一片狼藉,但没多久便发现,一个尸体也没有!

    海丘很快反应过来,面色惨白,失声道:“中计了!”

    但为时已晚,大魏兵将不知从哪里窜出,包围住了他们,足有三层人海,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海丘盯着兵将们最前方,只见庞仰威跟陆行墨分别骑在骏马上,彷若天神下降,睥睨着他们。

    海丘咬牙切齿,早知今日,就该怂恿与自己合作的北夷王子们杀掉这庞仰威!

    他用肃孙语大喝几句,让所有人拚死杀出一条生路,又将怀中的玉玺急急掏出,塞在禄菲手里,告诉她:“我会让功夫最好的人护你出去,你带着这肃孙的传国玉玺,一定要逃出去,日后重起炉灶,将我肃孙传承下去!”

    禄菲抱着玉玺,含泪让几个人护着奔跑起来。

    但人数悬殊,海丘这边很快被庞仰威包围住,禄菲那里也被陆行墨堵住去路。

    保护禄菲的人不要命地朝前冲去,以身挡刀,热血喷在禄菲身上,禄菲神色惶然,停住了脚步。

    海丘看见,嘶吼道:“快跑啊!”

    禄菲抱着玉玺,凄然摇了摇头。

    她出身尊贵,从锦衣玉食,长在肃孙皇宫中,众星捧月,十岁那年与皇太子一并被掳去北夷,眼见皇太子被当作猪狗一般为人奴隶,受了百般虐待而死,自己也被北夷王宫的女眷当作奴婢使唤,动辄骂,这样的落差让她实在受不了。

    因着再无法忍受这样的苦楚,十六岁时,她主动勾引了北夷蛮王,成为妾室。

    那时候的她,早已将肃孙抛弃了。

    尊严并不能让她活下去。

    但是成为蛮王妾室的她仍然过得不好,被海丘动,她才跟着他逃出来。

    只是她对海丘谎称是被迫当妾,并不敢出实情。

    海丘所形容的重建肃孙,她起初也很向往,因着在肃孙时的富贵,是她最为怀念的日子。

    但到京城过了许多年安稳富足的生活,她早已磨平了心志,甚至想过就这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海丘暗中培养的势力越来越大,他让禄菲炼制毒囊给死士,禄菲心中畏惧海丘,只能照做。

    可是到了现在,她真的累了。

    禄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陆行墨指使兵士朝她冲过去,一把闪着冷光的刀直直地朝她刺来,禄菲没等刀至,便咬破藏在牙槽的毒囊,吐出一大口鲜血。

    而后那刀刺穿了她。

    玉玺落在了地上,顿时碎裂开来。

    海丘眼见着玉玺在他面前碎裂,像是心中也有什么崩坏了,他仰天长啸,脸孔痛苦而扭曲。

    庞仰威已赶到他面前,海丘凭着本能举刀狂砍,但最终不敌庞仰威,海丘全身伤痕累累,被刺倒在地。

    他听到庞仰威:“你的主子是肃孙皇太子妃禄菲吧?她都死了,你还挣扎什么?”

    海丘拼命摇头,却没有力气话。

    不是的,他才是主子,他才是那个要带领肃孙重建国家的人。

    不是禄菲那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不行,他不能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

    但庞仰威的刀又追过来,捅在他心口上,他仰头看见庞仰威悲道:“我的家人是你派人杀的吧?灭家之仇,我如今终于报了!”

    海丘到死也不能瞑目。

    他原以为死前会看见母亲的脸,或是看见族人的脸。

    但是没想到,他却看见了高家长子高士宁那张温和的笑容。

    还有许多许多,高家那些对他好的人,他们从不求回报,当他就如亲人一般的好。

    原以为会流芳百世,将他真正的名字使世人皆知,但到最后,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为奸细者,始终埋藏了真实的自己,永不得显露于人前。

    陆行墨骑马过来庞仰威身边,举目四望,海丘的人已经尽死了。

    他拍了拍庞仰威的肩膀,道:“侯爷节哀顺变。”

    庞仰威摇摇头,擦去眼泪,笑道:“如今大仇得报,我心中畅快得很,这还得仰赖你神机妙算,竟能推断出这禄菲等人设伏之处,用最少的人力来抓住他们。”

    陆行墨谦词一番,并不邀功。

    他也是占了前世的便宜,从上辈子被炸的营地,往四周寻找禄菲等人可能的藏匿据点,果然发现他们的行踪,便设了这个局,将他们一网尽。

    禄菲等人既死,陆行墨他们带来的兵将便开始收拾残局,有人拿来碎裂的玉玺给陆行墨看,陆行墨并不在意,道:“碎了的玉就不值钱了,随你们分吧!”

    肃孙只是国,玉玺用的也非上等玉料,此刻已碎得稀烂,众兵士一看,果然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便也随意丢了。

    那破碎的玉玺便随着黄土,埋在了地底,永不复见。

    ***

    且和亲队伍虽是一个局,但一切都按照应有之仪来准备,护卫宜芳郡主与其嫁妆的禁军就有三百人,另外因是嫁与北夷蛮王为正妃,北夷交付赎款后,老蛮王便也随着和亲队伍一同上路,只是并不同车,待到北夷才会举行婚礼。

    又另有五百禁军护卫那老蛮王与北夷使节,故而和亲队伍十分浩大,也无怪乎海丘深信不疑。

    赵芷萤沿路上经常看到老蛮王那垂垂老矣的孱弱模样,已是恶心呕吐好几回,连陪嫁的四个丫鬟百灵、画眉、雀儿、鹃儿都哭泣不止,她们这些丫鬟并不知道和亲只是作戏,因此俱皆悲叹自己未来的命运。

    赵永乐料定赵芷萤心思诡谲,只以为世上自己最聪明,一定不会相信和亲只是一个局,因此赵永乐让人故意安排老蛮王经常出现在赵芷萤面前,赵芷萤肯定会一日一日愈加烦躁。

    赵永乐又使人放松赵芷萤那一车的戒备,因此赵芷萤便发现,护卫们不会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在马车内,赵芷萤心里便有了想法,且越来越迫切想要实现。

    在出临城之前,京城来护送和亲队伍的官员们要启程回去,赵芷萤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若这时候不逃,出了临城,就要往北夷而去,到那时候她恐怕就逃不了了!因此赵芷萤心中的焦虑越来越重。

    赵芷萤趁戒备松散,命令雀儿、鹃儿两个丫鬟留在马车里,其中一人穿上她的衣服,假装是她,装越久越好。

    丫鬟们知道主子竟想逃跑,都慌张不已,谁想被丢下呢?于是雀儿、鹃儿抱着赵芷萤的脚哭泣,却被赵芷萤一脚踢开,她的眼里一点感情也没有,彷佛这些下人如同猫狗一般,怎样去死都与她无关。

    赵芷萤带着百灵、画眉两个丫鬟避着人,躲到要回京的官员的马车里,那马车是负责装行李的,并没有人坐,赵芷萤早先都看好了。

    百灵、画眉虽被赵芷萤带走,但两个人也惶恐不安,知道自己若是不能帮上主子,一定会立刻被抛弃!而且就算顺利逃跑,若是被发现,两人唯有一个死字而已,于是百灵、画眉俱都哭丧着脸,恐怕命不久矣。

    官员们启程后,到达途中的客栈歇息,赵芷萤便带着两个丫鬟悄悄下了马车,另寻别路逃走。

    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身上虽带了财物,但有时也需露宿郊外,赵芷萤想起庞书雁过装成流民进京,便也把自己跟丫鬟们扮成乞丐模样,满身狼狈,费了千辛万苦才回到京城。

    可怜她以为是靠着自己努力,才能从临城回京,但其实赵永乐早让人跟在她们后头,确保赵芷萤能逃回京城。

    赵芷萤无处可去,当然只能回端康王府。

    她算在父母面前哭闹一番,让父母送她到乡下或远方,隐姓埋名,去过低调富裕的日子,总比嫁给那老蛮王好。

    但还没走到端康王府,她在路上便被狠狠撞上,跌倒在地。

    她惊呼出声,吃痛不已,却听到上头哇哇大叫:“这不是宜芳公主吗?宜芳公主不是去和亲了?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难道是逃跑回来的?”

    赵芷萤心跳漏了半拍,怎么会有人在这里认出她来?

    她抬头去看,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因这人大吼大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她连忙爬起来想跑,但却被众人拦住。

    “不是为国奉献,自愿和亲吗?怎么就跑回来了?”

    “身上脏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自己回来的,那和亲怎么办?北夷会不会怪罪咱们大魏毁约啊?”

    “不是,就算不想和亲,当初为什么要自愿呢?这不是耍人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用惊诧与鄙夷的眼光在赵芷萤身上逡巡,赵芷萤只觉无地自容,这些话有如利刃一般狠狠刺中了她的心。

    兵马司很快来到,赵芷萤还松了口气,只要他们将她送回端康王府,父王总有办法保下她的吧?她可是公主啊!他们不是和亲只是作戏吗?那她逃回来,也不会害到北夷跟大魏的关系呀!

    但赵芷萤却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大牢里。

    并没有因她的身分有任何优待,身上穿的是粗糙的牢服,吃的是普通的牢饭,压根咽不下去,而拉撒只有一个桶,夜里还有许多老鼠的吱吱叫声,令她恐惧的不能成眠,是她过去当郡主时候不能想象的生活。

    她很快就崩溃了,又哭又叫,吵得牢头不得安宁。

    “我要见父王!我要见母妃!我可是宜芳公主,是皇祖父册封的!是不是太子指使你们欺负我?皇祖父知道我在这里吗?等我出去,我一定要去跟皇祖父告状!”

    牢头过来,恶狠狠地呸了声。“你逃婚害得和亲失败,大魏都因你没了脸面,如今外头都你自私自利,压根没把国家放在心上!还提你父母呢,端康王被你连累得降了爵,是皇上病中亲口下的圣旨,端康王教女无方,降为郡王,你的公主头衔早已被废,黜为庶人,你父母若想见你,早就来了,有你这样的女儿,就算是我也不想再看到!”

    赵芷萤错愕万分,她紧紧抓着铁栅,口中念道:“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和亲是假的,那我逃不逃跑有什么关系?父王不会不管我的!我是父王的女儿啊……”

    那牢头嘲笑她道:“你和亲是假的,谁会相信?但你逃婚是真的,听你以前名声还挺好,但现在外面人提到你,都要吐一口唾沫,你从前当郡主享受那么多荣华富贵,花的都是国库的钱银,国家需要你和亲,你竟敢逃跑,跟叛国有什么两样?你还留着一条命,已是对你法外开恩了!”

    赵芷萤仍是不敢相信,她大哭着敲铁栅,双手因太过用力都流血了,从前那优雅从容的郡主姿态,荡然无存。

    “让我去见太子!太子伯父人那么好,不会这样对我的!还有太子妃,她看到我这么可怜,一定会为我求情!你们快点去啊!否则等我出去,你们一个我都不饶!”

    那几个牢头哈哈大笑,并不理会。

    只留赵芷萤在牢房里呼天抢地,哭闹不休,但她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大牢里,再没有人回应她。

    ***

    原本若是赵芷萤没有逃跑,这和亲队伍会在与禄菲等人交战后,又重返京城,北夷蛮王会假意敬佩宜芳公主的忠勇,与之结拜为义兄妹,不但为和亲这事解了套,也会挽回赵芷萤的名声。

    但赵芷萤既然逃了,那就不必为她找什么借口,直接和亲因她失败,而庞仰威与陆行墨是另外取道与禄菲等人对上,最终杀死禄菲为首的肃孙遗族与死士。

    这时朝廷也公布了萧隆义的口供,他与冒充高士宁的肃孙奸细海儿合作,又得北夷两个王子收买,出卖庞仰威,又贪权敛财等等,众人才明白,都是肃孙奸细从中挑拨大魏与北夷两国关系。

    而那背后主谋便是肃孙皇太子妃禄菲所为,人既已诛,奸细一事就此荡平,不必再担心还有死士流窜。

    萧隆义通敌叛国,弟弟萧隆江在兵部多有暗助,因此两家人即刻问斩,两家外三族内被判流放,以警世人。

    问斩当天,刑场上血流不尽,值得一提的是,因萧家兄弟的家眷素有豪奢狂傲之名,因此连同女眷一起判斩,并不留情。

    萧家母女自然在列,萧吟月到死之前,都不敢相信自己落得被斩首的下场,带着无尽的遗憾死去。

    大魏内政一旦解决,与北夷的问题就浮上台面来。

    北夷蛮王与使节们又被带回了京城,对此他们抗议多次,以为可以因配合大魏捉捕奸细而被放回北夷。

    但追根究柢,这肃孙奸细乃是因北夷而起,北夷灭了肃孙,北夷的两个王子又买通萧隆义,骚扰边境,掠夺财物,最重要的是,庞仰威曾北夷屯兵三十万,意图侵略大魏,这是事实。

    章平帝久病挣扎一些时日,还是敌不过病魔,离世之前,他最放不下北夷想要侵魏的事,握着皇太子赵承元的手,叮咛他不可放任北夷坐大。

    赵承元含泪发誓,定会完成父皇的心愿,章平帝才闭了眼睛,溘然长逝。

    章平帝既驾崩,众臣跪求皇太子登基,皇太子顺应天命而继位,宣诏明年改年号为光宁。

    封太子妃梅簪雅为皇后,长女赵永乐为明珠公主,长子赵弘祺为皇太子。

    光宁帝在此前代行国事,便已初展威仪,不似赵永乐所经历的前世,这辈子因着弟弟赵弘祺顺利降生,国本稳固;又有庞仰威此等先帝宠臣,全力支持新帝,庞仰威在京本就有许多文官人脉,也正因如此两辈子萧隆义与海儿才急急欲除之而后快,庞仰威实是大魏文武官员的定海神针,他的政治倾向是许多人的指标。

    且光宁帝做太子时就礼贤下士,待官员们十分亲切,因此继位过程非常顺利,且有了底气的皇帝,政施令行相当顺畅。

    光宁帝继位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秉承先帝遗旨,预备出征讨伐北夷。

    庞仰威亲证北夷屯兵三十万想侵略大魏,若不除北夷,大魏后患无穷,庞仰威又从北夷带回其国舆图与行兵草稿,因此光宁帝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临城副帅尤吉为副将,临城驻军参领陆行墨升任正二品临城右翼前锋统领,协同作战。

    集结大魏军队十万人先攻,四十万人预后,押北夷蛮王与使节们于阵前,斩之为祭。

    北夷对大魏的征伐几无还手之力,就算本来屯兵三十万,但那是等新任蛮王确定后才要做的事,现在北夷王宫还一团混乱,没有领袖,意见纷杂,众王子只得各自带领愿意追随他们的兵士,迎击大魏军队。

    但大魏军队所过之处,皆是轻取而胜,庞仰威斩杀大王子,陆行墨又找出那两个与萧隆义、海儿勾结掳掠庞仰威的王子们,亦是即刻诛灭。

    其余的王子们无力阻挡,只得投降。

    根本无需预后的四十万人,只庞仰威率领的这十万人,便屈北夷于败地了。

    北夷心翼翼地提出割地赔款、缔结和亲等条件,光宁帝直接拒绝了和亲之事,因北夷距离遥远,土地大多贫瘠,人口又野性难驯,光宁帝采取庞仰威的建议,分封北夷诸王子就地为王,称大魏皇帝为皇父,每年必须岁供,大魏朝廷派节度使协同管理,三年一任。

    第一任节度使,本要任命庞仰威,但庞仰威以年老为由,身上又有旧伤,推辞不受,表示只愿回京与女儿共享天伦之乐,光宁帝无法,便派尤吉接任节度使。

    庞仰威升爵武国公,另赏赐金银等物。

    陆行墨升任临城副帅,加衔从一品振威将军。

    征夷的将领们凯旋回京时,场面浩大,声势惊人,京城狂欢了整整三日。

    光宁帝才刚继位不到一年,就有此创举,这个时代的人都见证了历史,如何能不高兴呢?

    新任武国公家中门庭若市,独生女庞书雁百家求娶,不可细。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有如天才一般的新任振威将军陆行墨。

    不但是临城副帅,还身兼平阳侯世子的身分,他甚至才将要二十一岁而已。

    这样的身分竟然还未娶妻,又听陆行墨本人丰神俊朗,秀逸超群,引得京城未嫁的闺秀们倾心不已,平阳侯夫人被听亲事的人多次骚扰,甚至娘家诚敬伯府都厚着脸皮想将姑娘塞过去,平阳侯夫人因此累出病来,只得又闭门谢客了。

    便有那恨嫁的人家造谣平阳侯夫人作为继母阻挠元配嫡子的亲事,得绘声绘影,都为陆行墨抱不平。

    作为当事人的陆行墨,坐在博香楼的二楼厢房里,眼神带着哀怨,望向面前一派悠哉的赵永乐。

    “公主殿下对于咱们的亲事为何一点都不着急呢?”

    赵永乐一脸无辜,笑道:“我自己如今也一身腥,许多事要处置,总得按顺序来吧!”

    原来光宁帝封长女为明珠公主后,便命礼部修建公主府,这是情理之中,但有争议的是,光宁帝竟下令公主府按照亲王府规格而建。

    这是自古未闻之事,便有宗室耆老与御史们纷纷弹劾。

    只那时候伐夷之事更为重要,众官员忙着讨论军政的事情,都抢在每日朝会提出自己意见,若还要分神去反对公主府的事,不但浪费时间,还悖逆了新帝,何苦来哉?

    反正就是光宁帝宠爱明珠公主,想盖个好点的房子给女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况且当时皇室以日代月,帝后与公主太子应服二十七天国丧,但明珠公主自愿继续戴孝三月,对此众人皆赞叹不已,明珠公主的名声正好,好像也没必要特意去反对这事。

    也就剩一些古板的宗室长辈继续吵闹,赵永乐便推鲁嬷嬷去对付他们,鲁嬷嬷见自己服侍的主子竟有此殊荣,只怕是古往今来最为尊贵的公主了,鲁嬷嬷高兴还来不及,非常主动地去与宗室们吵架,就只差没撸起袖子起来了。

    陆行墨虽被升任临城主帅,但光宁帝给假一月,因此还待在京中,他想在任期前敲定婚事,反正临城有田松做主,也不必担心北夷,他没有回临城的必要了。

    “我与皇上早就谈好细节,只等公主点头,便可昭告天下,公主如此拖延,莫不是又要始乱终弃……”

    赵永乐摀起耳朵,粉面含羞,骂道:“就让你别再那四个字了!……等等,你何时跟父皇谈好细节了?谈了什么?”

    她放下摀住耳朵的手,扯住陆行墨的袖子,满脸好奇。

    她这些日子会对婚事迟疑,自然是因为陆行墨在征夷之战上表现得太杰出了,有如战神再世,她不免对陆行墨成为驸马一事有所忧虑,成为她的驸马,就是剥夺了陆行墨的才能,使他后半生碌碌无为,这样真的好吗?

    但陆行墨却一再催促婚事定下,也不知何时跟父皇密谈的。

    陆行墨神秘一笑,只:“公主殿下很快便会知道的,反正我的行李已经搬进新的公主府了,公主殿下想退货也无法,我这辈子可是赖定您了!”

    赵永乐目瞪口呆,她都还没搬进公主府,这未来的驸马爷却迫不及待已经将家私塞过去了,这合理吗?

    两人不免又斗嘴骂俏一顿,赵永乐还是没逼问出来,陆行墨究竟与父皇谈定了什么。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陆行墨上了道折子,语气诚恳,表示欲为明珠公主驸马,按照大魏祖宗规矩,辞去临城副帅此一实职。

    这道折子不但震惊了朝廷,也让满京城哗然不已。

    更令人震撼的是,光宁帝欣悦允奏,同意陆行墨辞任临城副帅,并拟了圣旨,称道明珠公主慧中秀外,恭俭明义,才能在男子之上,公主大婚,应举国同喜,加封明珠公主军需按察使一职,大婚一年后,得赴各省巡察军政,视同钦差,有查贪斩罪之权。

    圣旨一出,众人都吓傻了。

    公主封为按察使,不,公主参政,闻所未闻,大魏几百年来从不曾有过这种事情。

    祖宗规矩便是防止公主驸马乱政,才禁止驸马有朝廷实职,现在倒好,驸马不参政,但公主直接领了武职,这象话吗?

    但光宁帝与陆行墨早就为推动此事,悄悄做了许多,宗室朝官早已拉拢不少,有人想让武国公出面反对,但武国公对此笑呵呵道:“许多女子才能本就在男子之上,为何不能参政?我瞧我女儿聪明过人,也想让她参加科举呢,明珠公主作为天下女子表率,鼓励更多聪慧的女子为国奉献,有何不可?”

    得了,这个女儿奴竟然也是赞同光宁帝的,众人气馁不已。

    朝堂上的纷争一时半刻没有停止,但明珠公主与陆行墨的婚事却很快定下,筹备三月,明珠公主风光下降,京城许多闺秀咬帕垂泪,那个年轻俊俏的公子当驸马爷去了,她们可争不过堂堂公主殿下。

    随着时间过去,众人也渐渐明白过来,或者是服自己,光宁帝让陆行墨当驸马,可又舍不得他的军事才能,因此将头衔封在公主身上,陆行墨跟着公主巡察天下,实则是陆行墨可以继续施展本领。

    如此也不违背祖规矩,公主驸马不得参政这条。

    于是大婚后一年,如胶似漆的明珠公主夫妇,便带着一队精锐护卫,云游天下去了。

    陆行墨实现了他对赵永乐的誓言,要与她一起到京城以外的地方,看遍大魏风光。

    而赵芷萤被关在不见天光的监牢里,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

    端康郡王夫妇一次也没有来探望她,赵芷萤从哭闹不休到阴沉以对,起初她一直等着赵永乐,因为她终于明白过来,是赵永乐对付她,赵永乐发现了自己以前对她做过的事情,所以要报复她。

    既然如此,赵永乐肯定会来向她耀武扬威,那么她可以各种装可怜,或是假作颠狂,让赵永乐放下戒心,总有一天,或许还有出去的机会。

    但当她蓬头垢面,剥着一个冷硬的馒头吃的时候,听到牢头们闲谈:“明珠公主真是厉害,当了军需按察使,跟驸马爷一起开开心心游历天下,还巡视各地军防,再也找不到像明珠公主这样特别的公主了吧!”

    赵芷萤的馒头掉到了地上,她连滚带爬,过来扒着栏杆,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沙哑喊道:“赵永乐她怎么了?她怎么可能当什么按察使?”

    那些牢头见是她吵闹,过来了她扒在栏杆上的手一下,赵芷萤吃痛惊叫,但仍不肯放手,不断追问那些牢头。

    她不相信,赵永乐不是想报复她吗?怎么不来看她呢?

    难道,赵永乐根本不在乎她?

    不……不可能……

    那些牢头嘲笑道:“这不是当初那个‘宜芳公主’吗?你若不逃婚,现在还是个公主呢!果然人各有命,本不该是你的,强求也是无用,你现在沦落到这里,明你命里本该如此吧!”

    赵芷萤不愿相信,她毕生所追求的事,就是踩着赵永乐,成为真正的公主。

    但到头来,她才发现,赵永乐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于是赵芷萤疯了,不是作戏,她整日在监牢里又哭又笑,喃喃自语:“我是公主……我弟弟是皇帝……我就要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