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完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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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灾劫过后的泰德村变得安静了许多,半数的蛊虫都没能逃过饕餮的血盆大口。村民虽从劫难中脱离,但人心未定,许多人仍旧对当时之事心有余悸,更别提附近被征过壮丁的村落。

    神庙中也冷清了不少,好些祭司在赤控制泰德村前便与圣女一同迎战,半数牺牲。之前叛变事件中没来得及处置的祭司全倒向赤的一方,事后总算被好好清算。圣女这一回没有再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直接将他们赖以生存的灯蛊入药,一来要了他们性命,二来也将制出来的药分给了受到影响的村民。

    只是慕颜情一直没有醒来。

    探魂蛊从枕鸢鼻腔中艰难地爬出来,抖了抖翅膀,跳到圣女指头。那羽蛊沾到圣女的皮肤,前面的两片羽触闪了闪,在饲主的指尖转了半圈。圣女点了点头,将羽蛊收回到蛊袋之中,这才站起身来,将能稳定神魂的药香燃起,走出门来。

    云鹤行一见圣女出来,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

    圣女一边掩上门,一边回答道:“如今还留在这具身体内的那部分魂魄,被术法反噬而损伤,一时半会清醒不了不,恐怕很难继续停留在这具身体之中。”

    “何为部分魂魄?”云鹤行问道。“她不是也用了夺舍之法?”

    圣女顿了顿,用帕子捂住口鼻,咳了两声,“这姑娘如今这般并不能叫做完全的夺舍,若我没猜错,她应当是留了一丝魂魄在原本的身体中,不至于让身体腐败。但是若不早日救治,只怕这部分魂魄也要烟消云散。”

    “连魂灯都延续不了她性命吗?”

    圣女摇了摇头:“这具身体早已经死了,血脉停歇,灯蛊是不吃死去的血肉的。唯一能试一下的,便是让魂魄离她的身体近一些,看看能否回到原来的身体当中。”

    “好,我猜她的身体应该还在南淮都,我即日启程,送她回去。”云鹤行蹙着的眉微微舒展。只要知道还有一丝生机便好。

    然而圣女却阻止道:“不,你不能走。戚公子的固魂阵如今彻底消散,又遭对方夺舍,魂魄不稳。唯有你能长久地保护他的魂魄不被彼界侵扰。”

    云鹤行愣了一瞬,心领神会地沉默了。

    “云公子请放心,你们救我族两次,这份恩情此生不忘。慕姑娘的事,还请让我们尽一份力。我会请祭司护送她回到南淮都,你可等戚公子恢复之后再启程。”

    云鹤行觉得这不失为是个好方法,朝圣女抱拳道:“那就有劳圣女了,我也会给陈爷爷修书一份,请易游阁接应。”

    “不过事,何足挂齿。我这就去准备,越早出发越好。”圣女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提醒道:“云公子,之前我便提过,精血内含阳气最盛,可帮助戚公子抵御彼界吸引。不过总是放血对你身体也有损伤,我想来应当还是夫妻之事最为妥当。”

    云鹤行没想到圣女还想到这一茬,虽然对方至少可以当自己祖奶奶了,饶是如此,和圣女谈论这事还是让他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本来没想应这一茬的,谁料到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可把他给吓了一跳:“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刚转过身去,想把浮苏的耳朵捂上,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被圣女给抢先了:“让云公子渡精血给你,压制你体内至阴灵力,以免再误入彼界。”

    云鹤行见浮苏还想开口应圣女的话,赶紧了个哈哈:“浮苏,圣女还特意给你点了安魂香呢,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了?”

    浮苏被他得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

    圣女显然看穿了云鹤行那点心思,抿嘴一笑,宽慰道:“云公子且放心,再好的安魂香,都没有云公子的灵力好。若是不介意,二位也可四处走走,容我先去操办慕姑娘之事了。”

    慕颜情的事情自然是拖不得的,云鹤行又朝圣女道了谢,牵起浮苏的手,往神庙外走去。

    浮苏没有拒绝,又担忧地回头往圣女离开的方向望去,回过头来低声问云鹤行道:“师姐怎么样了?”

    “圣女会派人送她的身体回易游阁,希望一切平安就好。”

    “圣女自己也受了重伤,如今竟然凡事都要依赖于她,不知她身体如何……”

    云鹤行若有所思地看了浮苏一眼,浮苏方才的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但平淡之中又有一丝波动。若是放在往常,浮苏极少将他的担忧放到嘴边。可如今不同了,没了固魂阵的浮苏,不再是缺乏感情的木头,他成了人,与他一样,同思同忧。

    三月的南淮都是繁华而浪漫的,且不隔岸的杨柳似少女般婀娜,玉来湖畔的玉兰和桃花争相爬上枝头,香气盈盈熏得游人沉醉不归。入春天气渐暖,玉江上的画舫又渐渐多了起来,各舫的歌姬和琴师各展本事,引来一波又一波的文人墨客和商旅一睹芳华。

    仿佛之前各地那阵短暂的地震压根儿就不存在一般,一切其乐融融。他们自然不知,到底曾经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亦或是他们也不在意。

    有曲儿听,有美酒饮,便已足够。

    来往的客商倒是给云家铺子带来了不少消息,有兆阳的那尊金像还是那么灵,道观分出来的药果真能祛毒退烧,包治百病;也有闵洲那边之前得了怪病的人倒是醒了不少,城里闹鬼的传闻好像不是很多了;或江阴好像又传出文茎的故事,但有了上回吃了以后疯掉的教训,这会儿猎户进山都不敢碰那些长得像栗子的果子了……

    云鹤行听了也就笑笑,全当作新鲜事物来听。

    清明,云鹤行独自一人提着酒和食盒出城上山,给云璞初和谢莹莹扫墓。

    入春之后,墓前又变回青草幽幽的模样,云鹤行只是简单地拔掉长得过分高的那些,剩下的倒也留着,显得生机勃勃。

    他想爹娘应当会喜欢的。

    他将食盒里头的几碟肉菜端出来摆到墓前,又将竹叶青倾满两个瓷杯中。

    “往年看爷爷准备的菜肴,想来是爹娘爱吃的菜,今日我也就照葫芦画瓢。”云鹤行用火石点燃香,跪在地上给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将三根香插入泥中。祭拜完了,他拍了拍膝上的土,将那青草压弯,坐到墓前。

    “爹、娘,我终于为你们报了仇。”云鹤行注视着石碑上的名字,“我原以为,我下刀的时候,心里一定诸多想法,没想到我却什么都来不及想。我杀他时,心里竟没有想到你们,我是不是很不孝?”

    云鹤行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南疆回来,他常常会想,若比嫉恶如仇,他也不输他人,为何当时手刃瑶赤,心里却半点快感都没有?

    山岚轻响,不知是不是代替墓里的人在回答他,又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罢。林间潮湿的水汽落在墓前人的皮肤上,像安慰的亲吻,请他不要难过。

    “爷爷与陈爷爷去了阜阳,铺子的生意这十几日全让我来理。听陈爷爷,爷爷以前年轻的时候,特别爱走南闯北。他放在书房里的游记有好几大册子,可见一斑。这些年为了我,也是委屈他了。”

    他边着,边将父母名字里的灰一点点擦掉。

    “其实我心里明白,虽然我是替你们报了仇,但以我的能力,单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杀死瑶赤的。我也总是在浮苏面前,我要保护他。可我知道,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才足够让自己强大得能保护身边的人。”

    “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从一而终地走下去。爹、娘,总有一日,我要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

    酒杯在他手中倾斜,馥郁的酒水洒落在墓前,醉倒一片草色。

    云鹤行再次跪在墓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将菜肴逐一放回到食盒中。

    “下一回再来看你们,儿子今日先告辞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墓的方向,常人眼中的远处林间是一片薄雾,然而兴许是木灵躲在盘根错节之间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可惜云鹤行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与常人无异,因为玉玦和白渊都暂时寄宿在浮苏那儿。

    云鹤行收回目光,一步一脚印地往山下走。等绕过林子下到山道上,一抬眸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正站在他的马侧,牵着自己的马等他。

    浮苏大约是感受到了对方灼灼的目光,又或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心有所感似地抬起头来。

    他没等云鹤行问话,先开口道:“祭拜完我娘后,我去云家找过你,他们你出门了,铺子里也没人,我猜想你可以过来看令尊令堂了。”

    “刚来?”云鹤行将食盒系到马臀前,问道。

    浮苏摇了摇头,但见云鹤行没转过头来,又补充道:“不,来了有一阵儿。”

    “那怎么不上来?”

    “我想有些事情你会希望单独和他们谈谈。”

    云鹤行感激他不作追问,微微一笑,问:“你不会想要知道我和爹娘他们都些什么吗?会不会是在你的事儿?”

    浮苏与他一块儿牵着马走着,被他这般问道,忍不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又转向了他:“会想的。你会与他们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云鹤行见他脸上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他的回答抱有期待。浮苏毕竟带着固魂阵生活了十七年多,如今饶是固魂阵被解,许多习惯早已养成,比如他仍旧比较冷静自持;脸上的神情也不丰富;倘若无人追问,压根就不会滔滔不绝地出内心的想法。

    幸好云鹤行与别个不同,浮苏在他的面前,多少更柔软一些。也幸好只有他知道这独一份的殊荣,不然他在浮苏面前可就不是最特别的了!

    浮苏不知道云鹤行心里已经走马灯了,见他老久没有开口,不明所以地伸手去勾了勾对方的掌心。他不惹云鹤行还好,这如今都送到嘴边了,岂能让他一无所获地走?!云鹤行在对方把手抽回之际,一把将对方的手握住。

    “我跟爹娘他们交代,自从你固魂阵解了,变得更善解人意了,平日里连易游阁的事情也不忙活,倒乐意为我操碎了那颗玲珑心,着实是我云家的贤内助。我也是苦恼,还问了爹娘,不知千金做聘礼好呢,还是西海来的幽珠好。”

    “男子不嫁人。”浮苏瞥了他一眼,心知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不气恼。“但易游阁不介意多养一个你。”

    云鹤行大笑:“那可不成,我要是入赘易游阁,黄鼠狼该每天都被我气得掉头发了!”他一面笑着,一面却将浮苏的手抓得更紧。

    这山道上一个旁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一条路又长又短,幸与相伴。

    墓前的香才刚燃尽,新的香又被插进泥土之中。墓前好似还有酒香,地上烧完的纸钱沾上了露水,有些飘远了,但大部分的都还留在墓前,想来拜祭之人前脚刚走。一壶茶被放到青鱼的墓碑前,壶盖被掀开一角,好让茶香更好地透出来。

    那是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是春分刚摘的新茶。

    来祭拜的人给自己沏上一杯茶,把剩下的都留给他。慕颜情一言不发,站在青鱼墓前,一口一口地抿着茶。

    那墓碑是她请人刻的,刻的时候她才惊觉,青鱼姓什么,本名叫什么,她都一概不知。他也许就叫青鱼,也许还有别的名字。

    但这好似也没有那么重要,在她心里,他便是青鱼,青鱼便是他。再不会有第二个青鱼了。

    慕颜情因夺舍而受到反噬,她知道她的灵魂和枕鸢的身体一同被快马加鞭地送回易游阁,黄鼠狼差点都以为她要死了。她本来也以为她会死的,会去看看青鱼去往的地方。谁料到她仍旧还活着,只是魂魄受了伤,寿数自然也不会长,夜里总是容易梦魇。

    每每梦魇,回到青鱼死去的那一刻,她总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容的?

    可她真正想要问的,是——你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

    她见到太多被媚术蛊惑的常人,对于那些迷恋的目光总是不堪其扰。她曾经有想过,除却师父和师弟,可还有另外一人长了心,不被那些媚术所蒙蔽,看到真正的她?她终究是找到那么一个人,可她却没能对这个孩子再好一点。

    哪怕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可能,她也愿意对他更宠溺一些,更赞赏一些。

    慕颜情看见远处田埂上有农妇给丈夫送午饭,他们二人一相识便忍不住发笑,惹得她眼角有些发酸。可她不想哭了,担心眼泪会将那祛疤膏冲掉。那祛疤膏只有一盒,很快就要用完的。

    茶杯见了底,她蹲下身来,将那壶还温热着的碧螺春尽数浇到青鱼坟前。

    “今日我就不带酒了,你酒量不好,还是喝点热茶舒服。”她低声喃喃道。“易游阁接了委托,戚师弟走不开,这回只能我去了。那委托在兆阳,那地方你随云鹤行他们也曾去过,一来一回大概个把月吧。”

    她将倒干净的茶壶收好,站起身来,在青鱼的墓碑上放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玉兰:“回来我再来看你。”

    清风袭来,香气还是漫了开去,与燃香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

    ?作者闲话:感谢对我的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