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乔把丹送回家之后就走了,时间刚过正午,丹草草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了过去。他是被窗外传来的一阵军乐队的声音吵醒的,迷迷糊糊中摸过旁边的手机,时间显示下午4点半。他神智慢慢回笼,耳畔的激昂的进行曲旋律更清晰了一些,他揉了揉头发,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阳穴还有些一跳一跳的疼痛,他叹了口气,下床倒了一杯水喝干,探头从阳台往外望去,街上正走过一支游行的队伍,领头的正是一支6、7个人组成的军乐队,穿着红白相间的制服,脸上满溢着兴奋的笑容。参与游行的人脸上都画上了彩虹,还有人干脆用一条彩虹旗做成浴袍裹在身上。
丹有些出神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关上了窗户,走进卫生间简单的洗了个脸,套上外套准备出门。
仲夏节顾名思义,这段时间的雷克雅未克进入夏季,天光明媚,空气里满是从海面吹来的温暖咸湿味道。
丹骑自行车到港口的时候刚过5点,这艘船他是从一个老渔民手里租过来的,那老头患了风湿,很少再出海,但是又舍不得卖了船。丹刚到雷克雅未克那段时间天天泡在港口,他性格温和,愿意的时候很会讨其他人欢心,不出几个月就几乎跟着所有有经验的老渔民都出过海,顺带考了一个执照。拿到执照的第二天他就把船租过来,重新上了漆,把改换的零件全部换新,一个星期后就在港口做了登记,开始带游客出近海,海钓或者观景。整个夏季,他几乎都漂在这附近的近海,一开始的确欠缺了些经验,但好在他性格足够沉稳,也没出过什么意外。到今年夏天,来找他的客人有一大半都是去年的老客人。
今晚租船的就是去年来过的一对同性情侣。丹记得他们去年来的时候连续三天包了他的船,第一天去看了鲸,第二天第三天干脆就让他关了引擎,让船就这么飘在海面上,两人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丹同他们聊的话不多,但是从驾驶舱的窗户也足够看出那两人的亲厚。
他们出海很早,早餐和午餐都是自己准备,丹只需要把船开到指定的地方就没什么事了。他们有时候只是简单地聊天喝酒,有时候会下海游几圈,丹甚至见过他们自带潜水设备浮潜。但观察他们观察得久了,丹渐渐明白这世上所谓的灵魂伴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形成的,两个人能够在一起,要日积月累起足够的了解、信任和默契,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全然的包容和爱。
他想要得到那样的感情。
在他潜意识里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的时候,他就知道再多的不介意都是自欺欺人,如果真的完全不在意,他根本不会跑到这里。世界那么大,他完全可以走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冰岛是距离格陵兰最近的岛屿。
“嘿,丹。”码头上传来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
他把手里的缆绳抛到甲板一侧,转过头,脸上的微笑在看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变作了惊讶:“只有你一个人?”
码头上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典型的亚洲面孔,个子不算太高,黑衣黑裤,身上裹了一件薄薄的藏蓝色风衣,面容有些憔悴。
“你的伴侣呢?”丹把跳板搭上了码头。
年轻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微竖起风衣的领口,走上跳板来到了船上。
“差不多就开船吧,老地方。”
丹敏锐地从他话语中听出了些别的意思,没有再多问,收了搭板之后就进了驾驶舱,船的引擎突突发动,在港口里转了向,稳稳地朝西南方驶去,在海面留下了两道漾开的波纹。
年轻男人口中的“老地方”距离旧港不远,拐过西南方一个突出的岬角就到了。因为这附近海水不深,靠近岬角的地方暗礁丛生,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色,几乎没什么游客会过来。
丹把船停在礁石群边缘,海面很平静,风不大,夕阳悬在远处的海平面上,在他们面前铺开了一块金红相间的绚丽地毯。
那个年轻男人两手撑在船舷上,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的海平面。
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驾驶舱走了出去:“海钓吗?还是……?”
年轻男人微微转过头,丹在看到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时愣了愣,心下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不用了,我只是想来老地方看看。”
丹沉默着没有话。
“他走之前不希望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最好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过完下半生,如果真的找到了那个人,只要带到他墓前让他看一看,他也就能安心了。”
“所以……”丹迟疑着。
那个人笑了笑,拉开风衣的领口,露出了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玻璃坠子,做成了一个细颈瓶的形状,里面是一些灰白的粉末。
“这是……骨灰?”丹有些不确定。
男人笑了笑:“准确的,是他的一部分骨灰。我想着总要带他把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都走一走,这样他不会太孤单。所以今年还是老时间来了这里,包了你的船。”
“是……意外吗?”丹低声问。
男人摇头:“不是。其实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了。去年来这里的时候,他刚刚确诊淋巴癌。病程已经到了中期,医生建议尽快开始治疗。但是他想趁着有时间来外面看看,他还没看过极光,我们就来了这里。只可惜……最后我们也没能看到极光。”
“发生了什么事吗?”
“原本我们的计划是9月中旬到这里之后,在这里逗留几个星期,看一看火山和间歇泉,十月中旬去挪威,在奥斯陆看一看极光,就回去医院好好看病。没想到……我们到奥斯陆的第二天,他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
丹心下有些恻然:“然后你们就回国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其实在那之前已经有一些症状,只是我一直没发现。我们从冰岛离开之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吃止疼药,我不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什么程度,还以为他睡得很好。谁知道那是止疼药加安眠药的效果。他大学本科学的是药理,很清楚要用多少剂量,既能把疼痛控制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又不至于引起我的疑心。结果那天他在我面前毫无预兆地倒下去……”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终于抑制不住,两只手撑住了额头。
丹把手轻轻放到了他肩膀上,什么都没。
半晌,男人像是压下了一些翻涌的心绪,勉强抬起头:“那之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他每周按时到医院治疗,可是病情还是一天一天严重下去,到最后不得不住院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对他的结局有了一些预感,我眼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的事,巨细无遗,却没有办法阻止他,没有办法骗他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不需要这样的谎言,我也不需要。
“其实一切都很快。从他住院,到他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月。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他走的时候没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男人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将近8点,夕阳斜斜地挂在海平面,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如血一般的余晖。
丹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不能表达出当事人万分之一的哀痛,什么都没,目光投向已经变作深蓝的海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良久,他轻声开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男人转过头:“您问吧。”
丹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如果,我是,您将来遇到另一个人,您还有没有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重新开始?”
男人的眼神也投向了远处的海面,顿了几秒才开口:“不一样的。”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我知道他希望我过得好,但那是不一样的。”
那一刻丹只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狠狠扯了他一下,整颗心就这么被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他们返航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10点,后半夜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话,各自占据了船舷的一边,想着各自沉不见底的心事。回到港口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这个时间夜钓的游客没那么早回去,出海也不是最好的时间,港口一片冷清。
丹把船拴好就和那个男人一起朝外面走去,门口港口管理员的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隐约传出一阵活泼的音乐声。两人在大门开口分别,丹的自行车停在一边,那个人住的酒店离这里不远,他算走回去。道过别之后,男人罕见地停了停,接着往前迈了一步,抬手松松地抱住了丹:“今天谢谢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这个拥抱转瞬即逝,他的声音也很轻,松手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丹站在原地怔忪了一会儿,眉眼沉郁,刚转过身,路灯下一个半隐在暗处的人影就吓了他一跳。
“奥古斯特?你怎么会在这里?”丹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奥古斯特没有话,从暗处走出来,他个子原本就比丹高一些,这段街道有一点微微的坡度,他站在上坡处,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丹:“你去哪儿了?”
丹有些没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我带客人出海了,怎么,你找我有事?”
奥古斯特上前一步,语气里带上了些怒意:“你今天中午状态那么差,听昨晚还在酒吧架了,这种状态能出海?”
丹原本都忘了昨晚的事,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自己昨晚做的事,又担心奥古斯特知道了他揍那群人的原因,恼羞成怒之下干脆转身准备离开:“如您所见,我带客人出海而且安全回来了,如果您没有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奥古斯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就算不想和我话,也得把身上的伤处理好。”
“我好得很。”丹嘴硬,试图挣脱。
奥古斯特手劲丝毫没有放松,另一只手在他伤到的那边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看到丹明显皱起的眉头之后,松开手,语气沉了下去:“你好得很?”
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干脆不再反抗,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无所谓:“既然您这么坚持,那去哪儿?我家?还是您的酒店房间?”
奥古斯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轻佻的语气,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顿了一会儿才简单地开口:“酒店。”着拉着丹的胳膊,绕到旧港旁边的停车场,把人推进了军用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