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命,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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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之中,遮天大树笼出一环环幽暗的浓荫。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像是催命的音调,忽高忽低,令人心中发慌。

    一片不算宽敞的灌木丛里,一红衫女子立于正中,双手交互于身前,十指之间夹着泛着寒光的银丝,粘稠的鲜血自上方缓缓滑落,落在地面泥土之中,一部分被潮湿土壤疯狂汲取着,另一部分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她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圈看不清面容的尸体。他们的衣衫皆已破烂褴褛,是被锋利的锐器所划破,自伤口处凶猛喷溅而出的鲜血正顺着衣料之间的缝隙向外渗着。

    他们一点点失去呼吸,躯体渐渐僵硬,身下搅成一团的血液逐渐凝固。

    虞芝的脸上不知何时被溅了几滴鲜血,原本显得苍白的肌肤倒是被这几抹艳色暖了起来,衬得她容色更加妖异,与她上挑的眼尾融在一处,顿时有了几分勾魂摄魄之感。

    只是可惜,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已闭眼了。

    她纤长细白的手指轻抚那冰凉而坚韧的绕雪丝,食指微弯,轻轻在上面勾弹,发出悦耳的轻响。声音绕过林叶传至远处,逐渐变成了尖锐的悚声。

    血腥味沿着地面蒸腾而上,愈发浓郁。虞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若嗅到花草芬芳,露出了一个极为愉悦的神情,甚至有些沉醉。

    她双目微阖,轻声感叹道:“云根之水……在云河啊……”

    良久,她才甩了甩衣袖,掸去方才斗中不慎沾上的灰尘,将眼角的鲜血拭去,踩过地面的尸体,离开此处。

    -

    思索着追寻了许久才得来的消息,虞芝半倚在宽敞无比的坠云舟之上,以红绸覆目,遮蔽着过于耀眼的日光。

    她的身边是云海翻涌,脚下是凡人无尽。

    清风拂在脸上,吹动她垂在身侧的长发。时不时飞鸟穿过,带着扑哧着翅膀的响动。

    静谧舒适的惬意环境令她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陷入了黑暗浓稠的残酷梦境之中。

    梦里的她仍然是太清宗长老捧在手心上的亲孙,幼年时的经历与梦外的她如出一辙。只是在梦里,修真界大劫,生灵涂炭,包括她自己最终也会修为尽失、身死道消。

    唯有一人在最后关头出现,扶大厦之将倾,将修真界从那场劫难中挽救。

    那人便是谢朝兮。

    他年幼时毫无修炼天分,受尽凌.辱与欺压,却一夕之间变成了惊才绝艳之徒,从此一路修行畅通无阻,那些传中的天之骄子们在他面前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这人落魄时饱受磨砺,成名后却心存善念,对那些欺压他之徒统统宽恕过往罪行,活像个菩萨。

    ——他也的确不是人,而是所谓的天道化身!

    睡梦中的虞芝嘴角带上嘲讽的笑意,对这以德报怨的做法极为反感。她一向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如谢朝兮这般的人、这般的道,一向是她最为不屑的。

    天道又如何?

    天道就能逼人一心向善了么?

    盖在眼上的红绸随着她的偏头滑落,露出被遮住的容颜。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似是被谢朝兮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弄得连带梦境都一起抵触了,她悠悠转醒。

    尚未等她意识回笼,睁开眼,便听到一道冰冷的声音:【此为汝之命数。】

    虞芝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法器上唯她一人在此。

    “你是谁?“

    【吾之身份,汝无需知晓。】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汝只需记住,唯有谢朝兮能救汝于苦难与死亡。】

    似是能看清她面上的不屑之色一般,那声音继续蛊惑一般地对她道:【命数如此,谢朝兮乃唯一变数,唯一生门。】

    虞芝那双明艳的眼对着日光,恍若有光彩从中溢出。她出的话极为张扬放肆:“谁也不配做我的变数。我的命,我了算;我的生门,我自己开。“

    见改变命数都不能诱惑她,那声音变得阴沉可怖起来,也不再装模做样:【你若是不帮着谢朝兮成仙,重为天道,等待你的可就不是修为尽失,尸骨无存那般简单了。】

    充满威胁的话令虞芝眸中染上几分好奇。

    她饱满的红唇勾起,露出一丝笑意:“哦?还能更惨?”

    【你若是不按我的做,等待你的——只有魂飞魄散!】

    “呵。”她发出一声轻笑,看向几乎望不见穹顶的天空,“魂飞魄散?那是什么滋味?我倒是想尝尝呢。”

    -

    太清宗坐落于太清山上,常年云烟缥缈,隐于浓雾之后。

    一破空而过的飞行法器速度极快,将雾气驱散,青峦叠翠俱被一分为二,遥遥向身后而去。

    瞬息间,太清峰顶便出现在眼前。

    到了禁空法阵的范围内,虞芝将坠云舟收起,一跃而下。灵力在足底环绕,将她轻轻托起,缓慢地落在地上。

    赤红色的裙摆被足下升起的风吹得翻飞,飘扬在空中,鼓出猎猎的响声。

    虞芝朝着前方走去,容色冷淡,对周围喊她“师姐“的弟子们看也不看一眼。

    她住在绛霄峰上,此峰偏僻,离宗门正门极远,她嫌麻烦,便取了另一条道。

    这条道需通过宗门外门院落。外门弟子担了个弟子名头,但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杂活,便是与杂役也相差无几了,是以能入内门的弟子都不屑于与他们往来,加上外门弟子本就忙于干活与修炼,更没多余的时间在院子里头待着。

    平日里这儿人流不大,今日一路这么多弟子,虞芝心中还有些奇怪。

    但她并无过多的好奇心,何况她此刻虽然面容平静,但心中已被那预知梦弄得思绪万千,只想速速回房梳理一番。

    可惜事与愿违,今日她为了躲懒选了这条道,就注定会有旁的事让她将省下的东西还回来。

    转过弯,面前是一层又一层的人。这些外门弟子围成好几圈,叽叽喳喳,嘴里不时吐出两句污言秽语。

    见到一袭红衣的虞芝,他们不约而同住口收声,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腰间仍在作响的璎珞,面色立变,低下头给她让道。

    虞芝这会才看清里头何事。

    一个青衣弟子趴在地上,黑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具体模样。因着被□□脚踢,那身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都在这样的斗中摩擦得皱起来,红黑的血迹与肮脏的脚印在上面交杂,显然是外门弟子之间的斗殴欺辱之事。

    太清宗每十年会有一次收徒,数不清的少年少女爬上山来,只求问道长生。里头自然亦有根骨不俗,品行绝佳的孩子,自此便会被带入宗门,收为弟子。

    只是这样的机会十年方有一次,能被选中更是万里挑一,极看运势。不少人便了外门弟子的主意,虽然被召过来只是当个供人使唤的杂役,但若是得了贵人青眼,难保不能进内门一看。

    抱着这样心态来到太清宗的弟子不计其数,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年岁渐长,细纹渐生,他们还是只能干着低人一等的活计,心态自然就被磨坏了。

    欺负新人成了他们唯一能寻到的乐子。

    此时这倒霉的新人便是谢朝兮。

    注意到虞芝之时,那些挥拳踢腿的外门弟子便停了动作。虞芝腰间的璎珞太过明显,即便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传中的师姐,却也立刻联想到那些有关她的心狠手辣的传言。

    这种教训新弟子的事本只是院子里的闹,不会有人关注他们。

    但今日竟被虞师姐看到,也不知是否会被责罚。

    领头的那名外门弟子显然对虞芝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这会见了她那张明艳的脸,不敢直视,身形微颤起来:“虞师姐,这弟子初来外门,不懂礼数,弟子这才教训一番。不想竟拦了师姐的路,师姐恕罪。“

    完他侧开身子,希望虞芝莫要与他们计较,赶紧离开这儿才是。

    另几位弟子顺着这人的话朝她道歉,冷汗自额角滑落,气氛凝滞。虞芝冷眼看着,扫了他们一眼,抬腿便要穿过人群,走进原本被这些人挡住的院门。

    见她的确不欲多管闲事,那些外门弟子才微微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被欺负的这名弟子恰好挡在院门处。他身形极为修长,堪堪遮住整个入口。

    虞芝自然不可能为他绕路,面不改色就要自他身上跨过去,迈入门中。

    却被人捏住了脚腕。

    皮肤上传来陌生的触感,她心中一惊。

    她好歹也是筑基期修为,竟能让一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近身。即便她这几日奔波劳累,心事繁杂,也不该如此。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朝那人投去一眼。

    谢朝兮已来了太清宗外门一阵子,遇到的到处是要对他立规矩的“师兄师姐“,今日之难不过是这些日子的缩影罢了。

    他在凡尘俗世游荡十数年,所见之人,所晓之事实在太多,但这一切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波澜。于是他走上了太清山,寻了这条求仙路。

    只是所谓的修士与凡人无甚差别,见他孤身一人,身后亦无靠山,他们便凶相毕露,将能夺走的统统夺走。

    甚至于以拳脚发泄自己平日的不满。

    不论是饭菜被翻、被褥被泼湿,还是灵石被抢夺,谢朝兮都不放在心上,甚至隐约觉得他们有几分可怜,连带着心中那股难以言明的感觉也愈发浓重起来,压在心里多了几分难受。

    直到他听见那间断起伏的璎珞响声。

    如泉水般清越绵长,又如金磐般短促有力。

    他浑身疼痛,趴在地上,只有眼角余光能看见一袭艳艳如火的红衣,随着它主人的走动,滚着银丝的裙摆微微扬起,隐约能看见光洁细腻的肌肤。

    分明并未看见那人的面容,但他的脑中已经勾勒出这样一张脸来。

    眉目精致如画,定然是浸淫绘技多年的画师仔仔细细、一笔一划认真落于纸面,那双眼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随着纤长浓密的眼睫轻眨,琥珀色的眸子之中便会酝酿出摄人心魄的光彩,如同细密的刷子在心头勾着。

    那瓣嘴唇定会是柔软泛着粉色的。若是指腹在上面用力按压,便会变成艳红色。等到笑起来时,又会是张扬明丽的、毫不收敛的、美而自知的。

    但他却自始至终没能听见那把嗓音,他想不出,那会是轻柔婉转的,还是妩媚动人的。

    唯有玉石相击声离他越来越近。

    三尺、两尺、一尺……到他的身上。

    这段距离仿佛是跨越万年,又像是不过一个眨眼。谢朝兮只知道,他那颗始终平缓跳动的心就在这一刻猛烈地贲张起来,连带着他全身经脉之中的血液都开始翻涌,有一股冲动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抬起手来,紧紧攥住了身上那人的脚踝。

    ——或许只为了看一眼那人的容颜与自己所描画的是否相似,又或许只是为了听一句她的声音。

    这样的好奇是他从未有过的。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份忽然出现在心中的情绪,他也要做些什么,不辜负自己这颗开始猛烈跳动的心。

    触到实感的那一刻,他忽地知晓,那股久久压在心头的异样之感,那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原来是——

    无尽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