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谁能决定替别人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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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密林中,树木葱郁高大,在烈日下开辟出一片清爽凉意,令人流连忘返。

    只是这儿却不如看起来那般清净。若是有人在原地多站一会,他脚下的土地将会寸寸碎裂,黄沙转而覆于其上,结实的地面也变作柔软不平的峭壁,只一愣神,便会从悬崖之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不留全尸。

    虞芝冷眼看着冲进下方幽密林之中的谢朝兮。他修为低微,灵力更是少得除了炸几个灵石便做不了什么了,这会却硬生生闯进一片迷雾幻境之中,想要将那对姐弟拽住,不让他们跌入死亡的深渊。

    他从云舟之上一跃而下:“师姐,救焚拯溺、扶危济困,当是我辈之则。”

    虞芝仰头将手边玉杯中的清心露一饮而尽,接着将一整个银壶砸向谢朝兮,速度快得令他避无可避:“师弟还是清醒些吧。”

    金属质地的壶身与肉身相撞,发出闷沉的响声。摇晃使得里面的明露溢出几滴,洇染在少年的胸口衣料之上,青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深了些许,一团团的,如渗出的血迹。

    跃至半空、被撞到的谢朝兮身形不稳,不得不单手接住银壶柄,摇摇晃晃朝着那片密林落去。

    只是眨眼间,他便消失在了虞芝眼前,连带起的风都归于平静。

    “幼稚。”

    虞芝一挥衣袖,站起身来。她将灵力聚起,就要控制着坠云舟往绛霄峰去。好不容易遇上一回宗门没有禁制,可不得多飞一会,省几步脚程?

    可惜还没等她的云舟掉头,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去救谢朝兮。】那声音命令道。

    虞芝岂是言听计从的性子。她丝毫不惧,将曾经听过的话重复一遍:“天道岂是我能杀的?哪轮得上我去救。”

    她当初用上十成力也没能将谢朝兮杀了,今日不过一方幻境,又能出什么事?何况,这人若是真死在了这幽密林之中,那才是正合她意。

    而且,她还发现另一件事。

    “似乎谢朝兮在的时候,我从没听你出声。”虞芝道,“你莫不是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虽是问句,可她却像是已经肯定了答案,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回答。

    她继续推测道:“他如今这般弱,你却仍被如此限制,想必他是有别的本事发现你,或者,你们本就有我不知晓的干系。”

    那声音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虞芝从他的语气中已经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那男孩气运不凡,你救了他,将来绝不会吃亏。】

    他知晓拿谢朝兮不动虞芝,只好换了个法子利诱她。

    虞芝当初那个梦只知晓自己的未来与谢朝兮的身份,旁的人她一概不知,自然对这不过十来岁的男孩毫不知悉。

    “这话倒是有趣。他气运不凡,莫不是还能分我几分?”虞芝笑道,显然并不算听他的安排,但也停了准备离开的动作,而是继续注视着水镜之上的画面,想看看这天道与气运之子又该如何度过难关。

    谢朝兮灵力微薄,能准确地找到这两人已是竭尽全力,可幻境之中的人又岂是这么好唤醒的。

    他紧紧拦住往悬崖边走去的姐弟二人,可后者早已失去知觉,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最终他不得不寻了条藤蔓将二人分别缠起,拴在一根足有二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之上。

    “醒醒!”他喊道。

    不知这两人在幻境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来,甚至伸着双手想要揽住面前的一团虚无。

    谢朝兮这会才听请他们口中的呢喃。

    “爹……娘……”

    就在谢朝兮正想着法子唤醒二人的时候,捆住二人的藤蔓却忽然有了意识一般,原本垂在地面上的那段骤然紧缩,带动他们身上的那截暗褐色的粗壮根茎,几乎要将这对姐弟捆到窒息。

    十岁出头的孩子立刻脸庞涨得通红,但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感知一般,沉沉昏睡着,面上表情变换,沉浸在幻境中难以自拔。

    这变故太过突然,谢朝兮反应却快,意识到是这藤蔓有问题。他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面露急迫,终是想起自己怀中那壶明露,连忙往二人口中灌去。

    许是因为女孩年纪大些,咽下明露后不过多久便清醒过来,而年岁尚的男孩依旧紧皱着眉,不愿醒来。

    藤蔓扭动得更快了几分,根茎愈发膨胀,挤压吞噬着贴在姐弟二人身上仅存的那些空隙,想要将他们生生绞死,吸食鲜活的血肉,将他们变做自己的养料。

    女孩一张脸涨红着,却坚持着从袖口处取出藏在其中的刀。那刀是普通的生铁铸成,刀柄更是一截随处可见的木头,对上这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藤蔓,无异于以卵击石。

    任凭她多么用力地在上头劈砍,也无法将之斩断,甚至无法弄伤那藤蔓暗褐色的外皮。

    谢朝兮心中自责,手边却无利器,只得徒手握住碗口粗的藤蔓。藤蔓粗大,他单手甚至无法将之包裹,只能双手圈住一截,硬生生往外拉,想要阻止不断往里挤压、疯狂蠕动着的藤蔓。

    那女孩的额发散乱,被汗水浸湿得紧紧贴在脸颊边。她尚且有一丝力气,对谢朝兮道:“救我弟弟!”

    她此刻醒着,纵使无法自救,但被藤蔓的另一头缠住的尚在昏睡的弟弟显然比她更需要帮助。

    想到弟弟,她发了狠,在狭窄的空间内双手握住匕首,用力向腰间不住收缩的那截东西刺去:“滚!”

    这一击耗尽了她的体力,可所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让那藤蔓停滞了一瞬,继而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这是双生藤,你砍不断的。”

    骤然出现的声音让仍在用仅存的力量磨着藤蔓的女孩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逆着光,她看见了一片红。

    植物根茎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响之间夹杂着清脆的璎珞声,撞在耳上,与方才她听到的声音一般清晰。

    尚来不及看清女子的容貌,她却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出声喊道:“仙人!救救我弟弟!”

    在她看来,凭空出现的人,除了太清山上的仙人,还能有谁?

    仙人来此,定然是来救自己的。

    弟弟有救了!

    虞芝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女孩个头不高,堪堪到她的腰际,脸红得骇人,不知是被勒的,还是因为这生死关头。

    “我救不了他。”虞芝蹲下身来,平视女孩。

    她无视了另一侧与藤蔓苦苦搏斗,双手掌心都已磨出血痕的谢朝兮,专注地对女孩道:“双生藤一藤双生,当它两端各自牵扯着一个活物之时,便开始不死不休。直到一侧的活物死去,被它吸干,藤蔓得了新鲜血肉,餍足之时,另一头才会松开。”

    女孩到底年岁尚轻,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更是昭示着,她大抵是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的。听了虞芝的话,她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我与弟弟……一定要死一个?”她双目瞪大,难以置信地问道。

    谢朝兮亦是听见了,他双手仍牵制住藤蔓,却回头看向虞芝:“师姐!”

    为何不能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虞芝侧身望了他一眼,眼底的无动于衷透过飘在空中的尘埃落到谢朝兮的面上。她自然知晓这人后半句话是什么,但……

    “我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斗得过这千年双生藤?”

    她语调轻松,丝毫不像是果真不过的样子。

    那女孩辨不清虞芝的意思,甚至并未思索,便眼露坚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木柄。只是这一次她的目标却并不是腰间的根茎,而是被捆住的、自己的身躯。

    她紧闭着眼,用力大喝,就要为另一边的弟弟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手臂却被什么禁锢住了。

    虞芝那张明艳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虞芝右手轻轻捏住女孩细瘦的胳膊,不让那已然有些钝了的刀刃往下一寸,“千年双生藤已开灵智。谁生谁死,由它了算,可不要自作聪明啊。”

    那女孩被得愣怔。她看了眼不远处还闭着眼、不知晓死亡已然逼近的弟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虞芝道:“多谢仙人点拨。可我仍想一试。”

    “不行哦。”虞芝笑起来,美目扬起,红唇间吐出的却是他人的生死之事,“你若是不忍心,闭眼便是。这藤蔓喜食更有力量的血肉,瞧着你比你弟弟倒是厉害些,估摸着死的也会是你吧。”

    她手腕一抬,女孩手里的匕首就被她拿在手中把玩:“若是你死了,一个没有力气的尸体,如何能满足双生藤的食欲?”

    这话一出,不能救下弟弟的担忧立时占据了女孩的脑海。想到自己确实比弟弟力气大,也更熬得住一些,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自己死了也会将弟弟害死。

    虞芝拍了拍她的脸蛋:“这才乖。”

    指缝间的粉尘随着她的动作被女孩吸入口鼻,后者只觉得睡意袭来,再扛不住,合上了双眼。

    身后传来谢朝兮的喊声,她头也不回,侧身挡住后方投来的视线。以她的五感,自然已经听见后面皮肉绽开的声音,五脏六腑被挤压,浓稠的鲜血自七窍流出,那股腥味已经飘至她的鼻尖。

    只是身前的女孩太过虚弱,加上刚从幻境之中清醒过来,察觉不出来罢了。

    那男孩想必已然失去了呼吸,身躯逐渐变得冰冷。不,双生藤会趁着他还热乎,将他的皮肉与鲜血一饮而尽,将之卷起来,裹成一颗茧,吞食而尽。

    不过片刻,绕在女孩身上的藤蔓渐渐松开,带着茎身之上的偶尔闪过的银光一点点褪下。见这情景,虞芝知晓那男孩已是双生藤腹中之物了。

    她接住没了力道支撑而往后摔去的女孩,将之平放在地上,对着神色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的谢朝兮扬了扬手:“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失去焦距的双眼终于找到了定点,朝着虞芝望去,脚步有些不稳,走到了她的面前。

    “师姐……他……死了?”

    眼睁睁见到一个活人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沦为地面上一根毫不起眼的藤蔓的养料,谢朝兮此刻受到的冲击难以言喻。

    他想到是自己将这条藤蔓捆在二人身上,让他们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心中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是我害了他们……”

    他低下头,喃喃自语。

    “是啊。”虞芝点头,不在乎他不对劲的情绪,漫不经心道,“若是你没从我的坠云舟上跳下来,他们不定还能在崖底来个奇遇。”

    不管谢朝兮是何反应,她边往悬崖走边道:“既然你要救他们二人,这女孩就交给你了。”

    完,她纵身朝着深不可见的巨壑跃下,感受着疾风吹过耳际。

    抛出的坠云舟在空中骤然变大,接住了她落下的身体,继而带着她直直向上,重新回到了太清峰顶。

    刚离开谢朝兮的视线,那脑海里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把气运之子害死了!】

    “天道我都敢杀,区区气运之子,又有何惧?”虞芝倚在贵妃榻上,对着日光抬手,看了看自己洁白如玉的十指,一点脏污都没沾染上。

    她淡淡问道:“再者,我做什么了?”

    那声音气急败坏道:【死的本应是那个丫头片子,你用银丝牵制住那截藤蔓,才会让双生藤不得不换了目标!】

    “是啊。”虞芝满不在意,“谁能决定替别人去死呢?何况,这般轻易就死了,也配不上什么气运之子的称谓嘛。”

    不像谢朝兮。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