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若是恨不够重,就填不满……
碎石迎面砸来,虞芝感到胸口的压力变大,似是有千万钧力加诸于身上,如影随形的窒息感也涌上来。她只觉得体内的灵力变得滞涩,几乎用不出来,只能榨取仅存的灵力护在紧要处,准备以肉身迎接这场坍塌。
面对无法阻止的危险之时,大多数人会选择闭上眼,等待结局的降临,以为这样便可以装作没有伤痛。虞芝却睁着双眸,一眨不眨。乱石映在她眼底,被泉水刺得发疼的眼睛不愿闭上,要将这一幕记在脑中。
就在石块的锐角离她的额头仅仅只差毫厘之时,纷乱的石块兀地停在水中,宛如静止了一般,再不寸进。
散着蓝光的石头被她握在手中,积水几乎要冲进口鼻。虞芝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担心一不留神便会被呛住。
刚进来时并不觉得,此刻待得越久,潜得越深,那股针扎之感便渐渐出现在皮肉之上,细细密密的痛感几乎要顺着间隙插入骨缝,引来一阵阵足以摧毁人意志的疼痛。
意识涣散了一瞬,她的余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谢朝兮。他的衣衫俱备湿,脸上满是紧张,见虞芝情况不妙,朝她直直的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她,却又被那湍急汹涌的水流向后推开,反倒离得更远了些。
虞芝忽地明白了。
这石头是为了避开来到此处的谢朝兮。
这是世间法则对天道的服从。哪怕他只是个毫无能力的化身。
这人对云河水毫无反应,似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疼痛,不必如她这般忍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待在此处。
他们的磨难源于体内灵气不纯,肉身仍有污浊。
谢朝兮却不同。
许是天道化身的体内——没有一丝杂质能被淬炼吧。
虞芝注意到他的嘴唇开合,但发出的声音却消散在水中,落在她耳边只剩下搅动的水流声。
骤然被抽空的灵力令她头脑晕眩。虞芝左手四指并住,以指为刃,在右手臂上狠狠一划,浓稠的鲜血立刻飘逸在水中。
她的右手正紧紧攥着那块几乎要滑出手的石头,受伤的手掌之上的伤口找不到机会愈合,长久地泡在水中更是让流出的血止也止不住。湿热的鲜血顺着手臂滑落,又被水流晕开,将身边这一片水域染得通红。
疼痛让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但这样一来,那股洗筋伐髓的疼痛却更加清晰,像是将她的三魂七魄从体内抽出,无数道看不见的长鞭挥在她的身上,继而有猛烈的水流顺着伤口流入体内,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洗刷一遍。
无论是经脉、骨髓、肉身,还是魂魄,都在这强而有力的锤炼下析出一切杂质,只留下澄澈而纯净的修炼之躯。
虞芝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她没有看见,手心里的石头正疯狂地攫取着四周水中的鲜血,形成了一个微的漩涡,莹莹的蓝光更盛。
她闭上双目,内视气海。体内的灵气仿佛被封锁了一般无法出来,被困在体内,甚至于还需要躲闪这些毫无章法地冲刷进体内的云河之水。
事关根基,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细心且谨慎地引导着体内的灵力沿着既定的路线流动,防止它们暴动伤害自己。
气海处那根若隐若现的黑色丝线渐渐现出形状,像是牢笼一般,绕着气海缠绕几圈,将她的灵气锁在气海之内,限制着后者的动作。
被困住的灵气好不容易聚集,立刻便会被这根黑色东西探入,继而灵气消失,仿若从未出现过。
若是谢朝兮能看出虞芝修为,便会发现她的境界在筑基后期与大圆满来回反复,暴动的灵气令她忍不住皱眉,将手心的石头握得更紧,吸收着里面取之不竭的灵气。
伴随着愈来愈多的云河之水的涌入,这根张牙舞爪的黑色丝线竟开始节节败退,像是畏惧了一般,颜色变浅,藏进了气海之中。
就在那根丝线渐渐隐去之时,虞芝体内的灵力骤然暴涨,显然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能有的实力。
她在与体内的灵力斗争,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在往更深处沉去。泉眼幽暗的底部一点光亮也无,如同蛰伏着恐怖的巨兽,令人不敢接近。
谢朝兮竭力到她身边,见她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周身灵力混杂无章,不敢随意扰她,心中又是忧心又是惧怕。焦灼地等了一会,他终于不敢再冒险,伸手扣住虞芝的肩膀,带着她就要游出水面,回去岸上。
感受到有人接近,虞芝虽然并无意识留在外边,浑身却也紧绷一瞬,接着被身前少年的温润气息安抚下来。
但就在谢朝兮要将她带出水面之时,却被闭着眼的虞芝竭力反抗。纵使她此刻并无意识,也仍记得自己需要在水中淬体,哪怕疼痛万分,也决不能离开。
谢朝兮无法,只好轻轻将她托住,让她能浮于水面之上,又不再坠落下去。
虞芝意识昏沉。她原本在内视气海,却不知为何,被那黑色丝线搅乱了灵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她又想起了幼时。
那时她爹娘都陪在身边,一家三口生活和美,她还是他们的掌上明珠。爹娘纵然是元婴真君,却不在乎她的灵根等级,不逼着她修炼,反而把她当作凡人间的孩子一般养着。
她嫌太清宗闷,无趣,爹娘就带着她四处游历,结交各洲好友。
娘亲喜欢灵植,爹爹就天南海北地找灵种,为娘亲辟开一座山,让娘亲在上面栽出一片花海,种出一间桃花源。
等到爹爹琢磨阵法之时,她就坐在由长青藤制成的摇椅上黏着娘亲,缠着她给自己讲故事,在她的膝头安然入睡。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爹爹渡劫失败,娘亲随之而去之时。
还是她一个人回到太清宗,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外门弟子当作外边来的叫花子之时。
她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爹娘离世的时候,那个泛红的画面。她只记得,跪伏在太清宗门前时,那个弱的自己。
她只记得那样强烈的感情,强烈的不甘,强烈的愤恨。
后来再没有人给她讲话本子,也没有人为她缝制衣衫。只有一个在她测出天灵根后将自己带回绛霄峰中养着的祖父。
她有了用不完的灵石,可以买尽凡人的画本子,可以定做烟云锦缎的华裳,却没有了疼爱自己的爹娘。
她的心里除了空,便是恨。
若是恨不够重,就填不满这无际的空了。
可她的仇恨太过遥远,远到就连这七件修真界至宝都不能抵达,远到她只好咬紧牙关往前迈步。
“我会杀了你。”
“我会毁了它。”
简短而带着深刻恨意的句子从她口中出。谢朝兮凑得极近,以为虞芝已经醒来,但发现她的双眸仍是紧闭着的。
唯有那双眉紧蹙。
听清了她的话,谢朝兮心间微震,却不知晓虞芝心中的恨意源自于何。
他被这两句话带得走神。
他想到这些日子与虞芝相处的点滴。
从他抬头初见虞芝之时的惊鸿一瞥,从他被救下又安置在绛霄峰,到那泛着血腥之气的登云会,与方才虞芝在尹珝面前维护自己。
他想,他一点也不了解她。不知晓她为何是这样的性子,不知晓她恨谁,不知晓她言辞之中的意思,不知晓她的曾经。
涌入脑中的想法令他心中有了异样的感受,似是空空荡荡的——失落的感受。
他托住虞芝的手并未松开,眼睫却已垂下,目光落在身上穿着的深蓝缎袍之上,是身边的女子给他的。
她嫌弃自己穿着的外门弟子衣衫破烂,又不在乎宗门弟子须得穿统一白色道袍的规矩,不知从哪里拿了几袭簇新的衣衫,纤白手指搭着他的肩膀让他换给她看。
这身是她最好看的。
可她分明喜穿红衣。
“唔。”
细微的动静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拉出。
鲜红的血从虞芝的嘴角溢出。
愈来愈凶,顺着她光洁流畅的下颔,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谢朝兮的蓝袍之上。
在这身最美的绸缎上开出一朵朵深紫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