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昏暗的环境下, 听觉总是更加灵敏一些。
谢朝兮甚至能通过这样的细碎声响想象出后面的画面。
他们是死了吧……
可他心中竟然没有半分难以接受的痛苦之感,甚至隐隐感到这对于丁闻二人来是一种解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在清霜城时, 他跪倒在地,也没能留住那两名散修的性命;白弋秘境之中, 那渡罪门的修士失去手臂, 再也无法使拳, 他亦想让那人好好活着。可到了今日,是同样的情状,他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是他变了么?
“这儿还有三十来个修士。”虞芝一双眸子明亮, 里面带着些许兴奋,像是孩童找到了喜欢的东西,一刻也按捺不住,就要继续玩耍。
她:“谢朝兮,我们——杀光他们吧!”
谢朝兮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两人视线在微弱的光亮之中穿过浮尘,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天真与残忍,矛盾与融洽。
最后,他俯身, 在那轻轻抖动的蝶翼般的羽睫之上落下一吻。
“让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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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的殿宇之中,钟离渊坐在正上方, 一袭隆重的天凰族服饰,羽翼片片, 银丝绣满了衣袍。侧边是相似扮的钟离雅, 正百无聊赖地自己玩着。
他的手掌之中转动着一片玉制的羽毛状残片:“逃出去的另一个人修也投进燚屋了?”
一白甲兵躬身,恭敬答道:“是。”
钟离渊收起手中把玩的物什,挥了挥手, 让那白甲兵下去,喊了声一旁摆弄着九节鞭的钟离雅:“阿雅,走吧。”
“嗯?”钟离雅没听他们对话,突然被喊到,一脸茫然。
“你修为停滞许久,就差临门一脚。”钟离渊对她话时,语气温和,满是关心,“燚屋应当已然将他们的灵力杂质除去,这会过去,倒是正好。”
钟离雅拉上他的手,晃起来,不愿意去“吃”那些人修:“哥哥,那些人修的灵力好不干净,我不喜欢,每回吸完我都得不舒服好久啊!”
“等会让那些人的灵力多过两遍神石,不会不舒服的。”钟离渊哄道,“那谢朝兮身上的灵力似是有些不同,若是你能将之化为己用,想必不会伤身。只是每每想要伤害他,我总感到一阵心悸,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手,实在奇怪。”
钟离雅叹了口气,不太赞成:“哥哥,我对他也下不了手,且我隐隐觉得,这人许能救我族于灾厄。”
不过是个普通人修,修为也只是金丹期罢了,但钟离渊听了她的话,并未反驳,甚至觉得此言确有几分可能。
他们天凰族人,对待未知之事总有几分预测,对于旁的种族摸不着看不见的事物,他们却恍若被先辈引导、告诫,指引着他们正确的前路。
“但他始终是人修。”钟离渊淡淡道。
数年前,天凰族与人族修士还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他们失了修炼的法子,转而猎杀人修,便是与人族修士不共戴天了。
“哥哥,你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钟离雅将九节鞭折起又放平,连接处的白色精石发出清越的声音,在这辽阔的大殿中不时响起。
天凰族分明是天道宠儿,族人初生之时便有相当于人修筑基期的修为,几乎不必修炼,便有天地灵气争抢着涌进身体,从没有族人在修炼之事上费心。
那时的他们也偶尔会去外界走走,甚至有修士会来云洲游玩。因为这些人修都不如他们,自然不需畏惧。
可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凰一族竟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自身修炼不了,只能靠着人修才能进阶。
钟离渊缓步下来,停在她的身边:“阿雅,你知晓的。我们受惠于天道,本该秉持公正平和之态,扶危济弱,以救苍生。可先祖却耽于享乐,一生未踏出云洲。”
于是那年人间山洪奔涌,天凰族却闭耳不闻,直到天光大盛,满天红霞,紫气东来,他们才意识到——天道要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做主了。
而他们,身为不听话的刀,自然也就被降下天罚,褫夺曾经的一切荣光。
“可我们如今,岂不是愈发错了?”
钟离雅想,没能拯救苍生,已是大错;而今残害人修,可真是一错再错。
“阿雅,有些事,即便知晓是错的,也要为这一刻的对而去做。”钟离渊将她从椅背上扶起,“旁人眼中的错,于我们而言,却是不得不错。”
听到这里,钟离雅的眼底染了丝难过。
明知有错,却走不出第二条路来,这样的惩罚,对于天凰族而言,实在太过严厉了。
“哥哥……”
起往事,钟离渊心中亦升起些许不安,但他不愿展露在妹妹面前。他如今身为天凰族的族长,族人的生死、修炼,自然都该由他记挂,怎能让阿雅为之伤怀。
他伸手抚上钟离雅的眉心,沿着她细长的柳眉而去,停在眉骨处,玩笑道:“阿雅,哥哥会想法子,你再皱眉,往后可要变成凤凰婆婆了。”
“哥哥!”钟离雅到底是只凤凰,经不起激,听到“婆婆”两个字,果然忘记方才还在的事,伸手拍他,“我要是凤凰婆婆,你就是凤凰老爷爷,连羽毛都掉光了的那种!”
钟离渊任她嗔怪,目光温柔,嘴上应道:“好好好,我们阿雅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公主,永远也不会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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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之内。
虞芝没料到谢朝兮转变这么快。
仿佛当他服自己,杀了这些人族修士是帮他们的法子之一以后,他便抛弃了那些毫无作用的好心,而是一丝不苟地收割着性命。
被他强硬留在原地的虞芝只能借助偶然传出的响声,与鼻尖愈发浓重的血腥气味来判断当下的一切。
倒地的声音越来越干脆利落,惨叫声都再听不到,像是连流出的鲜血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晓这人究竟是如何动的手。
看到谢朝兮穿着那身染满红渍的白袍朝她走来的时候,虞芝知晓,这石室之中,只剩他们两人还活着了。
她笑起来,正要出鼓励与称赞的话,却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芝芝,他们……会怪罪我么?”
虞芝的手放在他的脑后,顺着黑发轻柔地往下抚着:“怎么会呢?”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修士啊,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机会去怪罪?”
怎么会有人,这般在乎死人的想法?
人死了,便再也没有想法了。
这话引得谢朝兮一阵沉默,虞芝感到腰间的双手更用力了些,他的情绪也传递得更剧烈起来,令她有些难以适应。
谢朝兮的脸闷在她的脖颈与肩膀之间,声音被捂得听不分明:“是啊,他们都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虞芝只好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上安抚的意味:“不要为死人烦忧;更不要为素不相识的人烦忧。”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谢朝兮不得不对上她的眼睛。
“你看看我,只要我还在这儿一日,你便不许惦记那些与我无关的事。”
谢朝兮怔住,直直地注视着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如同珍藏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华贵珍宝,那样璀璨耀眼,似是在他的胸口烫出了一个洞,接着又被一簇簇的光填平,重新将那块不断跳动的血肉放回胸前的那块骨头后。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具拼凑起来的躯体。一直以来,从手到足,从魂魄到躯壳,都在不断地磨合,变成一个人。可是到如今,他的双目,他的双手,他的身与心,灵与肉,似是都被眼前人统统换去,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连脑海也未曾放过。
“我只关心……芝芝。”心绪起伏,他话甚至滞涩起来,但喊出这个名字之后,却又流畅不少。
他捧起虞芝的手,将之贴在额心,如同虔诚的信徒向自己信仰的神汲取力量,不断呢喃道:“芝芝、芝芝。”
虞芝的目光穿过他,变得迷离。她的眼里映着一片周围的黯淡,映着衣袖之上的浅浅红光,独独没有眼前的人。
从瞒着她救人,到接受她杀人,再到自己心甘情愿手染鲜血……
她想,谢朝兮,实在是变得有点儿,太多了啊。
可为什么,这样的天道,竟让她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泯然众人矣。
虞芝眨了眨眼,抽回自己的手,连话也不多一句,转身走向石室的入口。
人都杀光了,再留在这儿,她体内的灵力也该不够了。
回忆着当时白甲兵离开石室所画的图案,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石壁之上勾勒,失了灵力护体的指腹竟然被粗砺的石面磨得生疼。
谢朝兮心细如尘,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吹了吹那泛红的指尖:“我记得,让我来吧。”
他的记性不差,又是用了心思去记的,画起来倒是比虞芝还要快上几分。不过片刻,石门之上便出现一道凤凰图案,接着发出机关相离的响动。
石门缓缓上抬,泻进数道白光,将云洲的昭昭青天展露在这幽暗深邃的石室之中。
有风沿着拉开的间隙而入,吹散了两人通身的血腥之气,变得清爽干净。
雪白的袍脚被刮得翻飞在身侧,与对面人的衣裳相触,发出猎猎声响。
被阻断的灵气冲至身边,一点点滋润着许久没能吸取灵气的经络与气海,令人浑身舒爽,仿佛泡进了温热的泉水之中。
可倏忽间,周身的气息冷下来。
虞芝抬眸,看向眼前这对兄妹,伸手将被吹乱的发丝挽至耳后:“钟离妹妹,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