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虞芝,你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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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姐。”

    段清朝她走来, 提着剑,剑尖血花滴落地面,汇成一条红线。

    虞芝并没去看闻云歌的死活, 而是抬手捏了捏段清的脸,看出她心境有了不的突破:“阿清长大了, 可以拿自己的主意了。”

    她看到跟在段清身后的曼奴, 冲她微微颔首, 复又对段清道:“师姐这就要走了,阿清,照顾好自己。”

    不论阿清今后是留在南洲, 或是在外游历,以她如今的心性修为,当是能放心的。何况这曼奴心思玲珑,虽不知晓阿清是如何与她交好,甚至让后者甘愿背叛闻云歌来帮她,总之,能有这样一个助力,对阿清百益而无一害。

    谢朝兮略有惊讶:“芝芝,我们要去哪?”

    他从未听对方提起过两人今后的算, 乍然听到,有些茫然。

    “不是我们。”虞芝定定地看着他, 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一字一句道, “只有我。”

    谢朝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隐约听出虞芝的意思, 却不敢承认。

    他眼里满含期待,漆黑的眸子如易碎的黑曜石,星星点点的光在里面闪烁:“芝芝, 这是什么意思?”

    虞芝偏了偏头,像是不懂为何他仍不明白,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就是——我不想带着你啦。”

    完,她转身,轻轻抱住段清,眸光落在她那柄落穆剑的剑穗之上:“阿清,要坚定自己的道啊。”

    “我记得的。”段清回抱住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闹着要随师兄师姐们出去外边历练的姑娘了,哪怕师姐就在眼前,将要离开她,她也只会安静送上祝福,愿师姐平安顺遂。

    她们总要踏上各自的路。

    师姐帮她一回、两回,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师姐,你不要不理师兄。”段清附在虞芝耳边,声道。

    师兄对师姐有多在意,就连她,也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方才师姐要独自离开,师兄的神情……就好像是要哭出来。

    连她都看得有些不忍。

    虞芝轻声笑了笑,却没回应这话,穿过段清,对曼奴道:“带着阿清歇歇吧,她灵力隐有波动,许是要突破了。”

    听了这话,曼奴果然紧张起来,三两下便劝得段清随她回去。

    后者一步三回头,身形缓缓消失在这园林之中。

    闹剧终于落幕,周围的修士们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的侍女、护卫都被曼奴挥手喊下,只余虞芝与谢朝兮两人。

    虞芝抬腿就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

    她头也不回,腕上的绕雪丝在灵力的控制下缠上对方的手,继而拉扯出一道血痕。

    她并未留手,应当是见骨伤痕,那只手的力度却丝毫未弱,仍如铁一般紧锢住她。

    “还想做什么?”虞芝有些不耐,到底没狠下心将他整只手砍断,看着那已然流到自己掌心的鲜血问道。

    那张俊秀的脸上满是不解,眸中惶然无措,眼底是强烈的恐惧。

    “为什么?”

    他的语气愈发急切:“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啊。”

    他问的没头没尾,可要问的话已然明白写在两人心里。

    虞芝并不装傻,而是云淡风轻道,“你听不懂么?我不愿带着你了。”

    “可你之前不是这么的。”他像个执拗的孩童,不断追问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从来,不是这么的。”

    “是啊。”虞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我也了,那些都是假话。”

    “这句也是假的么?”谢朝兮已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浪潮迎面来,咸腥的海水刺入他的眼眶,却仍怀有一丝幻想,不死心地问道。

    虞芝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怜悯,亲手将对方的奢望碎:“这句是真的。”

    她已经得如此不留情面,谢朝兮的手垂落,似是万念俱灰。

    只是在虞芝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忽然捏住了对方的袖摆。

    他没有用力,虞芝也并未为他停留。

    他整个人如一片随风摆动的落叶,借着那袖摆倾身向前,跪倒在了地上。

    “别走。”

    “不要走。”

    “求你。”

    袖摆险些被他扯下,虞芝不算与他耽搁功夫,正欲将这片衣料割去,余光却瞟见他颈间泛着光的东西。

    她定睛看了看,是当初她在街边摊子上买的那枚皓石指环,竟还在他颈上戴着。

    头顶俱是阴云,一丝日光都未倾泻,这皓石却仍闪着自身的光,亮得晃人眼。

    虞芝的手抚上谢朝兮的脸颊,指腹沿着他的下颔而过,温热与冰凉触碰,她的指尖已然勾住他颈上的那根绕雪丝,食指也顺势穿进指环之中。

    谢朝兮见她动作,以为是这坠子动了她,不由得向前又倾了些,让她能更轻易地摸到这指环。

    可后颈骤然传来一阵刺痛,耳边是石头在地上滚动碰撞的声响。谢朝兮这才反应过来,是她将那坠子扯了下来。

    颈上的绕雪丝早已认他为主,即便虞芝是它从前的主人,此时也再认不得。方才那样用力的拉扯,连谢朝兮的后颈都被勒出一道红痕,她的手指更是受了伤,指节被割破,淌出的鲜血就这么滴落在谢朝兮的胸襟之上,被柔软的布料吸了个尽。

    谢朝兮慌乱了一瞬,松开她的袖口,捧住虞芝的手:“芝芝,疼吗?”

    嫩白手指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想也没想,直接将之含进口中,铁锈味在唇齿间划开,冲淡了心间的苦涩。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虞芝正要收起的手顿了顿,任他捧着。

    她微弯下腰,语气呢喃,似是情人之间的低语:“谢朝兮,你就有这么喜欢我?”

    答案实在太过明显,她甚至不需要对方回答。

    虞芝微扬下颚,示意他看看身边那具已然冷了的尸体,言辞间像是有几分怀念:“你以前,可不会杀人呢。”

    她抽出手,上面那道伤痕已经不再淌血。

    她的神情太冷,是没有半点眷恋的模样。

    谢朝兮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她捏在手中,上一刻被紧紧捏住,下一瞬又将被掷在地上。他恐惧不已,只得不断唤她的名字:“芝芝……芝芝……”

    偌大的园林中,料峭春风吹起两人的发丝,但他们一站一跪,纵使狂风急骤,黑发始终无法交缠。

    有红绸被风卷起,飞过两人眼前,可没有人在意。此时此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恍惚间,天色似是更暗了一些,令这一幕显得有几分悲凉。

    虞芝忽地想起,这人原是天道啊。

    一开始,她只是想杀了他罢了。

    可世事无常,到了最后,她也只是弄脏了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朝兮的眼睛。这双眼睛蒙着层雾,早已不复初见时的那般干净澄澈,里面满是伤痕。不论深浅,每一道,都是她亲手划上去的。

    “外门见到你时,我想,这双眼睛可真好看,这身脊骨可真挺直,这人应当是永远也不会求人的。”虞芝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虚无,似是穿透这双眼,看到了过去,“只是现在,谢朝兮,你太普通了。”

    没有一点傲气。

    没有一点——身为天道的样子。

    “谢朝兮,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种种,不过是我在逗你玩,讨个乐子罢了。与你折腾这么些日子,我早腻味了。从今往后,就当我从没有救过你,你爱师兄弟间亲和友爱就回太清宗,爱普渡众生就去五蕴寺,总而言之——别再来烦我了。”

    虞芝转过身,染血的粉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声音锋利淬冰,将听者的耳廓割开,刺进对方的柔软血肉里。

    谢朝兮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十指陷入柔软的泥土之中,有花瓣凋落他的手背。

    他唤出虞芝的名姓:“虞芝,你有心吗?”

    他语气平淡,继续道:“你,你要做我心中唯一要紧的。可如今,你要将我体内这唯一跳动的血肉带走。”

    到这里,他的音调有几分颤抖:“若是你当真有心,你为何不知晓,剜心之苦,会有多痛?”

    谢朝兮跪在地上,颓败着身躯。

    从初遇起,虞芝每回见他,哪怕再痛苦,再崩溃,他的脊骨也挺得笔直。只是此刻,他像是被人抽出了撑住自己肉身的筋骨,显出将倾之感。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他声音低哑,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看不清里面的神色,“我也从未听过,比这更恶毒的话。”

    他的耳畔又传来了璎珞的轻响。

    他看见宗门之外,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的自己,在这样的璎珞声中缓缓拾了气力;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淡紫色的荷花,石榴裙在头顶摇曳,而他的手穿过乌黑的发,系紧了雪白肌肤上的碧色坠饰。

    周身兀然黯淡下来,他回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冰冷洞穴,有鲜红的藤蔓在他的面前摆动,有温软的花缓缓绽放;继而雨声绵绵,连倾盆大雨都在记忆之中软了下来,只余交叠的衣衫、温热的呼喊。

    ——要跟我走吗?

    ——师弟难道不喜欢?

    ——若有今朝,谁求来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是我的道侣。

    似是幻觉,又如此真实。

    ——可我会变。

    ——我句句喊你的名字,难道就是我心中有你?

    ——可我也了,那些都是假话。

    过往的记忆开始撕扯他的肉.体,甚至于将魂魄都折腾得七零八落,他从里面捡起了喜怒与担忧,恐惧与沉醉。

    他想起尚未走上太清宗之时,曾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子扑腾着四肢,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岸,甚至连呼救的叫喊都被涌进口鼻的水花扑灭。救人之际,他没有一点迟疑,却在好不容易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之时,被对方胡乱挥舞的四肢得下沉,呛了好几口水。

    纵然之后他将孩子平安救下,那溺水的感觉却始终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记忆中。

    谢朝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个落水的孩童,比那孩子更绝望的是,他不仅无法张口求救,甚至连四肢都僵硬如石,动弹不得。

    往他的生命之中注入光的那个人走了,甚至在临走之前,她还要亲手捂住那道缺口,告诉他。

    ——那是他自以为的光。

    她只是闲来无事,把玩手里的丝线,谁能知晓,那能顷刻间取人性命的银质细线,会被看做一缕光。

    怪她么?

    不怪她么?

    谢朝兮想不明白,他甚至无法明白,他为虞芝做了这么多,为何她仍将自己抛下。

    身边除了尸体便是枯枝败叶,分明是温暖的春,却如坠寒冬。

    浓郁的血腥气他都再嗅不出来,一双眼睛干涩生疼,四肢百骸起伏延绵着无休无止的痛,自胸口永不停歇。

    天色渐暗,皎白的一轮弯月出现在穹顶。

    两端如钩,狠狠插进夜幕之中,淌出粘稠的阴云。

    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里面怀着无尽的冷鸷与深情。

    那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芝芝。”

    那双被虞芝钟爱的、善恶分明而一尘不染的眸子,那悲悯而纯白的魂魄,终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漆黑又污浊的杀戮、苦痛、阴狠,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