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谁也不能伤害她。
风声渐起, 她的身后是漆黑夜色,飘落的花瓣纷飞如画,停在她的发间。
那张脸浓墨重彩, 眉目如被技艺精湛的画师精心勾勒,似是整片天际的星河都被她盛在眼中, 明亮闪烁。
威胁的话语令虞仁脸色变了又变。毕竟并非本体, 他的情绪外溢, 难以控制。
早在闭关之时,他便已有了预感,噬灵丝的事大抵虞芝是知晓的, 甚至还寻了法子压制。
只是他尚以为虞芝知晓此事后会大怒,甚至会回到太清宗来寻他,当面对峙。却没想到,他在宗门等了许久,甚至喊了个弟子前去寻虞芝,她都不肯回来。
反倒是魔界这种灵修半步也不愿踏入的地方,她过得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这会见她面色寻常地提起噬灵丝,虞仁目光定定, 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犹疑——莫非她早有改修魔道的算?
但他面上不显,不怒自威道:“你早已知晓噬灵丝的事。”
虽像个问句, 但自他这样平缓的语调出,却显得是个事实。
他又想到方才让虞芝随他回宗门之时, 所得到的回答。
——祖父, 爹爹娘亲去后,我便没有可归去之处了。
“你何时知晓的?”虞仁追问道。
虞芝却不答话,眼角已然泛了红, 周身的黑气愈发浓郁起来,透明的、带着白光的灵力之中掺杂着些许暗色,将她的容色衬得愈发妖异,几乎要与这魔界融为一体。
她的声音响起:“我当年测出天灵根,可修炼起来,却还不如尹珝。旁人都以为我是不肯下功夫,整日仗着身份玩闹,明里暗里讥讽于我。唯有我自己知晓,我每日引入体内的灵气,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去。就好像有蛀虫藏在我的体内一般,攫取我的修为,盗窃我的灵力!
“祖父,你,这是为何?”
这事谢朝兮亦是第一回 听。他自然从未信过太清宗上那些弟子诋毁虞芝的言辞,但她竟受过这些苦难……他一无所知。
细细密密的疼痛爬上心间,谢朝兮咳了两声,将涌上来的鲜血吐出,用袖口拭去残留的血迹,才抬头看向虞芝。
他的语气之中满是心疼:“芝芝,噬灵丝还在你体内?”
噬灵丝乃是修真界蛊物,因此虫形似一道黑线而得名。子虫被寄养在人修气海之中,日复一日蚕食着其主人的修为。这些修为进入子虫腹内,便会渡至母虫体内。若是想要不费心力地修炼,修士只需将母虫放置在气海内,便可不经修炼,修为日益精进。
这东西甫一被施下,除非剖开气海,绝无取出的可能。但气海乃是修士修炼之根本,若是气海损毁,便是堕魔都再无机会,何谈修炼?
是以被施下噬灵丝的修士只能修炼更加勤勉,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修为,在被剥去大量灵力之际升阶。
噬灵丝如此霸道,限制自然不少。不提子虫必须由修士亲自服下,只是子母虫之间的血脉制约,便亦是一大难关。
噬灵丝的子母虫乃是亲子,使用其的修士之间也须得有血脉相连,否则此物便自然消融。可若是血脉至亲,又有谁会狠得下心,将自己的亲人当作修炼的炉鼎,剥夺对方的修为?!
猛然间,他想起在云河试炼之时,白弋秘境之中,虞芝都曾莫名有过不适。但那时的他从未想过竟是噬灵丝!
她分明多次提起过这世间冷漠的亲情,但他却从未注意,甚至还只当她是所思所想太过极端。
谢朝兮的心间溢满懊悔,他的肺腑本就受了伤,这会再听闻虞芝的事,只觉得内心既惊又惧,那满腔怒火更是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听到他的问话,虞芝终是将目光从虞仁身上移开。她指间的银丝自腰际而过,令虞仁一悚,担心她果真将自己的元婴损毁。
他闭关这么些年,迟迟无法突破,所有希冀都在虞芝身上。可这孙女吃了他那么些丹药,用了他那么些灵宝,好不容易升到元婴,他却发现体内母虫无用,被压制得半点灵力也渡不过来了!
按捺这么些日子,他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只得亲自上门来,为的就是虞芝的元婴修为。若是她真自毁修为,抑或是直接堕魔,体内再无灵力,那他这些年来的功夫俱是付诸流水,毫无意义。
他在虞芝身上投入的太多,后者又是他突破分神期的唯一可能,虞仁不敢冒险。一时之间,竟被虞芝威胁住,只能站在原地哄她,劝她莫要轻举妄动。
虞仁将双手按下,示意虞芝莫要胡来:“芝儿,祖父不会逼你。你不愿回太清宗,那便不回。堕魔可是无法回头之事,你且冷静想想。”
但那道银光并未如他所惧怕的那般穿透虞芝的腹部,而是将她腰侧的衣料划开,露出那大片深红色藤蔓。
雪肤之上,深色的藤条弧度流畅,似是画卷于面前铺展,令人挪不开目光。
但谢朝兮只看了一眼,魔力便环绕在她的腰间,将那寸肌肤遮盖住,隐藏在黑雾之中。
虞芝挥手驱散那一团浓雾,模糊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她眸中的冷意淡去,含了几分笑,望向谢朝兮:“噬灵丝的确无法取出,可这赤心藤你倒是纹得不差,这虫子再没闹过我了。”
被她的话提起,谢朝兮自然忆起那时的事,但眼下虞芝的状况更是急迫,他快步走过去,将之抱在怀中,一双眼狠狠看向虞仁,口中急道:“芝芝,你别堕魔。”
他甚至忘记自己便是个魔修,嘴上不住诋毁道:“魔修喜阴喜冷,连灵植都再不能食用,甚至在修炼之时,魔气时常倒行逆施,疼痛难忍,我不愿你疼。”
魔界这般冷,她不会喜欢的。
便是她当真要改修魔道,也不该是被逼迫至此。
他要让她只随自己的心意而行,谁也无法逼她改变。
从未有过的恨意出现在他的眸中,伴随着深深的恐惧。金光与微弱的红光在那双黑瞳之中缓缓亮起,明灭之间,他的目光仿若穿透百尺阴云而来,沉沉地压在虞仁身上。
只是个元婴期的辈,但虞仁却陡然一惊,兀然感到一阵寒意,触摸到的法则告诉他,不该再与眼前人争锋。
这怎么可能?!
他感受到猛然收缩的灵力,发觉自己竟有几分怯意!
若他还舍不得虞芝那身元婴修为,担心虞芝来个鱼死网破,不敢动她,可谢朝兮又是何许人也?他走在外边,论谁都得称他一声“老祖”、“尊者”,今日竟被这个辈屡屡挑衅。
虞仁心念微动,扑天盖日的汹涌灵压便朝着谢朝兮而去,毫不留情,就要将之碾死在出窍期的威压之下!
来势汹涌,谢朝兮注意到,连连让虞芝避让开,免得伤了她。自己则是竭力调动体内几乎干涸的魔力,与之抗衡。
“谁也不能伤害她。”谢朝兮的声音沉下,似黑暗之中的暮鼓钟,干脆而响亮。他扛着比自己高一个等级的灵压,霎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浸透衣裳,立刻便在脚下淌成几个坑。
但他毫不退缩,言辞之中坚定异常,重复道:“谁也不能!”
灵压愈来愈强,虞芝站在一旁,没有插手。
她并没有堕魔的算,何况最后两件灵宝都是至阳之物,对魔修极为克制,若非必要,她绝不会堕魔。
方才那几缕魔气不过是吓虞仁罢了,但没料到,谢朝兮反倒被她吓得更狠些。
眼见谢朝兮又吐出几口血,她的眼底深处也隐现迟疑之色,脚尖微动,似是不算再冷眼旁观下去。
但就在那股灵压即将穿透谢朝兮的身躯之际,忽有一道刺目的光亮起。
黑暗之中待了许久,虞仁不得不侧目避开,以灵力护在眼前,复向他看去。
虞芝也为此景微微愣神。
漫天金光撕裂魔界阴暗的穹顶,汇聚成一束,落在谢朝兮的身上。
光点散在空中,与黑色的魔气纠缠在一起,逐渐凝成莲花模样,朵朵绽开,连魔气都变得剔透起来,纯粹干净。
他的面容清晰,根根发丝分明,在这样的照耀之下,如同镀上一层金帛,有一圈光在他的身边。
他的双眸不知何时阖上了,人也盘坐于地面之上。他的神情安静下来,没有了保护的神态,没有了斗争的气势,但平和宁静自他的周身蔓延至整个院落,逐渐向外而去,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传递着祥和与太平。
浓密的眼睫将他的眸子遮住,上面有零星的光点跳跃,将这一幕的迷幻感描绘得愈发丰溢。
虞仁放出的灵压被挡回来,落在他自己的身上,受伤不轻,却连疗伤的功夫也没有,而是被眼前景象惊住,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唯有虞芝挪了挪步子,缓缓走进了这道笼罩着谢朝兮的光束之中。
这是她第一回 见到谢朝兮进阶。不论是眼前金光,还是聚气为莲,她都从未见过。
耀眼夺目的金光将她与谢朝兮环在一处,仿若整个魔界都只余他们两个,一立一坐,凝固住一般。
即便她挡在谢朝兮正前方,这光却恍若无法遮盖,仍是连一片阴影也无,紧贴在身躯之上,不放过一寸。
虞芝垂眸看着他。
如同初见之时一般的模样,这张脸上无爱无恨,像是端坐在寺庙之中的佛祖,慈悲无际。
她伸手,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按了下去。
手心是冰凉如丝的发,手背是温热泛金的光。
虞芝的神情有几分空白。
她想,原来天道,是这副模样啊。
他本该——是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