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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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悦你。

    仅仅四个字, 要撬开他的嘴真的是难如登天。

    韩琅在纠结中反复,他既怕吓着宋离,又怕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

    孔恬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跟着他一路颠簸,哪能这般唐突无礼。可同时也犹豫不定,他树敌太多,注定不会太平,无法给她安稳。

    这夜, 终究是不眠夜。

    韩琅辗转反侧, 无法入睡。

    第二日他的精神不太好,眼下青影沉沉, 在府寺办理公务也心不在焉。

    同僚们不敢招惹。

    他如今可是魏国的大红人,他们的国君把他捧着供着, 连世族都不敢像往日那般叫嚣了,缩得跟乌龟一样。

    这不, 自国君娶了甄姬后, 世族确实没再找茬了。

    他们算是彻底悟明白了, 韩琅就是国君心甘情愿求来的祖宗。

    他们若是跟韩琅对着干,就是跟国君对着干。

    没有人愿意跟王权硬碰硬, 更何况魏宁还是个老流氓,要是惹恼了他, 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好在是王室也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给他们留了点生机,让他们有了盼头,那就是甄姬。

    武安侯是典型的世族代表, 他的孙女成了王后, 只要王后产下子嗣, 那就是嫡子,嫡子则意味着世子之位是属于世族们的。

    他们没法跟大的拗胳膊,总可以好好亲近的,努力培养感情,倘若世子亲近他们,往后还怕翻不了身吗?

    这是武安侯安抚世族们的原话。

    有奇效。

    没有人蹦跶后,魏宁和韩琅确实要舒坦不少。

    入冬时听燕国的大儒曾迅在魏国淮源落脚,韩琅立马劝魏宁去拜曾迅为师。

    魏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儒学空讲仁义道德,满脑子迂腐,寡人要的是富国强兵,而非礼教,拜那老迂腐为师作甚?”

    韩琅耐心解释,“儒家学讲究的是仁义厚生,适于太平之下的治世之道。君上拜曾老先生为师,则是昭告世人,君上有仁义博爱之心。”

    魏宁不解,“这有何用?”

    韩琅:“人才难得,魏国若要图强,便要海纳百川,广招天下英豪入我大魏共谋国强。有志之士若听闻君上仁厚,又有官职财帛作引,必会纷至沓来。”

    听了这番话,魏宁若有所思,“相邦的意思是让寡人到曾迅那儿去镀层金,以此为名招兵买马,是吗?”

    韩琅点头,“正是如此。”

    魏宁:“你去不去?”

    韩琅有些为难,“臣拜过姜道子为师,老师是法家学派,若再去曾老先生那儿,恐遭非议。”

    魏宁:“你若不去,那寡人也不去了。”

    韩琅:“……”

    他知道魏宁任性,只得无奈道:“臣去,臣去。”

    从京都前往淮源倒也走不了几日,韩琅回府后怕宋离关在宅院里闷着,问她要不要同去。

    宋离应承下来,去涨涨见识也好。

    一行人在两日后出行前往淮源,路上车马劳顿,韩琅处处照顾周到,体贴入微。

    宋离原本是以他的婢女身份出行,结果反过来了,她倒未感到不适,享受得心安理得。

    入冬沿途萧瑟,怕他旧疾复发,宋离时常盯着辛丹给他套上护膝保暖。

    两人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韩琅不会刻意回避,宋离也不会故意促狭。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原位,似乎都不想破目前的局势。

    抵达淮源后,魏宁和韩琅等人亲自去了趟曾迅的住处。

    院子里虽简陋清贫,但干净整洁。

    曾迅的学生见一群人威武气派,又有甲士护送,心知是大人物,连忙作揖叩拜。

    韩琅客气问道:“不知曾老先生可在家中?”

    那学生答道:“老师方才出去了,诸位若寻他,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老师请回来。”

    众人在院子里等了不到两刻钟,曾迅便坐着牛车回来了。

    他已是古稀之年,须发尽白,一身粗布衣,通身都是温和气质,一看便知是很有学问的那种。

    韩琅不动声色蹭了蹭魏宁,他上前道:“久闻曾老先生大名,寡人钦慕不已,无奈老先生居无定所,寡人屡屡寻不得。今得知老先生入了我魏国来,寡人特来拜见,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授予寡人学问。”

    罢向曾迅行礼。

    这可把曾迅吓坏了,连忙扶住他,连不敢当。

    一行人入了屋内,魏宁很是嫌弃农所简陋,但被韩琅盯着,只得乖乖当孙子,跪坐到团垫上,把韩琅早先教他的话了出来。

    无非是治国学问。

    曾迅是有名的大儒,遵循的自然是儒学那一套。

    正如韩琅所,儒学适合太平之下的治世,于目前七国争雄这种局面无异于隔靴挠痒。

    魏宁对礼教仁政提不起任何兴趣,听得直瞌睡。

    曾迅还以为他兴致勃勃,毕竟大老远亲自前来拜访,可见一番诚意。

    好不容易熬了半天,一行人总算回了当地的官舍,结果韩琅让魏宁第二天还去受教。

    魏宁顿时萎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韩琅生来就是克他的。

    宋离其实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这趟,问道:“先生明明是法家学派,魏国施行的也是法家的那一套,为何要让魏君前来拜入儒学师门?”

    辛丹在一旁伺候韩琅更衣,韩琅不答反问:“法学提倡的是强化君权,以法治人,信奉人性本恶论,需法则规范行为;儒学则提倡仁政忠义礼制,信奉人性本善。宋姬以为,哪个学派听起来有人情味一些?”

    宋离:“自然是儒学了。”

    韩琅微微一笑,“魏国若要图强,必得哄些人才进来才行。”

    宋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总结道:“儒皮法骨。”

    韩琅愣了愣,觉得她的脑袋瓜还挺好使。

    接连几日魏宁都被韩琅押着去听曾迅受教,直到拜了师才作罢。

    后来曾迅得知韩琅是姜道子的学生,上下量他道:“老夫与姜道子倒有些缘分,曾论道过两回。”

    韩琅行揖礼,“老师也曾提起过曾老先生,对老先生的学问钦佩不已。”

    曾迅摆手,“你莫要糊弄老夫,每一回我俩论道,总恨不得起来。”

    韩琅抿嘴笑道:“儒学与法家不可分割,相辅相成。乱世需法家规范秩序,盛世则需儒学教化民众博爱仁义,唯有二者相融,天下方才能太平。”

    这见解倒令曾迅恍然,若有所思道:“你这后生倒有一番见解,老夫受教了。”

    韩琅行礼,“晚辈不敢。”

    这场拜师总算圆满结束。

    曾迅既然成了魏宁的老师,韩琅建议给他一个虚职,每月能领俸禄,让他的学生们在魏国开讲授课,把忠义礼教的民风竖立起来。

    魏宁问道:“这又有何用?”

    韩琅:“忽悠底下百姓讲究道义,忠孝,仪礼用的。”

    魏宁默了默,语重心长道:“相邦啊,世族们在背地里都寡人是个流氓,不讲道义,依寡人看,你比寡人还像个流氓。”

    韩琅:“……”

    回京后韩琅开始着手写求贤令,他坐在书案前一会儿摸下巴,一会儿提笔书写,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乎被难住了。

    宋离蹲在火盆前烤芋魁,时不时偷瞄他。

    不得不承认,认真搞事业的男人无疑是最帅的。

    她爱极了他专注时的样子,耐心讲解的样子,以及把所有好脾气都用到她身上的无尽宽容。

    还是韩老夫人教养得好。

    这个男人是非常有君子体面的,至少目前她并未发现他像上司魏宁那样左拥右抱,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或许是他开窍得晚,光读死书,满脑子都装着学问去了。

    宋离其实并未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偏见,因为个人喜好,无法再用客观的视觉去审视看待他。

    视线落到提笔书写的手上,指骨根根分明,白皙文秀。

    那就是士族文人的手。

    有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双没有任何力量的手竟然在战国初期把魏国推上了霸强巅峰,奠定了争霸基础,从而引导诸国争相变法图强。

    法治理念在往后的两千多年里得到实践,而在两千多年前,有那么一群士族文人用毕生所学去证实它的实用性。

    他们不畏强权,怀着满身抱负与旧制度碰撞,以坚定的信仰大刀阔斧变革,迅速推动历史步伐滚滚向前。

    而韩琅,便是那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想到他最后的结局,宋离的心里头忽然有点沉甸甸的。

    她偷偷量跪坐在书案前的男人,今年是公元前439年,他才22岁。

    然而这般年轻就经历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命悬一线从鬼门关爬了出来。

    她记得他去年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只拥有一具残缺的身躯,没有人脉,没有金钱,犹如丧家之犬。

    所幸命运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辜负上天的眷顾,赤手空拳搏得今天的地位。

    见她心事重重,韩琅忽然问:“宋姬在想什么?”

    宋离回过神儿,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搁下了笔,正好奇地望着她。

    宋离想了想,道:“我在想,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韩琅愣住。

    宋离继续道:“先生把世族都得罪了遍,可曾想过你往后的退路?”

    韩琅缓缓起身,淡淡道:“未曾。”停顿片刻,又道,“我原本就应该陪着我祖母死去,这一生是白捡来的,已经死过一次,又何惧二次?”

    宋离沉默了阵儿,“既已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何故糟蹋?”

    韩琅失笑。

    宋离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韩琅敛了敛神儿,正色道:“当初我拜师时,老师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想学什么。”

    宋离沉默。

    韩琅继续道:“他若想学乱世中的治世之道,便要明白人性本恶的道理。没有人生来就是向善的,只有本能的喜恶之分,唯有教化引导才能让人学会善意仪礼。可总有些人是没法教化的,只有立下规矩严惩,才能强制规范人们知恶不犯。”

    宋离:“这便是法治。”

    韩琅点头,“对,这就是法治。以国家为权威立法,人人知法,人人守法,若触犯权威,便严惩不贷。这样才能让人们心中有法,敬法,惧法,而非惧人。”

    宋离细细思索,“此举与权贵利益是相悖的。”

    韩琅抱手道:“确实如此,故而老师问我敢不敢学法家法治。”

    宋离生了好奇心,“你是如何回答的?”

    韩琅笑了笑,颇不好意思道:“我反问老师,他既然坚定认为法学能富国强兵治乱世,为何自己却不去做那大官一展宏图,难道是怕死吗?”

    宋离:“……”

    韩琅:“老师告诉我,他就是怕死。因为法治意味着变革,变革意味着跟旧制度抗衡,而旧制度代表的则是旧贵族的利益。这一群体是目前所有诸侯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入了官场,想要坚持初心,势必会与旧贵族争斗,结局可想而知。”

    宋离憋了憋,“你明知结果,还要以命相搏?”

    韩琅不以为意,眼尾带着属于引领者的轻狂,“我就想试一试,用我平生所学,能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话令宋离愣住。

    眼前的男人坦然无畏,纯粹得没有任何杂念,哪怕他知道未来的结局,还是会义无反顾。

    用平生所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或许对于他来,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道”。

    为了这个“道”,他可以舍去一切,哪怕以身殉道。

    宋离是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历史的,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故意道:“我是巫祝,可以预知未来,先生往后会死得很惨。”

    她她是巫祝,韩琅其实是信的,因为她身上有太多的奇怪之处。不过她的话他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只:“我还能死成怎样,五马分尸?”

    宋离:“……”

    真真是一语成谶!

    见她的表情不太好看,韩琅试探问:“宋姬今日问起这些,可是有什么话想?”

    宋离张了张嘴,心情复杂道:“你选择了这条路,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

    韩琅垂眸,二指夹着袖口细细地抚平,笑着自嘲道:“我或许天生就不祥,当年母亲生我时差点难产而亡,幼时仅有的妹妹也夭折了,后来母亲去世,再大一些父亲也病逝了,只剩祖母与我相依为命。

    “我原本是想伺候祖母终老,遗憾的是我不孝拖累了她,令她自刎而亡,一家人只剩我孑然一身在世。

    “你问我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路,我其实也不知道后不后悔。更或许我生来就是在地狱里挣扎的人,往后若落到身首异处的结局,宋姬也不必耿耿于怀。若是他日坟头青草萋萋,便劳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番话他得坦然无比,仿佛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有过抱怨。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自怨自艾,只是从容面对命运赏给他的鞭笞,用一副铮铮傲骨去吟唱属于自己的挽歌。

    哪怕悲壮又凄凉。

    他的坦然与无畏,令宋离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如果韩老夫人还在世上,他或许会有所牵挂,从而对生命敬畏,继而有所顾忌。?璍

    只是遗憾,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已经死了,带走了他的牵挂与念想。

    对于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来,他压上了满腔孤勇,只想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是一个为“法”而生的人。

    宋离没有办法去改变他的命运,因为从他拜入姜道子门下之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短短的十五年,他用生命去验证了法治的信仰,并用这个信仰推动魏国一步步走上强大,最后却在魏国崛起的那一刻被奉献一生的国家处以极刑。

    如果现在她告诉他,他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仅仅只是车裂极刑,他又会作何感想?

    宋离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她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她不会参与进他们的人生,也无法参与。

    因为这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呢?

    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的命运齿轮早已在转动,从他来到魏国之始,便已注定他的辉煌与悲壮。

    这个男人的一生与自己本是无关的,宋离不愿把自己陷得太深,只道:“若是有朝一日先生离去,我必到先生的坟头上敬杯薄酒,也不枉与先生结识一场。”

    韩琅淡然道:“极好,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人记挂,也算没白走这一遭。”

    宋离没有话,只拿铁钩去掏火盆里的芋魁,不知在想什么。

    韩琅并未意识到她今天的提醒,自顾蹲到角落里翻找竹简。

    宋离偷偷地看他的背影,告诉自己,他就是一场虚妄,他们之间犹如一场触摸不到的未来和过往云烟的曾经。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没隔几日求贤令张贴而出,年底各地方上计考核,韩琅又像去年那样忙碌起来。

    今年他运气好,腿疾没有复发,多数时间都在府寺办理公务。

    不过事情实在太多,他又是一个诸事追求完美的人,故回来后总会在书房里熬到深夜。

    宋离去年有经验,可以当助手替他减轻些杂活。

    她整理竹简非常细致,会把每一卷分批堆放整齐,并留下木牌在外分辨,就像当初在孔恬那里整理药材一样,井井有条。

    想到孔恬,她冷不防问道:“先生可曾修书与我家主人?”

    韩琅愣住,尴尬道:“瞧我这记性,忙得晕头转向,都给忘了。”

    宋离:“……”

    韩琅忙道:“等我忙过这阵子就送信去。”

    宋离没有话,只低头继续整理竹简。

    韩琅偷偷地瞥了她几眼,似乎有些心虚。

    之后他时不时偷窥她,有一回被宋离抓了个正着,问道:“先生看什么呢?”

    韩琅故作正经地收回视线,“没看什么。”

    宋离上下量他,一点都不给留面子,“你没事瞎瞧我做什么?”

    韩琅:“……”

    他憋了半晌,才厚颜道:“你若没瞧我,又怎知我在看什么?”

    宋离:“……”

    那厮当真会装,一本正经地提笔书写。

    宋离没再理会,又继续忙手中的活计,结果不一会儿她抱着竹简放到书案上时,似笑非笑道:“先生怎么把章怀县的审批写到曲县上了?”

    韩琅:“???”

    宋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琅:“……”

    似觉得自己出了糗,他默默地捂脸,耳根子很没出息地红了。

    宋离“啧”了一声。

    作者有话:

    韩琅:啊,宋姬能来我坟头送杯薄酒我感到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要刨我的坟?

    宋离:呵呵。

    韩琅:呵呵是什么意思?

    宋离:老娘为什么要刨坟你心里头没有点逼数?

    韩琅:。。。。。

    我预估了一下,正文估计还有两三万字?

    男主在历史里走完一生就是正文完结之时,番外会长长长甜死你们!!!

    会把更新时间调整到白天叭,熬夜不好,现码现更,追不了两天就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