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宫廷宴
及至散场也没争论出个结果。穆济河是个倔脾气,邓飏也不肯服输,两人辩得面红耳赤,到了互骂“无知儿”、“市侩俗人”的地步。
沈育在外间走廊上晃了一圈回来,还没结束。对面不见信州,或别的宫人守候,或许梁珩今日并未前来。
“这两人日后同朝为官,定是整日吵得皇帝头疼。”晏然笑道。
“那得看太子珩的脾气,”宋均揶揄地,“兴许厌烦了,就择个理由将两个都贬去天涯海角,眼不见心不烦。”
那日过去没多久,皇帝的寿宴便提上日程。南军卫队挨家挨户为居住在南闾里的官员发放请柬,北闾的新任太子少师沈矜也得到两封,延请父子二人一同前往章仪宫共襄盛举。
一家人围观皇帝的请柬,用料并不是粗糙的麻纸、皮纸,也不是晕墨的绢帛,而是一叶黄金箔,其上用石墨粉填制各人姓名官职。
沈育那份,填的是“太子参赞”。
“育哥儿什么时候有官位了?”晏然十分惊奇。
沈育回想起自己入望都城以后,连皇帝的面都没正儿八经拜见过,委婉道:“事官写请柬的时候吧。”
穆济河关注的则与常人不同:“宫廷宴会,席上都吃的什么呢?”
“好好干,师弟!”宋均充满希望,“今日入皇家宴,明日入皇帝眼!”
皇帝眼里可容不下凡人。寿宴当日,百官在前殿广场上幕天席地而坐,天禄与凤阙夹道龙尾,登高百级阶梯,蔓延到天边,才是大殿巍峨雄浑的飞檐挂角。
正脊上一龙一凤各踞两方,日暮西沉,红彤彤地融化在庑殿顶。皇帝远坐众人视线之外,王座之下众生视同草芥。
到场的官员,有些是沈育见过的,大部分是陌生的。仇致远与武将同列,其侧是另外两个白面少须的宦侍,一个满面堆笑,一个大腹便便,不消应是郎中三将中的另外二人,童方与牛仕达。
段博腴则在文官之首,一袭朴素的文人衫,与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太子少师算个不大不的官,通常是授予殿中学士,或德高望重的大员的闲职。沈矜是个没有资历与背景的例外,沈育随沈矜安分地消声在队列中游,偶有同侪攀谈,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但是尾巴上坠着几个二代,官阶虽,奉承的人却不少。
赫然是段延陵与连轸等人,高谈阔论的音调之大,隔着数十人的沈育都能听见。
承明门外一人奔马直入,南军卫士并不阻拦,马蹄声如惊雷,震得满桌官员纷纷侧目。只见那人直到宴席跟前,才下马,从旁一个黄门使为他牵走坐骑。
“仇千里!”
二代里有人高声呼喊。
那青年走过去,绛红银纹的衣摆飞得趾高气扬。
就是邓飏口中那位坐拥花田数顷、宅中起楼的望都“花王”,仇千里。既姓仇,不得便与仇致远有什么关系,如此之气派,沈育也不难想象。
未料这仇千里,官阶更甚过段延陵与连轸,直走到离沈育不远处落座,红衣衫衬得他美姿仪、俊容貌,颇有些好女艳色。
“千里,来得晚了,罚你三杯宫廷玉液!”
仇千里面带不屑,一杯金樽泼地上:“这劳什子的穄米酒有什么好喝,上沾杯倒来!”
原来也是个嚣张跋扈的。
沈育总东张西望,沈矜忍不住规束他:“坐好,你在找什么?”
“太子……”沈育犹豫了一下。
皇帝寿辰,太子没来。
皇帝没有露面,由仪官宣读祝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辞毕,夜色合,银河星辉洒向殿前广场,宴席正式开始。
四方使臣献上贺礼,连北边铁马冰河的武将朝廷也给了面子。封疆远地,不能亲临宴会的王子皇孙也纷纷掐着日子,遣人送来地方珍奇,川南王、嶂山王赫然在列。
川南王常年领兵在外,驻守北方涿水四镇,与北朝相抗衡。南人崇文,北人崇武,北晁高头大马的铁蹄之下,是川南王一柄斩马刀守住了南亓文弱的江山。北晁众将与川南王可是积怨已久,然而两方使者相会于南亓皇帝寿宴,为着战乱年间一点难得的虚假安宁,倒也能彼此相安无事。
嶂山王则是皇帝亲爹,世上从来没有亲爹给儿子贺寿的道理,只有皇家常出伦理闹剧。
重要人物贺礼之后,轮到不重要的人物。
段延陵与连轸的蓝田玉碑,玩笑似地亮相,亮闪闪晃瞎了大官僚的眼,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座首,段相脸色则不怎么好看,对这个不着调的大儿子实在无可奈何。
接着又是仇千里献的花车,另些叫不出名字的人送上叫不出名字的花样。皇帝挨个行赏赐,由仪官代为点褒奖勉励的话。
沈育快坐不住了,才看见信州,急匆匆刚从承明门赶来,献上山神眼。梁珩仍然不在。起来,自沈育将山神眼送去储宫后,梁珩就再没现身,解绫馆那日也不曾见他。
皇帝收了儿子的贺礼,些无异于旁人的官话。信州又匆匆从宴席消失。
“你去哪儿?”沈矜叫住儿子。
沈育目光仍追着信州消失的方向,敷衍道:“找茅厕,宫里有茅厕吗?”
天禄阁是台三出阙,远处观望仿佛一根擎天柱,走到近前绕行起来,才发现基座也宽阔得骇人。
信州在天禄阁背面,正与什么人交谈,那人蓄着白胡子,颇有些老态,穿医官服饰。
“殿下怎么了?”沈育出声问。
信州吓一跳,回过头:“沈……殿下抱恙,正算请疡医去看看。”
宴席上。等了半时辰也不见儿子回来,沈矜独个儿寂寞地琢磨:那子究竟去了哪里?
储宫后殿,夏日用以遮阳的帘幕,封上四角,秋日里来挡风。晚风撞得竹篾扑簌作响。
信州带着疡医疾步入内,两个黄门从旁伺候着,床榻上梁珩闭目休息,脸色发红。
“殿下,”信州跪在榻边,声叫他,“医官来了。”
梁珩仿佛陷入昏睡,人事不省,眉头皱成倒八字。
“前些日子夜里受凉,”信州便对疡医,“起先没什么征兆,某天忽然就发起热。”
疡医为梁珩诊脉,沈育看着,觉得心中烦躁,移开目光问信州道:“什么时候着的凉?”
信州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公子送来山石那天夜里……殿下爱不释手……”
沈育不解其意,等他继续。
信州只得尴尬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好几次,要去仓库瞧山石,入秋风跟剪子似的,一夜吹上那么几次,就伤着了。”
“……”
疡医与沈育同时哑口无言。
信州陪疡医出门配药,沈育在床榻边坐下,听得梁珩半梦半醒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叫冷。
炉上煨着一壶梨汤,宦侍倒来一碗,扶他起来。锦被滑落,沈育给他掖到胸口。水碗凑到唇边,梁珩才睁开眼,一眼看见沈育,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沈育面无表情,等他喝完梨汤。
“蠢透了。”
宦侍:“大……!”胆字被梁珩一口汤水喷回肚里。
“你你你什么?”梁珩结结巴巴。
“盼了大半月的日子,因为发热不能参加,”沈育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很靠谱?”
“啊……”梁珩呆呆的,直到信州进来,向他禀报疡医的诊断与药方,又带着两个宦侍下去煎药,空荡荡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
“那个,”梁珩瞅瞅沈育脸色,心翼翼问,“那个山神眼,可得了我父喜欢?他了什么不曾?”
沈育袖子一动,低头看见梁珩五指摸出被子边缘,抓着他袖口。
“了,”沈育不动声色道,“夸你有眼光,有孝心。还送了个医官来看望你。”
梁珩下巴缩在被子里,病中的一双眼睛泛着水光,直勾勾盯得沈育心虚。
“你骗我啊,”梁珩声,“医官是信州去请的。”
被拆穿了。
沈育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有什么区别,医官不是你父亲养着给你看病的?”
“我难受……”梁珩轻轻地道。
“病了自然难受,好好歇着罢。”沈育起身要走,梁珩的手又伸出来,拽住他衣袖。
病中过高的体温烧得他两颊红晕蔓上眼角,耷拉的睫毛下泌出两滴水珠。
“你陪陪我啊,”梁珩带着鼻音,“除了你也没人来看我。”
那力道轻于鸿毛,却像块无法抗拒的磁石,将沈育牢牢吸在身边。
“先生不是,父母唯其疾之忧。父亲生病,以前我总想着进宫探望,后来见他不喜欢这样,就去的少了。怎么我生病,他也不来看看我,难道,他和母亲都是那种认为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吗?”
沈育不知道该什么,只能安慰一般摸摸他的脸,温度滚烫。沈育刚在秋夜行走,手心是凉的,梁珩蹭得舒服,偎进他掌心。
“我喜欢你的家,沈育,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储宫、章仪宫,都好大……”
殿门开启一条缝,秋风萧瑟地涌进来。
信州探头,与守在榻边的沈育对视。宫灯的烛火在风罩里僵硬燃烧。
信州默不作声,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你别走哦……”梁珩嘀咕着,就要睡过去,手指勾着沈育,“不然就剩我一个……”
他的脸侧枕在沈育手掌上,呼吸灼热。像只可怜的,找不到归巢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