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良月雨
平日里沈育虽也习惯性正话反,好赖众人都知道他话里话外维护梁珩的意思,今儿却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臭着一张脸,邓飏都没敢问。
“你北晁怎么了?”沈育示意崔季继续。
“……”崔季只得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听太子隽被贬了,东宫无主,朝中元老与新贵渐成对峙之势。南边疲敝,北边内讧,真是多事之秋。对了,上次你要带一个朋友一起来,人呢?”
沈育冷酷否认:“没过,你记错了。”
三人:“……”
“北边那个高隽,听脑子还不错,想必不日就能返朝掌权。”沈育生硬地接上话题。
众人不知他起的什么无名火,也只好顺他的意,若无其事地将闲谈继续下去。
夕阳西下,晚霞如蒸。书肆老板请了四人一顿家常便饭,就近在西市买来菜肴,下糙米饭,饱餐一顿。
时近闭市,行人纷纷离开,街面人影寥寥。然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渐有瓢泼之势。
四人帮忙收了书摊,被雨困在书肆无法离开。
店里也没放把伞,幸而老板见天色转暗,雨又不停,热情收留四人在书肆委屈一晚。
藏书的库房清一清,铺上一层干草,搭一层被子。店里寻常不住人,老板也拿不住更多东西,自己睡觉的被子都给垫干草了,四人只能将彼此外袍展开,凑成一张简陋的宽被。
暴雨噼里啪啦敲击在屋顶、地面。已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凉意无孔不入地渗进库房。
雨夜里,四个读书人被关在藏书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凑在油灯下各读各的卷册。
邓飏翻出一本《望都美男图志》,这书竟然还有存货。宋均则读一卷记录南亓官人考功的书简,不似民间撰写,恐怕是宫中流出。书肆老板也是个有门路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哔啵声响,默默计时。
老板忽然来敲门。
“沈公子,外面有人找。”
穿过一阵斜风急雨,沈育一边系外袍,一边随老板前去店里。这时来寻人的,无非是家中门僮,或者沈矜自己。
然而到得店中一看,那湿答答滴水的落汤鸡,正挎着一张脸,忧愁地拧衣服。
不是梁珩又是谁。
“雨来得突然,街上许多人都淋湿了。给,姑且用这个擦擦吧。”
老板翻出一条平时用来擦书卷灰尘的布条。梁珩瘪着嘴,不想接,被沈育粗暴地用干燥布条包住脑袋。
“我不要……”梁珩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了个喷嚏。
沈育一阵火气冲上脑门:“你不要什么?不要念书想喝花酒,不要我想要段延陵?想淋一场痛快的雨,继续在病榻上躺个十来天?”
梁珩给他劈头盖脸训得委屈,登时也火起:“你凶什么!我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不是回来了?!”
太阳从东边山头落到西边山脚,这也算一会儿。
沈育胸膛火辣辣地烧,不断提醒自己勿逾臣礼,才没叫梁珩屁/股开花。
梁珩的衣物已全湿透了,脚边聚了一滩水,他本就大病初愈,不宜折腾。沈育叫他将衣服脱光。
“全部啊?”梁珩声问。
老板在柜台背后发出礼貌的鼾声。
沈育不话,梁珩不敢惹怒这位大爷,老老实实扒了衣服。昏暗的屋里,连对面的表情也看不清,只有梁珩的皮肤白得泛光泽,仿佛剔透的玉雕。
空中满是书卷与陈旧的笔墨散发的气味,沈育嗅到梁珩身上沾染的,雨夜的冷香。
沈育掌心滚烫,贴在梁珩肩胛骨上,吓了他一跳。
“我自己来好了!”梁珩忙道。信州是他的仆人,沈育则是他的臣属,信州能为他做的很多事,沈育却并不合适。
然而沈育一言不发,擦完他肩背的水痕,又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双脚。黑暗里沈育睡前披散的头发,滑落在地面,漂进积雨中,梁珩为他挽起。
“你先穿我的衣服。”沈育将干燥的里衣脱给梁珩,自己仅着一件外袍。
湿衣服被沈育拧干,雨斜飘,晾也无法晾,只得将殿下的绫罗绸缎搭在干草堆上。
回到藏书库,邓飏与崔季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宋均一个人在,见到梁珩,起先还没认出这个落魄的人,继而立马一个鲤鱼挺坐起来:“殿殿殿!”
“殿什么,垫的干草堆不满意?”沈育。
梁珩估计从到大还不知道干草堆也可以睡人:“哇……”
“哇什么,”沈育又,“睡觉。”
一连浇灭两个人交流的欲望,沈育将草堆上零散摆放的卷册移开,示意梁珩睡到自己身边。
宋均瞠目结舌,看两人躺下。这时候,出门解决的邓飏与崔季也回来了,发现已经很寒酸的地铺上还多了个人。
崔季:“…………”
邓飏还不认识,玩笑道:“哟,这不育哥儿带来见见的那位友么?白天你不来,晚上睡觉倒是来了。”
宋均拼命比划噤声。
邓飏:“???”
崔季面无表情,做了个口型。
邓飏:“!!!”
“幸会啊……”梁珩半身抬起来,想和邓飏个招呼,被沈育一手摁回去。
“睡了。”沈育一声令下,宋均吹灭了灯烛。
隔着一床被子,干草也扎得梁珩浑身发痒,扭来扭去,睡不安生。
邓飏也很不安,这就是背后人闲话,有一天正主找到了面前,翻来覆去不敢闭眼,弄得草堆发出窸窣声响。
“有完没完?”沈育出声。
邓飏不敢动了。
书库内寂静数息,梁珩委屈地:“草堆怎么睡啊?”
三个挤作一堆的人,眼睛都不敢乱瞟,只听得沈育的方向传来一阵动静,不知他做了什么,梁珩便安分了。
“你们,殿下怎么不回宫里去?”邓飏最终忍不住,刚发出气音,就被宋均捅了腰眼。
离得太近,少年人干净温暖的气息不断往沈育身上每一个毛孔钻,勾得他难以入睡。梁珩被他搂在怀里,头枕着他手臂,总算不闹腾。沈育下巴抵着梁珩带湿气的头发,听见梁珩在他心口声:“段延陵……”
沈育翻了个白眼。
“他们还在解绫馆。我走的时候,还没下起雨来,寻常雨天,我们都在馆阁里歇夜。”
书库里垫着干草过夜,那当然比不得解绫馆的温柔乡。然而沈育不作声,知道梁珩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他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我了要回来找你。”梁珩,吐息钻进沈育胸腔。
“知道了。”沈育回答,摸摸他头发。
草堆另一边,邓飏再次忍不住:“你们,殿下知不知道,他在那里话,我们这里也听得到?”并又一次受到宋均的腰眼攻击。
一夜秋雨,得望都城树叶纷纷凋零,起早来瞧,剩下光秃的枝干,宣告北风到来,万物蛰伏。
简陋潮湿的夜晚,不仅让梁珩又喝了一阵子苦药,也让沈育挨了沈矜一顿狠批。
沈矜惯来好言好语,鲜有疾言厉色,然而见到梁珩病恹恹地来听学,还是甩手一把书简砸向沈育。
“入秋逢夜雨最易着凉!知道不知?”
沈育恭敬垂首而立:“知。”
“殿下大病初愈,知耶不知?!”
沈育挨骂,梁珩却心惊胆战:“先生,是我自己……”
“人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沈矜还是骂沈育,“正殿不居,委身草屋,知错不知?!”
梁珩:“……”
此后沈矜便似抓住了梁珩的命门,凡他犯错,必责沈育。搞得梁珩很是手足无措,被迫老实了相当一段时间。
转眼秋去冬来,龙潜寒潭,仲月降霜。
储宫门前两尊石兽覆上一层浮白。
段延陵已有数月没见过梁珩,这日找上门来,凛冬百虫寂灭,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与段延陵久远的记忆大不一样。
好容易遇见一黄门。
“殿下在哪儿?”
“参暮礼,拜书是也。”
又遇一喂马,驴头不对马嘴,什么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再遇一浣妇,曰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所遇臣属,无不满口之乎者也,段延陵满头雾水,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精舍。
湖中亭无人,寝殿无人,清凉殿、温室殿,哪哪儿都无人,最后段延陵路过配殿,透过敞开的窗扇看见梁珩背书的侧影。
从没认真听完一堂课的段大公子:“……”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梁珩背书一个停顿也没有,一气呵成。
“喂,殿下!”段延陵隔着沿阶草丛叫他。
梁珩充耳不闻:“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殿下!是我啊!”段延陵拣一石子,砸在书房窗台上嘎嘣一声。
梁珩顿时抓狂:“烦死了别吵了!我背到哪儿了?!”
窗边出现另一个人。段延陵此后一生对沈育的印象都停留在了这张嘲讽的脸上——沈育当着他的面关上了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