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祸事起
米酿味道清甜甘洌,寻常用以煮蛋,或勾兑糯米丸子的汤水,单独饮用,也很爽口。
三人战战兢兢捧着瓷碗。丁蔻用温和的语气:“快喝啊,兔崽子,敢浪费一滴,把你们泡进酒坛子里。”
晏然哆嗦一下:“姐姐,好晚了,我我我娘叫我回家。”
丁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微笑一捏,听得骨头咔擦。
晏然:“嘤!”
穆济河痛心道:“晏儿,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太悍了,驾驭不了啊!”
丁蔻喝完汤,眼神清醒了,才皱眉道:“我记得你俩,白天来过酒肆,我还给你们倒过酒。”
穆济河道:“我给姐姐倒酒!我来我来!”他殷勤又盛了碗解酒汤。
丁蔻笑道:“你,我也认识,晏的同窗,到咱们这偏僻巷子来过几次。你挺照顾晏的。”
“哪里哪里,比不了姐姐。”
晏然撇嘴,声嘀咕:“他才没有。”
白日喝了何止一坛子烧酒,丁蔻胃里翻腾不适,忍耐良久,才叹着气:“那样的客人是常有的,多谢你们想着为我解围。只是,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是我的生存之道,实则每天都要面对许多次,不值得你们担心。”
晏然知道她的活计,十分担心:“太危险了姐姐,那些鄙夫缠上你怎么办?”
“女人做的活,哪有不危险的。世道便是如此。”
穆济河抱胸道:“几个粗野莽夫也就罢了,遇上真正难缠,又不能得罪的贵人,才叫倒霉。”
“那也只好认命。”
丁蔻饮下汤水,语气淡漠,如同谈论不值得关心的闲事。
后来听晏然起,他这个姐姐十一二岁便离家,初时在花楼做工,眼看着五官长开了,怕被鸨母瞧中,便夜里偷偷逃跑,流落街头。一路做短工来到汝阳郡,什么抛头露面的活没做过,酒肆的场面对她来,实在不算什么。
“是与家里离散,具体情况她从没过,”晏然,“不过我娘倒是知道一点她老家那边的事,据那时候闹饥荒,好多人家养不起孩子。”
穆济河成了酒肆的常客,有时约上沈育,有时与其他好友,三不五时要去一次,与丁蔻已混得很面熟。某次沈育与他同往,店二戏称他们是丁姐的干弟弟。穆济河:“不是弟弟的弟,是弟的弟。”
深秋叶落满汝阳,朔风过境,枝头萧索。
沈矜做了郡守,白天在署衙坐镇,接待不少官员,沈育被他点名跟在左右,也涨了见识,将郡守府一应官吏认得七七八八。
少府史单光义也常来拜访,与沈育想象中不同,这个豪富之子并不如王城的牛禄、仇千里一般目中无人,高傲写在脸上,反而十分大大咧咧,话直来直去,有时甚至叫人不知怎么接茬。
“弟就是一粗人,不及沈公见识高远。上回着人送去一张条案,恭贺沈公新任之喜,却不知怎么给退回来了。弟后来一想,这粗人的喜好,到底是比不了圣人雅士,偏爱那阳春白雪。弟呢,也就不以鄙人之心度雅士之好了,沈公若有什么兴趣爱好,还请直言告诉弟,免得弟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此人确是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材,浓眉倒竖飞出鬓角,很是粗犷。一席话不着四六,听得沈育满头雾水,再看沈矜,依旧是古井无波,淡淡笑道:“雅士不敢当,喜好谈不上。独贪清闲尔。”
单光义便哈哈大笑:“这个好这个好,弟也甚爱清闲!闲下来便想喝酒,一日不喝,浑身发痒。沈公哪日赏脸,弟请您喝一盅?”
面子上,倒从未为难过沈矜,然而此人身后评,实在臭不可当。只沈育偶尔听来的一些闲言碎语,便有好几种法。一者他一顿饭能吃掉三十头牛、二十头猪,且只吃牛的蹄筋、猪的脑花,抛弃的肉食堆砌在一起能腐烂出直径以里计的天坑。二者他性轻浮,荤素不忌,常勾搭调戏良家妇女,做父母的、甚至丈夫都是敢怒不敢言。
沈育给沈矜听,沈矜却:“谣言尔,曾不见官民告状。”
沈育却心道未必。沈矜只知道儿子状告过牛禄豢养恶犬,很快廷尉就处决群狗作为回应,却不知牛禄与仇千里恶行种种,官民俱心知肚明,却都无可奈何。作恶多端而不得报应的人何其之多,只是不叫人瞧见,譬如半年不见北风,一刮起来便万木凋零。
东市酒肆,沈育与穆济河两人常去牙祭,轮流请客,照顾丁蔻的生意。
这姐确实行。客人里不缺莽夫粗汉,毋宁,正是粗犷的男人,尤其对苗条婉约的女人有兴趣。然而丁蔻不温不火的脾气,有时倒也叫人把她当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出尘之莲,并不多为难。
多为难的,难免被她一坛子酒倒扣脑门,洗得浑身一个激灵,或者一拳砸歪了脸。干粗活的女人,力气都不。
某天起,再没见到丁蔻。
店二:“您二位没来那天,有位贵人来吃酒,很喜欢丁姐。”
穆济河一语成谶。
丁家,大门已多日不曾开启。丁蔻半步不踏出家门,似乎借此躲避与那贵人碰面的机会。
晏然也是从沈育口中得知这消息,他还正疑惑怎么不见丁蔻串门。料想丁蔻快瓮尽杯干,三人上门送些吃喝。
“那客人是谁?惹不起么?”晏然问。
闭户几日,丁蔻看上去反而精神了许多。她也不知道那人姓名,只记得长相:“是个武夫吧,挺魁梧的。唔,眉毛像两把苕帚,倒着插,快飞上天了。”
“…………”
作为三人中唯一见过单光义的,沈育登时心情一言难尽。
沾上什么不好?踩了粪可以洗鞋,溅了泥可以换新衣,惹了单光义,那可是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晏然也惶恐起来,唯有丁蔻与穆济河很平静,可能并未听过单光义的恶名,可能听过也无所畏惧。
好在也不能确定真是单光义本人,若是他看上了谁,还能容人躲在家中?
晏然便建议丁蔻再躲几日,静观其变。
“躲不过去,换个活计也无妨。”穆济河。
“换去做什么?”丁蔻反问,“还去当花魁娘子?”
沈育便:“天凉了,欢迎你来我们书院扫落叶。”
儿子总玩外跑,沈矜也不满意,沈家代代是足不出户的文弱书生,唯独到了沈育,大门二门关他不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日不着家。沈母道:“你给他找点事做,不就关在家里了?”
沈矜大受启发,果然给沈育找了件差事,便是给山里快饿死的董贤先生送个炊妇过去。
沈家做饭的有三人,沈矜一面挑选,一面被沈母唠叨:“教你找点事情留他在家做,你偏又把他派出去,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马车已备好,沈育扶老人家上车,见她腿脚不甚灵便,心中忍不住嘀咕,住进山里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
出城时经过濯井坊,见一队家兵扮的人正往里走,沈育晃过一眼,忽然警铃大作。
他勒停马车,抬高斗笠,隐约看见领头那人背影高大。
丁家门前砸门的只有一人。他砸得越起劲,街坊邻里越是门户紧闭。
“开门!人死哪儿去了?!”
一声闷响,那人摔倒在地,被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沈育一计手刀劈晕。
柴门开了,迎头落下一柄又宽又厚的重剑,被沈育以马鞭架住。
“是我!”
重剑后露出穆济河的脸,他看清是沈育,收了剑势。
“我看见单光义在来的路上!”沈育道,“她人呢?”
“还在家里。”
两人重新架好柴门,匆匆回屋,丁蔻与晏然正吃午饭。
“单光义来了。”沈育言简意赅。
晏然的筷子掉到地上。
丁蔻面不改色,理理下裙,站起来准备出门。被穆济河拽住手臂。
“你做什么?现在出去马上就撞上单光义!”
丁蔻:“沈公子那日起可能是他,我就想错不了,大约是逃不掉了。你们或许不清楚,我们做女人的哪个不晓得,送进单府的姑娘就没有能完整出来的。红烛罩,阎王道,那人会玩得很,手段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的。这一天没想到来的这样急,好像舍不得叫我多在世上快活一日。”
沈育闭上眼,眼前立刻是北寺狱里仇千里那可怖的死相。
晏然叫道:“不想去就不去!他是什么官?还能强人所难!”
丁蔻却清醒得很:“他是什么官不紧,他身后那位封在蠡吾的万户侯,我们下里巴人都叫千岁爷。汝阳天高皇帝远,万岁爷管不了,头上顶的是千岁爷的天。”
闻言,穆济河便发笑,他生得眉尖眼细,笑起来一副轻佻高傲的神色。
“看你对付那些酒后狂徒,颇有胆色,想不到眼下也这般畏手畏脚。叫我做你这样胆之人的弟,岂不是委屈我了?”
丁蔻也笑:“诸君将来都是坐文琦之席、穿绫纨之衣的官老爷,何必在这死了也无人垂问的偏僻巷子里鸡蛋碰石头?再者,我就这么一处容膝斋,出门就是单光义,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时候前院砸门声又起,兼之几句轻浮的吆喝。
三人一时答不出来。
丁蔻便提裙行了一礼,算是答谢此前的照顾,转身往门前去。她的黄花布鞋踩在飞石径,野草丛生,泥污遍地,鞋面纤尘不染。
“酒肆的蔻娘可是住在此处?请开门相见,一慰相思之情啊。世上事唯美人与酒,二者得其一便足感欣慰,岂料世上还有美人沽酒,秀色醉人!实在是叫人勃/起难眠,寤寐思春……”
门开了,布衣美人坦然以对,面前果然是那张粗犷飞眉的大脸。
“蔻娘……”
话音未落,忽然一鞭子劈风而至,迎面抽得单光义飞出柴门。猝不及防,家臣们惊呆了。
“大人!”
“哎……”丁蔻被扯得退进门里,柴门砰地关上。一看动手的人,不是沈育又是谁,袖子扯掉一半,另一半蒙在脸上。
“沈……”
“不是姓沈的,”沈育蒙了脸,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侠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姑娘可要仔细了,叫错了名字,害哥几个鸡蛋碰了石头,将来官都没得做。”穆济河吊儿郎当地。他与晏然也扯了袖子蒙上脸,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叫丁蔻哭笑不得。
“可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想起一个地方,”沈育,“我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