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铁造屋
沈育依旧准点进宫点卯,只是看上去一日比一日更心事重重,眉心常常皱起。梁珩看在眼里,实在想询问,但他对待沈育几乎到了心翼翼的地步,沈育不想的时候,他不愿主动提出。
直到某日沈育自己进入天禄阁。
侍卫一向是在阶外。
“怎么了?”梁珩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并预感时机已到。
沈育看了信州一眼。梁珩会意:“你怕什么?他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无需回避。”
但出于谨慎,还是命信州退下,并带上大门。门外思吉欲盖弥彰偷瞄过来,被信州以身体挡了回去。
沈育走到近前。他最近脸色不太好,很有些憔悴,像是奔走在外缺少休息熬出来的苍白颜色。
“我依据名单前去拜访前两年辞官的各位大人……”
梁珩吃了一惊。
“许多已不在望都城了,南闾里仅存的几家,都闭门谢客,隔绝俗务。轻易见不到人。”
“你……”梁珩考虑一番,不太能理解,“你去见那些人做什么?都辞官了……”
“不是辞官,”沈育,“是被三宦逼走,被先帝……被前朝风气吓退。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股肱老臣相助,可是事半功倍。”
梁珩思忖道:“相国府推举了许多年轻人。”
沈育反问:“你敢用吗?你可以信任段相,难道还能信任那份过了三宦之手的名册?品藻名册的原版抄本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在此之前,任何递到你面前的品藻册,都可能被动过手脚。何况有的职位太过重要,缺乏资历的年轻人根本无法胜任。”
这话是不错,譬如尚书令、司农部丞,连段相都为此发愁,只能指望从别处调任官员。但调来调去,都是利益网中的人。
“纵观朝野,如今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沈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那些刚从书院卒业、初被启用的年轻人;二,在党锢之祸中被排挤贬谪,或自发辞官的落魄士人。”
梁珩想了想,承认他的有道理。
“但那些老臣决议辞官,当初可是三上书乞骸骨,哪里那么容易就回心转意?”
沈育好好一张俊脸垮着,神色阴郁,梁珩就知道被自己中了。看来他这些天走街串巷拜访,全吃了闭门羹。
“你该和我啊。”梁珩觉得好笑,心想沈育一定是着天子近卫的名号,让他们以为新上任的皇帝下了招贤令,要唯才是举。
“天子近卫份量太轻,”沈育承认道,“恐怕要天子本人才行。”
“谁?”
“尚书令文尧。”
这就出乎梁珩意料之外了。文尧比先帝年纪还大,对梁珩而言属于爷爷辈,从前交际几乎没有,等他上位,文尧已退避三舍,更是缘悭一面。
但文尧身为一代老臣,主持尚书台逾五年,阅历何其之丰富,遑论他因与阉党不合,受排挤压,岂不可以明志?
沈育两次前去拜访,文尧的家人都将他拒之门外,若彰明身份,则其人又诉为天家弃用的苦楚,言谈间愤愤不平、郁郁不得志。
“你想让我躬亲去请文尧出山?”梁珩已然听明白了。
“私下前往,不能为三宦察觉。能做到吗?”
出宫当然可以。沈育回来身边之前,梁珩在章仪宫一刻也待不住,总是逃出去,又被段延陵或者仇致远派人抓回来。那时梁珩简直觉得王城一草一木都是仇致远的眼线,想躲过他的监视绝无可能。
“应该可以,”梁珩,“你误食行散丸那次,我想带疾医去看你,害怕被他们发现,就假扮作阁卫。铁覆面一遮,谁也认不出来。”
文尧仍居住在南闾,春分桃李盈满巷道,花瓣洋洋洒洒铺就石板路。沈育携了梁珩溜出来,因台卫时常出入禁宫,阍门一看是沈右都,便放行无阻。
先是去了趟沈家原址,沈育封官后就搬了回去,独自居住,里外整得干干净净。梁珩脱了甲胄,换上沈育给的一套朴素长衫,他个子稍矮,跟在沈育身后像他的伴当。
“见到文尧本人,才可表明身份,切记。”沈育反复叮嘱。
“知道了。”梁珩应下。
他心里还有些窃喜,因为这事连沈育也搞不定,非得他出面。沈育有意无意疏远他好久了,为了这事才主动沟通,且待他好好配合一番,请得文尧出山,让沈育知道自己的诚意,又解决了心腹大患,岂非一举两得?
梁珩还是很有信心的,再不济,他也是个君主,天下岂有君王得不到的贤才良将?即便是那些隐士山客,三请四请也就半推半就了。
门童一见来人,锦衣玉面,丝履金带,马上请了主人出来。
却是个中年男人,想必不是老臣文尧。此人见面便作揖称:“沈右都。”
沈育还礼道:“文公子。”
应当是文尧之子,不在朝中担任官职,故而以公子相称。梁珩被沈育遮在身后,尽量不动声色,从旁观察。
“右都侯,”文公子苦着脸,“家父实在不愿见客,上次已与您好话尽。”
沈育道:“万望见谅,再三叨扰,是一定要求见文公。既然您已无话可,请让我与文公上几句。”
文公子心中大约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对着沈育,到底没一句重话,还是将人请进家中。
厅堂里下人奉上茶水,眼神心翼翼,脚步战战兢兢,不发出一丝声响,这如履薄冰的氛围,登时让梁珩也莫名拘束起来。
文公子前去请示父亲,留客人在厅堂里。梁珩因扮作随侍,只得了张席子,没有案几,沈育便将自己的茶水端给他。
梁珩捧着喝了一口,问:“他家里人,作甚如此紧张?”
沈育沉默片刻:“汝阳城中便是如此,街上军队巡逻,百姓收敛声息,白日里如同死城。”
这是脖子上架着屠刀的人之间的默契。梁珩一时便懂了文公子为何不干脆将沈育拒之门外,沈育不仅是新帝的右都侯,他还是沈矜的儿子,沈公与文公,都在党锢之祸中深受其害,同为天涯沦落人。
文家至今仍提心吊胆,文尧因不择主效忠而削官草野,其家恐怕是担心某一天被旧事重提,秋后算账。
沈育锲而不舍地拜访,对他家而言许是一种恶兆也不定。
文公子见过父亲回来,第一句话便是:“右都侯,你还是勿要做无用之功了。”
沈育道:“不别的,请务必允许我拜见文公。”
文公子道:“家父闭门谢客,立下誓言不见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沈右都,试问在堤坝上蛀一蚁穴,即使再渺,岂非一溃千里?家父辞官以避纷扰,若是开了你的特例,则麻烦事又要源源不断找上门。”
“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适逢朝政疲敝,文公当仁不让……”沈育一手背在身后,冲梁珩比个手势,指指院外。
梁珩立刻领会,起身悄悄退出前厅。一个随侍罢了,文公子并不留意,依旧与沈育言语纠缠。
南亓的家宅,正屋都在堂后,料想作为一家之主的文尧,应是居住在正屋。沈育想得好,他且拖住文公子,让梁珩文尧一个措手不及,想当初段博腴称病不朝,被梁珩戳穿在家,翌日也不得不尴尬地重拾政务。
绕过游廊、亭庑,文家并不算大,方寸之地收拾得体面。
到得后院,忽然一庞然大物充实天地,四四方方,五面光滑如镜,反射日光令人眼花。
竟是一座铁造的方箱!
梁珩看得呆住,没见过这等古怪玩意儿。铁壁沉重嵌入土地,四面严丝合缝,没有一处接口。梁珩惊叹上前,手指摸过,壁上传来一阵金石战栗,发出隐隐声响。他附耳贴去,听见那声音是从箱内传出,断断续续,仿佛这铁箱拥有生命一般,正发出衰老的、濒临枯竭的喘息。
“客人不能到后院来!”
文家的下人大惊失色,匆匆赶来将梁珩从铁箱边推搡开。
“等等,我……”
下人力气极大,且十分紧张,连推带拉,惊动了许多人从檐下出来,聚在后院,以敌视而排斥的目光包围梁珩,让梁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快离开!”
“我们不接待客人!”
“太无礼了!”
一串脚步疾走过桐木地板。“放肆!”沈育的声音劈开人群,寻到梁珩,将他带回身边,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座格格不入的巨大铁块。文公子站在廊前,十分伤感的模样。
那铁块发出几声咳嗽。
包围梁珩的下人登时忙乱起来——“快准备茶水!”
“厨房温着的午膳,赶紧拿来!”
众人簇拥着铁块,将两菜一汤喂进铁块口中。
“在下也很久没有见过家父了。正因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见不到父亲,三宦才会相信,”文公子木然地,“相信家父完全失去了价值,已无法为任何人效力。我家因此得以保存。”
铁块四面八方反射着光线,照入人眼,针刺一般逼人落泪,释放出拷问魂魄而痛彻心扉的力量。
回宫的路上,沈育不得不牵住梁珩行走,以防他一头撞宫墙上。
从文家出来,梁珩就失魂落魄,沈育有些担心,看他几次,发现他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谁能想到,为了表示避世的决心,前任尚书令文尧大人,竟造了座铁屋将自己关起来。别开窗透气,那四壁以铁浆灌注,连只飞虫都钻不进去。
人力有时而穷。纵使权力通天如万民之君王,面对一个亲手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也无可如何。那铁屋就是文尧扇向灵帝梁玹父子的一巴掌——皇帝可以命臣死,却无可使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