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远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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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奄奄黄昏后,背道狭窄而寂静,黄土空余斜阳树影。林中守株待兔的马贼吐了草根,骂了一句。

    弟肚子咕咕直叫,提议道:“大哥,太阳都落山了,不会有人赶夜路的。咱要么先吃饭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多少天没开张了!哪来的泔水喂你?!”

    话音未落,一众山匪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嚎叫。果然是饿了许多天,不像抢劫像要饭的,个个面黄肌瘦。这年头强盗也不好做,前不久刚遭了水涝,大家都穷得不分彼此。

    “不把五脏庙伺候好了,他就是来了有钱人,咱也抢不动啊!”弟叫苦不迭。

    大道正路上行人多,可山贼也不敢去,十里一墩五里一堡,全是官兵。背道尽管掩人耳目,却守得海枯石烂也不见个影儿。

    那贼头眼见天色擦黑,心知今日又无收获,正待偃旗息鼓,忽然尽头传来一声吆喝。车队的影子缓缓爬上来。

    哟?众贼人忙屏息埋伏,见那车队驶进,装着几只铜锁大箱子,似乎货物满载,登时视其便如同一群肥羊。

    “劫!”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车队人吓傻了,纷纷抱头蹲地。弟心花怒放,钢刀劈了铜锁,挑开木箱,其中迅疾飞出一道银光。

    贼头:“?”

    弟表情古怪地回头,发出呃呃几下怪声,喉咙喷出一道血箭,就此倒地。

    “放下兵器!”

    “束手就擒!”

    先时晦暗的背道,瞬间光芒大放,沿途与林中点亮无数火把,犹如满山星光。车队反身抽出箱中刀兵,兵器制式乃是始兴守备军。

    一伙山贼入了圈套,数十个人瑟瑟发抖,气势全无,一个接一个丢盔弃甲。贼头还欲挣扎:“官兵?官兵怎么了!去你爷爷的,合作得好好的,翻脸就翻脸!”

    官兵让出道路,山道抬上来一顶肩舆。头两盏戳灯,明晃晃照着坐舆之人——一顶进贤冠,天青的文官服,官员以手支额,非常疲惫,见面先了个哈欠。

    “早些动手多好?非得拖到这时辰,瞌睡都给本官等出来了。”

    裴徽略一招手,官兵将一伙山贼押解到跟前,是个个委顿不堪,裴徽以慰问似的亲切语气道:“吃晚饭了吗?还没吧?行,道回府,送几位朋友尝尝牢饭滋味。”

    郡守府,连续几日大动干戈。大人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下令抽干池塘,掘地三尺。为这府上已连续吃了数日红烧鱼、清蒸鱼、松鼠桂鱼、鱼粉鱼汤鱼丸……吃得都快生鱼蛋了。

    裴徽一边吃鱼一边监工。水已抽干了,今日动工挖掘,堆积的湿泥如山包。属下向他汇报:“始兴的山匪较之周边郡县最为猖獗,严禁不止,连官道大路有时都会遭到劫掠。抓到的那一伙贼人交代,之前与官府有过协议,劫财分成,就不去找他们麻烦。”

    裴徽拿鱼刺剔牙道:“嗯?话可不能乱,污蔑朝廷命官,罪也不的。”

    属下答:“的是上一任郡守徐酬,不是您,大人。”

    “徐酬已死,死无对证,空口无凭啊。”

    府中下人送来两封信,裴徽瞄过一眼,一封竹信,一封纸信。搁在食案上没有搭理。

    这是池塘底下作业的人大喊:“大人!大人!”

    裴大人一个挺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泥地。

    “大人!池子底下怎么有块石板?”

    随着挖掘面扩大,那俨然不是块单独的石板,而是一片石底,结结实实压在池塘之下。众长工困惑不已,裴徽却十分满意,叫人拿来铁钎,将石板底捅了个对穿。

    不及旋踵,一股腐朽的铜锈气味便从破洞里钻出来,青烟似的。长工大喊:“钱!好多钱啊!”

    裴徽伸个懒腰,大功告成一般,挥手将岸边听令的属下召来,指着池塘底下埋藏的钱库请他看。

    属下:“……”

    “看不出来么?”裴徽耐心道,“这是证据啊证据,把徐大人的金库起出来,和牢里那几个饿死鬼对对账。口供,画押,人证,物证,全部办好。”

    “是,是……”

    裴徽提了前襟爬上岸边,依旧吃他的鱼,读他的信,被泥土污了鞋面,似乎也满不在乎。

    读毕,喃喃自语:“嗯,该回去了。”

    给他带信的心腹手下立刻道:“大人,回去望都城么?”

    裴徽看他一眼,心中纳罕,身边怎么一个聪明人都没有。

    “回去补觉!又是抓贼又是挖塘,就没好好休息过……”

    章仪宫,天禄阁。

    梁珩正阅览始兴裴徽的奏表。段相坐他下首喝茶,撩起眼皮斜睨沈育,今天是他儿子当班,在门外调戏那个叫思吉的太监,沈育无事一身轻,却在皇帝身边守着,眼看是越来越得圣心。

    段相兀自摇头,不禁认为段延陵长成这副吊儿郎当的做派,是自己会生不会养。难怪天下父母都挤破头,要将孩子送进汝阳四学受教。

    “裴徽出兵剿了山匪窝?”梁珩奇异道。

    “然也。”

    “还翻出了徐酬生前的赃款?”

    “然也。”

    “连带搜到了徐酬‘进贡’的账本?”

    “然也。”段相捏着唇须微笑。

    “好啊,”梁珩道,“这下罪证确凿,仇致远便是想抵赖,也黔驴技穷了。”

    最感慨的还属他和沈育。早八百年前,徐酬回城述职,与仇千里在解绫馆相会,梁珩沈育只在一墙之隔,查起来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办了汝阳郡的路甲,而让徐酬与仇致远逍遥法外。

    后来徐酬受牵连而死,罪名甚至是为沈矜辩护,实是令人哭笑不得。

    沈育道:“裴大人倒是目光如电,怎生看出徐酬将赃款藏在池塘底下?”

    段博腴道:“当然,并非他早有预知,而是此人惯来喜欢吃鱼,因此喜欢钓鱼。最近鱼都病死了,他给池塘换水,下人们清洁时才发现池底玄机。”

    “那他又是如何想到剿匪?”

    “剿匪有何不妥?岂非一郡之守份内工作?”段博腴微笑反问。

    沈育不语。

    段博腴道:“沈大人心细如发,如有疑问,待裴大人入宫述职,再一一询问便是了。”

    终归是个好消息。

    段延陵推门进来,思吉并未跟着。

    “不是让你看着他?”梁珩提醒道。

    段延陵沉着脸色,非常不爽:“去茅厕了。别再让我干这事了成不?那子真恶心,鲶鱼精么,滑不溜秋的。”

    段博腴起身:“臣告退。”

    段延陵进来,本想同梁珩话,余光似乎看见老爹的暗示,当即嘴巴一闭,不露声色地跟着出去。

    奏表堆积如山,顶上便是裴徽那一份,梁珩拿起看两眼,又放下,有点心神不宁。

    沈育从他手中接过,仔细看起来。

    梁珩问他道:“骨戒有下落了么?”

    “暂未。”

    半天没声儿,沈育才从奏表上抬起眼,发现梁珩沉默中带股子幽怨。

    沈育只好详细解释道:“已派人监视三宦府邸,除了童方牛仕达曾去过仇致远府,没有别的动静。我推测,应当不在别处,就在府中,只不知道是谁掌握。这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明抢暗偷只怕没戏,只有等他们自己拿出来。”

    梁珩拿了公文读起来,沈育见他不理人了,也低头接着翻裴徽的奏表。

    木牍上的字,蚊蝇般,在梁珩眼前乱成一团。他时时神思恍惚,随着仇致远三人的罪证愈来愈多地摆在眼前,似乎审判日正在逼近,此般症状也愈来愈严重。

    起初,他自然心情舒畅,期待翻案的那一天,然而最近则更多地感到惶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骨戒?没有找到,沈育却一点不着急?

    他难道不知?如果让仇致远亲手拿出武帝骨戒,那相当于宣判了梁珩死刑。

    梁珩目光越过书案,见沈育专心致志,好像裴徽那懒洋洋得快趴下的字,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对象。

    “……”

    书房被禁锢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有人在外请示,得了许可进来,是一名阁卫——原来是阁卫,被沈育抓去做车夫后,就变节成了台卫。

    俯身在沈育耳边嘀咕几句。

    沈育:“?”

    他看向梁珩道:“南军接了一辆棚车,拉进了仇致远府。”

    “什么?”梁珩皱起眉头。

    从嶂山到望都,路途遥远,事实上走得并不舒服,车轮磕了个缺,颠簸个没完。

    幸而接的不是贵人,甚至不是正常人,而是一个废人,以及一个疯子。

    仇致远相当重视此事,为了迎接二人,每日的余兴节目也不搞了,使后院们大为松懈,计划用这难得一天养养屁股。

    车直到拉进府,四围布帘都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得光。仿佛一只上封条的箱子,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细语,无数蚂蚁在箱壁爬动一般。听得下人们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必仇致远吩咐,立刻有人拆了车帘,黝黑的内里散出一股馊尿并隔夜饭的味儿。

    众人厌恶掩鼻。

    “路上没见人吧?”仇致远问。

    车夫答:“就没让下过车。”

    那窗口,如同怪物之口腔,散发着恶臭,漆黑而深不见底。

    须臾,探出一张衰老的脸。瘦得不成形,假使剥了皮,就剩白生生的骷髅似的。他的眼眶中,只有眼,没有光,鼻子下一张嘴,嘴边有一颗痣,好像黏着一粒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