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武帝陵
梁珩剔着炖烂的羊肉,道:“最近王简之不在宫里,不知又在做什么。”
沈育道:“川南军的先锋快到了,他要负责与对方接头,为即将到来的乱斗作部署。”
梁珩腮帮里塞满食物,没什么表情,咽下去后:“一切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沈育表示同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一切都准备好了?”
梁珩又重复一遍,沈育才发现,这是一个问句。
大殿内静悄悄的,冬夜本该寒凉,然而沈育的喉咙像一道连接胃部的引线,倏忽间点燃,烈火席卷而上,直冲颅顶。他的脸霎时涌上血色。
“你……”沈育扶额,视线有一瞬模糊。
梁珩静静坐着,放下银箸。思吉得了示意,退出殿外,并恭敬掩上两扇对开的雕花朱门。寻常他是巴不得时刻将两只眼睛黏在梁珩身上,但今夜不同寻常,他很知道陛下将要做些什么。
“酒量不行,”梁珩问,“一杯就醉了吗?”
沈育徐徐吐出一团灼气,伸手去抓佩剑。可怜二协给梁珩拨到一边,递了自己的手过去:“抓剑做什么,抓我吧。”
他将沈育搀起来,往榻边带,两人跌跌撞撞倒进帷幔之中,陷入柔软的羽被。
沈育时而头重脚轻,时而野火焚身,此等折磨并非头一回经历,上次差点吃错药英年早逝。而这一番,他得到了很好的疏解。
一汪虚幻的美梦包裹住他,细腻地抚慰周身肌肤,掠过眉心、鼻梁、双唇,如一片轻羽,奇痒难耐。
床帐中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两道身影。沈育的神智在药性下几近混沌,攥着梁珩的胳膊,忘了力道,掐出几道艳丽的红。
“等等……珩儿……”
那羽毛又化作一支蔓,攀绕着他的身躯,胸膛落下几滴凉意。
梁珩闭上眼睛,亲吻他心口,引得沈育捏他后颈的手越来越用力。
“明天你就远走高飞……”梁珩呢喃,脸颊一片湿漉,“不要留下来,看我这个窃国贼,受千刀万剐之刑……否则我死也难安……”
沈育已听不到他在什么,只管将人提到身前,发狠地亲吻、揉弄。冰火两重乍相逢,即圆融归一。
后半夜,思吉靠着碧槛发懒,揣个暖和的袖炉,正寻思要么干脆拉个黄门替班,回去睡觉得了。想来陛下今晚应该睡得舒服,用不着人伺候。
这时候养室殿启了一条门缝,地龙升腾的热气,春风般泄了出来。
思吉一瞧,嘿呀,这怎么还出来了?
“沈大人?您不留宿?”
出来那人正是新贵右都侯,衣冠整齐,腰佩长剑,一贯的严谨端正,全然没有一点被春风照拂过的痕迹。
“明早是阁卫轮值,”沈育一开口,嗓音有丝沉哑,“五更遣人去请段左都。”
思吉忙应下,目送此人飞速消失在阶前夜幕中,步伐之快,俨然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睡都睡了,清高给谁看?思吉撇嘴。
沈育疾步穿行在宫道上,暮色如浓稠的墨,随之搅动出张牙舞爪的状貌。台卫负责三大殿的巡逻,沈育对宫中道路谙熟无比,穿门走巷,避开南军夜里巡防的队伍。
前方出现一座拱门轮廓。云开雾散,月光披洒在石门与铜锁上,门前站着一个黄门,两肩微含,使得姿态总显得恭顺卑下。
沈育上前道:“来晚了,抱歉。”
信州以眼神表达不快,但他自从不能话,便习得了一项世上能言之人绝学不会的优点——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那只完好的手上,有一串钥匙,开了铜锁。门后显露一条曲径通幽。
这是通往尚书台的东掖门,梁珩前次暗中出宫与归来,都走的此条道路。这是尚书台与谒者台的官员,每日朝会的必经之门,早开晚闭,闭门后无人使用,十分隐蔽。
二人快步通过,信州走在前头,熟门熟路地出了章仪宫,沿着夜晚阒寂而幽暗的王城街道,最终抵达一户人家。
推开院门进去,沈育总觉得眼熟,屋中出来二老,手执烛台,这下他认清了人——是信州的爹娘。这处院子,乃是信州位于东闾里的家。
二老对儿子深夜携人回家并不意外,显然事先得了招呼,领他俩到仓室去,揭开一只缸,烛光照明下,缸底连接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
信州接了一支烛台,当先跳下去,沈育紧随其后。
最初一段道路,四壁崎岖不平,狭窄逼仄,像是仓促动工,匍匐前行数百步,便通入另一条平整且相对宽敞的地道,四面夯实,赫然是正经的城防设施。信州手中灯火只圈出段前路,前方黑暗中传来悉索的摩擦声。
怎么会有人?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沈育侧身按剑,掩护到信州之前。烛火熄灭,阴影争先恐后包裹着五官。那摩挲声放得更为轻缓,不是个好信号,明来者也意识到前方有人,提起了警惕。
铮然一声,利剑出鞘,不知是沈育还是来人先动手,短兵相接,电光飞快闪没。
来人一声不吭,如不是紧接着出拳,拳风劈面,简直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此地道只有前后两个方向,腾挪不易,又不能闪躲。信州提着口气,捏着烛台摸黑挪到墙边,忽然腘窝里挨上一脚,当即扑地,一人跪压他后背,令他动弹不得。
“咦?”那人反剪他两手,摸到一只断掌。
前边互殴中,一人也道:“咦?”
声乍出来,动作就停了。信州背上那人了火石,点燃烛台。微光照着沈育手拿半条人腿,表情空白,对面那被他卸了一条腿的人大叫:“他娘的!我就知道是你!又拆老子腿!”
那人只有青少年的个子,语气却非常老辣。押着信州的人松了手:“沈大人,深夜怎么钻进耗子沟来了?”
王简之看看被自己趴的太监,认出那是皇帝身边的人。拉不拉一把呢?算了,他木着脸袖手旁观,信州自己站起来拍拍灰。
断腿之人,当然就是林驻。他那条假腿,好比壁虎尾巴,当断则断,断得恰逢其时,争斗中往往有出其不意之效,譬如刚才若不是王简之点亮烛火,沈育试图袭腿以控制对方无果,立马就被林驻反杀了。
林驻的脸比之几个月前分别时,粗糙不少,想是顶风赶路的缘故。
“川南军已经到了?”
“在郊外密林里藏着。”
“多少人?”
“一千,”林驻夺回假腿,熟练地安上,“王城建造时埋下的地穴,是背水一战时做攻防之用,南军将领经历过清洗,知道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了。”
王简之道:“这条地穴通往城门之外,你出城做什么?”
“我去取回一样东西,”沈育道,“没有它,明天即使赢了也会输。”
“什么东西?”二人困惑。
信州接过烛台,依旧往前走,沈育道:“别浪费时间了。章仪宫就交给你们,明早金銮殿见。”
地道复归黑暗。
半天,林驻道:“咱的灯烛呢?”
王简之道:“被太监拿走了。”
林驻一阵无语,片刻道:“你他娘的,就你能干点啥吧?!”
王简之:“别惹我啊,出了地道老子不给你带路了。”
二人无法,只得摸着墙壁过河,蹭一手泥土。
地穴出口就在城楼下,林驻下地前,留了两个亲兵接应,沈育借了一匹马,搭上信州纵马往北郊去。
王城以北是一片旷野,一条人工河渠蜿蜒聚汇,常有白鹭水边栖息,得名鹭源野。星河之下几座起伏的山丘,形状四方规整,沿河排列。那里沉睡着亓国历代帝王的魂灵。
武帝陵封土高逾二十丈,宛如伏地的巨人,陵园前有双阙,巍峨雄伟。二人下马,沈育将马拴在陵外树林中。
神道隐没在两旁高大伫立的石翁仲下,通往献殿。殿中长明缸照彻通明,供案上香火祭祀,通往地宫的入口是两扇铁浆灌注的青铜巨门。可想而知,大门封死之时,就没想给后人留下开它的机会。
夜风从献殿大门进来,缝隙里出去,浑如鬼哭狼嚎。光火将地宫前两位不速之客的影子蹂躏变形。
“你确定在这里?”沈育怀疑道。
信州点头又摇头。
沈育将手放在青铜门象征性雕刻的门环兽首上,不抱希望地一推,继而一股沉朽的空气从门缝里钻出来——这门竟然未被封死?
他立马就知道信州猜对了。
显然,曾有人开封门,进入过皇陵。且时间并不久,因为唯独门环上没有沾染丝毫灰尘。
墓道由青石铺就,无止尽地向着地下倾斜延伸。行走在比地穴更高出数倍的墓道中,即使蹑手蹑脚,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被四壁回荡放大,再往下就是死人的世界,生人勿入。
经过甬道,就是墓室,条石堆砌封死入口,被后人粗暴地凿开一半。信州举着烛台站在洞口前,表现得犹豫。武帝是亓国的战神,魂魄毅兮为鬼雄,至今仍有着无比的威严与尊荣,等闲之人不敢冒犯。
进得墓室内,犹如进入一汪泉水,充满盈蓝色柔和的光线。原是穹窿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四壁是彩色壁画浮雕,角落并有木架堆放谥册,衣架挂起一副精钢铠甲。
中央是须弥座承托的石床,其上放置一具玉棺。
信州执灯一一看过木架上的随葬物,对沈育摇摇头。二人目光先后投向玉棺。
幽光充盈的墓室形同冥界,二人俱是青蓝的脸色,沈育抽剑,刺入棺盖缝隙。连棺材也未被钉死,棺盖滑开,信州骤然闭眼,有一瞬神情畏惧。
帝王遗骸包裹在丝织葬衣中,面上覆盖一枚白玉璧,历时良久,玉中渗入条纹纤细的尸血。
尸骸两手戴着金丝织就的手套,环在胸前,捧着一只木匣子。木匣雕刻的战马四蹄腾空,姿态凛然不可侵。沈育开木匣,信州放低烛台。
青与红的双重光照下,指骨蜷曲成环。